泰昌大明 第169节

  “方首辅!”刘若愚很不客气地打断了方从哲的滔滔之语。“嘉靖朝的册子我也是查过的,当年恩补甚少,可皇上天纵圣恩,拨帑银数十万以作安养之费。摊到每个人的头上比起朝鲜之征结束后发给军士的遣散费还要高得多。”接着,刘若愚又简单地把发放安置费的执行细则给方从哲捋了一遍。

  “这不一样。”方从哲说道:“失业之后有出而无进,银子迟早会花光,最后还不是相聚为盗,乃至落草为寇。到时候朝廷莫不是又得花钱花粮,募兵去剿?”

  方从哲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当年嘉靖皇帝以自己从安陆带来的班子为基础,对百年积聚的各类冗滥,进行了大刀阔斧的裁革。尽管裁革之后,国家的财政压力大幅减少,却造就了相当多的无业无产之游民。失业人员相聚为盗,致使京师及周边地区的治安大坏。杨廷和内阁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非常简单粗暴,直接招募一营巡捕马军,在京城内外展开了大规模的弹压。活人是问题,但死人不是。

  方从哲又道:“您刚才提到朝鲜之役。可因为此役新募的军兵,以蓟辽本地的农家子弟为多。军队解散之后,他们还能回乡务农。但宫里的匠户、宦官一时间流出近四万人,这么多人想要佃田都找不到地方,离了宫之后,他们去哪儿谋生?”

  “方首辅的意思,就是不用裁了?”刘若愚的语气冷了下来,他必须保卫自己的成果。

  “不是不用裁,而是没必要裁得这么急。事缓则圆,这么多人完全可以分几年来裁,三年或是五年,只要扼住口子,在超员平减到计划之前不再新募,吃粮拿俸的人自然会减少。如此一来,压力逐渐释放,就不会出大的乱子。”方从哲听刘若愚的语气就明白,自己似乎已经得罪这个总管裁员的新秉笔了,但他还是要说。

  “做不到的。”王安望向方从哲,不经意间又瞟刘若愚一眼。“消息已经放出去了,事情也开始了,再把那些领到单子即将出宫的人留在皇城,指不定要闹出什么大乱子呢。必须裁,不能停下来!哪里乱,都不能乱到宫里来。”

  “宫里又不是让他们净身出户。”这时,魏朝也来帮腔。“方阁老说事缓则圆。宫里的银子发下去,再怎么也能用个一年半载的,这不就是在缓吗?”

  “在弘德殿的时候,您说天下之费,以内廷为最。”王安的语调平和而稳定。“现在内廷已经开始裁员了。您的外廷怎么丝毫不见动作呢?”

  眼看话题就要被扭曲,但方从哲却拿不出半个字来给自己辩驳。

  咚!突然间,皇帝的拳头捶到了御案上。

  “孟子曰。”朱常洛站起身,来到御案边上叉腰站定。“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

  “方阁老没有私心。要说的,无非是圣人的道理。”朱常洛指了王安一下,王安立刻收起咄咄态势,露出歉然的表情。

  接着,朱常洛又转头看向魏朝。“银子是恒产吗?”

  “总不至于无产。”魏朝低下头。

  “这就是无产。”朱常洛说道:“那些服役日久,上了年岁的宦官,可以靠着攒下的积蓄,和宫里的遣散费维持余生。但那些尚且年轻的宦官,和拖家带口的工匠吃完了这些银子,又吃什么呢?”朱常洛停了一下,接着加重语气到:“没得吃!”

  “他们要是没得吃,就要造朕的反!”朱常洛接着道。“朕坐在南书房里,只要他们打不进紫禁城来,朕就听不到,也看不到。但仁人爱人,朕想象得到,感受得到。”说到这儿,朱常洛将话锋扭转回来。

  “魏朝也没说错,宫里发下去的银子确实是拿给革员的度过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的。在银子用光之前,被裁革的人可以自谋产业,自谋生路。而朕给他们准备的求生之处就在天津。”

  “天津不只要建港开埠,还要兴办一些给洋人造稀罕物件儿的工场。这些从宫里出去的人,再怎么说也是为皇家服务的,只要工场办起来了,他们总能在那里找到一个谋生的行当。有了业就不会成为流民,也就不会造朝廷的反。”

  “到时候,无论是宫里还别的什么地方就不会生乱子。”朱常洛收回注视魏朝的眼神,看向方从哲:“首辅。你觉得朕这个主意如何?”

  “妙极.”方从哲竟然忘了颂圣。

  “奴婢代诸革员叩谢皇上圣德!”王安伏地叩首。

  “重症者,非猛药而无以治。朕抱恙那会儿,刘院使也是先以大黄去火,再以补药培元。”朱常洛又对刘若愚递去一个微笑。“就是要这么裁,就是要这么清。宫里干净稳定了,朕才能腾出手清理宫外的腌。王安。”

  “奴婢在。”王安连忙抬头。

  “让他们上膳。”朱常洛吩咐道。

  “是。”

  朱常洛走到常用的饭桌后坐下,并对方从哲招手。“来,坐。”

  “是!”方从哲回过神来,小跑着来到皇帝侧对面空椅子上乖巧地坐着。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尚食局的女官和尚膳监的总理太监就已经在外边儿的炉车旁候着了。因此传膳的命令刚下达,晚膳就被端上来了。

  之后,王安斥退他们,亲自伺候皇上用饭。而另两位秉笔就没这个荣幸了。他们只能在自己的位置上,勤勤恳恳地阅览着剩下的奏疏。

  “尚食局的人也换过啦?”虽然叫不出姓名,但朱常洛对之前那个上了年岁的老女官还是有些印象的。现在换了个年轻但不算不得十分貌美的新女官,朱常洛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主子的法眼。”王安一边给皇帝添饭,一边回答说:“除了史辅明,近侍伺候宦官、女官都换了一茬。经过西厂严格的调查,这些换上来的人都和本次被裁革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史辅明是继李鉴之后的慈庆宫总管太监。皇帝搬到乾清宫之后,他也就水涨船高地跟着过来料理乾清宫的大小诸事,并兼管内起居注的编写了。也就是说,皇帝每天去了哪儿,跟哪个妃嫔睡了觉,这老头儿都要记一笔。

  “很好。”朱常洛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又道:“给首辅也添一碗吧。”

  “是。”王安的性格并不桀骜,不介意顺带着伺候方从哲用饭。但方从哲却坚辞不受。“不敢劳您伺候,我还是自己来吧。”

  皇帝把宦官当奴婢使唤,那是天经地义的。可阁臣要是也把宦官当奴婢,那就是找死。大明朝历史上第一个被处死的首辅夏言,就是学着嘉靖皇帝把宦官当作纯奴婢看待,才让严嵩有机可乘抓住破绽。

  在那之后的各位阁臣,就算不像张居正那样紧密团结皇帝身边的太监,也会尽量和他们保持较为良好的关系。毕竟在近侍枢宦这个群体里,已经很久没出过刘瑾这样依靠皇帝的宠幸而肆行无忌,逼得阁老们无法中立,只能鲜明反对的“逆监”了。

第278章 宫有制造办厂

  王安微笑道:“首辅何必客气。举手之劳的事情。”饭勺和饭碗都捏在王安的手里。王安不给,方从哲想自己盛饭也做不到。

  “那我就愧受了。”到最后,方从哲也只能被迫接受了王安递过来的米饭。

  与在自家吃饭不同,和皇帝吃饭虽然荣耀,但并不轻松。南书房的饭桌不大,桌面上的菜色也不多。为了防止两双筷子撞上,方从哲眼神一直盯着御筷的起落,直到皇帝的筷子抬起,他才飞快地下手。

  “方卿。”

  “臣在!”精神高度集中之下,皇帝突然的呼唤,竟然激得方从哲两肩一耸。

  “呵呵。”朱常洛轻声一笑。“天津那边儿有两个事儿。朕说给你听,你且听且记。”

  “是。”方从哲转移精力,落筷的频率也因此减缓了不少。

  “第一个就是审讯指挥使司案犯的事儿。”朱常洛问道:“孙卿的奏疏你还记得吧?”

  “记得。”方从哲点头道。

  “好。”朱常洛继续下筷,用饭的速度并没有因说话而减慢太多。“内阁的票拟是按例交法司审讯,并由推定论罪。朕觉得就没必要这么麻烦了。既然犯官都是武官,而且这个案子之前就是锦衣卫在办,就按孙卿的意思做,让北镇抚司审好了。”

  方从哲一愣。“是。”

  孙承宗上的那道奏疏还没批红发下来,如果内阁就此事草拟新的票拟,那么就是改票。方从哲在这个事情上没有个人立场。皇上让改那就改呗,唯一的不好就是改票容易被骂。不过,皇上都请自己吃饭了,挨点儿骂也算是值了。反正内阁每天的工作除了拟票,就是挨骂。

  “第二件事情。”朱常洛接着说。“整合三卫,清理军屯,建立标兵,这些事情都需要银子。天津卫库,无银无布,只有些陈谷子烂糠。靠这些东西,是想办事也办不成的。内阁明天拟一个旨意。允许孙卿自行使用抄得赃款,不必起运京师。”

  方从哲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道:“赃款有多少?”

  “还没有正式查抄,朕也不知道。”朱常洛想了想,估猜道:“天津毕竟是通衢要地,尽数抄没,再加上变卖的话,十几二十万两银子应该还是有的。”

  “这不是个小数啊。”方从哲建议道:“还是应该派个御史去督查一下。这样一来,孙稚绳那边儿也免得听言官聒噪。”

  “也好。”朱常洛微微颔首道:“就让张问达那边儿挑个合用的御史过去吧。王安,宫里也派些人去,顺带考察一下工场的选址。”

  朱常洛决定由宫里出钱,兴办一些“宫有制”的造办厂,既吸收京畿地区的过剩劳动力,又主导并调控市场,还能增加中央的财政能力。在没有对内廷进行反腐整肃之前,让宦官去地方搞产业,大概率会办成矿税的样子,最后闹得一地鸡毛不说,大头还得让宦官拿去。

  “是。”侍立在侧的王安立刻应道。

  “跟他们说清楚。让他们以最近的事情为殷鉴,别乱伸手,更别打着宫里的招牌,插手地方上的政务,给宫里抹黑。”朱常洛冷冷地说道。

  “是!”

  

  吃了一阵儿之后,朱常洛放下筷子。方从哲严格控制着吃饭的节奏和速度,皇帝一停,他也就刚好吃完,停了筷子。

  “方卿用好了?”朱常洛微笑着问。

  “谢圣上恩典。”方从哲深一作揖。“臣用好了。”

  朱常洛看着方从哲,突然收起笑容,严肃地问道:“文球这个人,你怎么看?”

  方从哲一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来:“他是万历四十七年九月才上任蓟辽的。”

  文球是在前任蓟辽总督汪可受,因为萨尔浒惨败,而撤职回籍之后才上任的。方从哲言下之意是,就算蓟辽保定等处军用不清,也应该赖不到他的头上。

  “说些废话。”朱常洛不给方从哲打机锋的余地。“朕问的是你怎么看他,而不是问他是什么时候上任的。”

  方从哲没法子,只好说:“就臣的印象来说。文球游历地方二十五年,政绩卓然,廉洁率属,颇有清誉,应是可用之能臣。”

  “那你们的人,为什么要弹劾他?”朱常洛幽幽地说道。

  方从哲真是有苦难言。弹劾文球的事情不是他指使的,方从哲甚至是在刘一的草拟的意见递到他手里来的时候,才知道有这么个事儿。当时他还小小地震惊了一下。因为刘一草拟的意见,竟然是派遣由锦衣卫、都察院御史、兵部主事和兵科给事中组成的联合钦差团,到蓟辽总督署查册,看看文球在任的这两年到底有没有贪墨。

  “辽东的事情,朕不希望有任何闪失。”朱常洛回到御案边上,拿起一封叶折,用没有什么起伏的声音说道:“这是文球的辞表,你应该已经看过了。他说自己心力交瘁,积劳成疾,不能堪以大任。”说到这儿,朱常洛将辞表递到方从哲的面前,并道:“拿走,以内阁的名义,好好儿写一篇文章,不许他在这个时候扔下挑子不干。”

  “是。”方从哲恭恭敬敬地接过辞表。

  “好了,没别的事儿了。”朱常洛硬硬地伸了个懒腰,转过头对王安说道:“天色不早,派一队人护送方卿回家。”

  “是。”王安应道。

  

  半刻钟后,王安回到南书房,见皇帝和魏朝都已离开。便来到刘若愚的面前,问道:“万岁爷御幸了哪一宫啊?”

  刘若愚合上最后一本奏疏,起身说道:“回老祖宗的话,就在东房。”

  “好,咱们去司礼监吧。”既然皇帝没有出乾清宫范围,那他就不必多做额外的布置了。史辅明自会安排好一切。

  “是。”刘若愚一面应和,一面指挥值殿的小宦官们熄灯熄炭,注意防火。

  “师兄。”离开南书房,刘若愚对王安的称呼立刻变了。“天津那边儿您准备派谁去啊?”

  “怎么?”王安侧眼看向刘若愚。“你有要推荐的?”

  “二师兄来找我,希望能谋个实差。”刘若愚说道:“我想着都是同门的师兄弟,应该是信得过的。”

  王安怔了一下。他没有立刻置以可否,而是说道:“你要不去商老祖宗的府上看一下?”

  “商老祖宗?”刘若愚面露不解的表情。

  “商老祖宗有三个儿子,但除了杨松泉没一个堪用的。之前,梁勇和陈奉外派地方,开矿征税,结果大肆掠取,天怒人怨。现在他们被清算了,搞得清廉了一辈子的老人家晚节不保,整日以泪洗面。以前多康健的一个人啊,刀枪棍棒样样精通,就算上了年纪也能舞得一手好剑。”

  “可年节的时候我过去看他,整个人形销骨立,躺在床上站都站不起来了,恐怕没多少日子了。”王安停下脚步,转身正视刘若愚。“干爹九泉已安,你就别给他老人家的碑文上乱刻字儿了。”

  “二师兄不是这样的人吧?”刘若愚讪笑道。

  “二师兄当然不是这样的人。”王安严肃道:“但他可能变成这样。主子万岁爷说了,以此前之事为殷鉴。如果把他放到地方,他腐坏了怎么办?到时候,是你亲自拿刀砍了他?还是让魏忠贤来砍?”

  “这”刘若愚低下头。

  “你要是举荐自己的干儿子,我都不会反对。可咱们的师兄弟不行。”王安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他要是再来找你,你就给他点儿银子打发了。”

  刘若愚没有听懂王安那层残酷的言下之意。颇为委屈地说道:“可我都答应他了。”

  “那你只能食言自肥了。”王安不担心刘若愚私自给其他人职务。因为在内廷衙门里,他的人事权是绝对的,只要他不点头,谁也别想启用或者罢免某人。除非刘若愚找皇帝要差事。

  “好吧。我知道了。”刘若愚叹气道。

  “别做滥好人,要学着拒绝。”王安拍了拍刘若愚的脑袋,语气也缓和了些。“师兄弟们我都是有接济的,只要不嫖、不赌、不挥霍,能过上很自在的日子。”

  王安对陈矩名下的师兄弟不算好,谁来找他要差事他都不给。但到底也算不得差,每个月他都会从自己的俸禄里取出两成,分给诸位师兄弟,按他的俸禄来算,这个数字相当可观。

  “是我知道的。”在进司礼监之前,刘若愚也得过王安的接济。

  沉默着走了一段路之后,王安开口问道:“裁员的事情有什么困难吗?”

  刘若愚舔了舔嘴唇,说道:“倒也没什么困难的。只是很多人不愿意走。”

  “外边儿的日子苦,只要进了宫,就有一份儿能吃到死的皇粮。每年那么人多自宫去宝的,还不就是为了这个。”王安心有恻隐,但眼神坚定。“但凡事都有代价。他们想吃皇粮就得去宝,我们要节约宫里的开支就不能让他们吃皇粮。这是同一个道理。”

  “是。我知道的。”

  

  次日,东安门前。

  一顶四抬的轿子落定。轿夫撩开轿帘,方从哲从里边儿走了出来。阁员们纷纷围上来,向方从哲行礼。方从哲一一微笑回礼,唯独对沈没什么好脸色。

  沈有些摸不着头脑,等方从哲又重新回到轿子上坐着后,他便凑到窗边,轻声询问:“首辅,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

  “.”方从哲没有理他。

  卯时至,城门开。阁员们跟在方从哲的轿子后边儿,一路进入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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