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168节

  很快,一名锦衣卫传令兵闻声而来,肃然抱拳。“掌卫大人!”

  骆思恭没有立刻下令,而是说:“去把其他人也都叫来。”

  “其他人?”传令兵不解。

  “你一个人能三道命令吗?”骆思恭反问道。

  “是!”传令兵顿时了然,接着就转身去找自己的同僚。

  等他带着其他的传令兵再回来的时候,骆思恭的面前已经分摞放了好些文书了。

  “传令东司房!”骆思恭掏出两封命令,以及一封盖了皇帝宝玺的敕书,一并交给最开始过来的传令兵。“即日起,千户骆思恭,卸去东司房代理提督一职,仍回经历司掌事。千户刘承禧,晋指挥佥事,并掌东司房印。”

  “.是”传令兵面色微变,接过三封文书,随即快步奔出本部衙门。

  “传令右千户所及西司房!”同样是两道命令一封敕书,不过这个传令兵得跑两个地方。“千户王世盛,晋指挥佥事。即日起,改调西司房,并接掌西司房印。原任西司房提督卸职听用。”

  “是。”

  “传令带俸指挥佥事张懋忠,令其即日起实掌街道房印。原任街道房提督卸职听用。”这回只有两道命令,没有敕书。

  “是!”

  如果说,骆养性撤职下野,刘承禧顺势上位,还在众人的意料之中。那么三大提督一日皆改,就是三房独立建衙以来从没有过的了。

  一时间,堂内左贰官皆惊。本能地意识到将有大事发生。

  

  东司房衙门里,骆养性正捧着一盏盖碗茶在大门和正堂之间的院子里瞎溜达,纵情地享受着太阳落红前最后的明黄。而千户刘承禧则颇为愤然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给骆养性擦屁股善后。

  在刘承禧看来,那个追查天津逃犯的差事简直难以理解。整个事情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谁给天津通的气?不知道。那具突然出现又消失的尸体到底是不是逃犯?不知道。如果不是,那逃犯到底去了哪儿?还是不知道。

  一圈儿绕下来,东司房调用了千户所的人,围了勋戚们的宅邸,动静甚至大得让宫城四门紧急戒严。最后竟然什么都没查出来就落锤结案了,只落下一堆需要造册备忘的麻烦事。可以说,是开始得莫名其妙,结束得也莫名其妙。

  不过也好,事情闹成这个样子。骆养性大概率是没法子将东司房提督的位置坐实在了,说不定骆思恭也会因此受到牵连,在各衙门的交相弹劾中,顺势下野,乃至于遭到追责清算。在刘承禧视角里,宫里对骆思恭治下锦衣卫的不信任已经初露端倪了。不然为什么会突然把锦衣卫的军士全部调出宫城?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间。指挥使司的传令兵跑进了东司房。

  除了由掌卫事直接下达的重要命令,锦衣卫本部的各项事务令都是从经历司发出来的,每一个传令兵都对骆养性无比熟悉。因此,当传令兵进入院门的时候,他立刻就认出了在院子里溜达的骆养性。他没有犹豫,直接迎上去行礼道:“经历,大人有令。”

  骆养性仿佛早有预料。只说了一个“好”字,就径直走进了正堂。

  传令兵慢他半步,亦步亦趋。等骆养性在正堂中央站定,传令兵便用祖传的大嗓门儿,高呼道:

  “卫帅有令!刘承禧、骆养性听令!”

  刘承禧还在专心致志地写材料,这一嗓子下来差点没把他手上的毛笔给震掉。他拧着眉头,来到传令兵的面前。同面色从容的骆养性一起撩袍踏步,单膝跪地,抱拳拱手。“卑职恭听帅令。”

  “千户骆养性,卸除代理东司房提督一职,仍回经历司当差。”传令兵将罢免的命令递给骆养性。等骆养性接过,又将晋升令和皇命敕书一并交予刘承禧,并道:

  “千户刘承禧,晋指挥佥事。掌东司房印。”

  “卑职领命。”骆养性悠然起身,转头回到那个添出来的位置上收拾东西。而刘承禧则愣在当场,没有任何表示。

  “刘提督,请接令吧。”传令兵轻声提醒道。

  “哦!”刘承禧恍若大梦初醒。赶忙道:“卑职领命。”

  由于东司房提督是钦差卫官,所以刘承禧还得照例颂圣,遥拜磕头。即使那方帝印是御事监尚宝局的宦官领命之后代为盖上的。

  

  “刘佥事。”不多时,已经将私人物品收讫完毕的骆养性,来到刘承禧的面前,抱拳说道:“本房的大印已经搁回到正案上了。这些日子,本房庶务一直劳您操心,下官这儿也没什么好交接的。就此告辞了。”

  “等等!”尽管疑惑已经爬满了刘承禧的整张脸,但他还是死死地抱着那两封他心念已久的文书。

  骆养性立刻停住虚迈的脚步,回过身来,望向刘承禧,笑着问道:“刘佥事还有什么要吩咐下官的吗?”

  “为什么?”刘承禧沉声问道。

  “什么为什么?”骆养性微笑反问,面色轻松。“下官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能说得直白些吗?”

  刘承禧的问题有很多,但不知道如何措辞为恰当,所以支吾半天只模糊问道:“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不能是现在?”骆养性又反问。

  “.”刘承禧卡住了。赏罚擢黜皆决于上,既然升迁的命令由骆思恭发出,就说明骆思恭仍受皇上的信任。联系到他自己最近的一些举动,刘承禧甚至觉得,这次升迁可能是一种隐含的敲打。

  但真的是敲打吗?骆家还在锦衣卫的权力序列中吗?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

  “唉!”刘承禧实在问不出口,只能叹气。

  “现在总有现在的理由。个中缘由,您迟早会明白的。”骆养性秉着“你不明问,我不明说”的态度继续打机锋。

  “.”等了一会儿,见刘承禧仍不说话,骆养性便转头离开了。“都是为皇上办事。”临到门口的时候,骆养性的嘴里还是荡出一句话来,让刘承禧自己品味。

  骆养性一走,以邹之有为首的一众东司房军官立刻围上来,向东司房的新提督表示贺喜表忠。可刘承禧并没有因此而沾沾自喜,他敷衍着这些阿谀之徒,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他心想:海镇涛真的是被“降调”的吗?

  

  日暮将昏之际,传旨回来的刘一推开了值房的门。

  沈仿佛是一直盯着门在看,刘一刚一进来,他立刻就捧出了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刘阁老您回来啦?”沈的笑容之和煦,语调之温柔。要是让不知其中内情的人见着了,还真以为他和刘一是关系亲近的密友呢。

  “沈阁老客气。”可刘一压根儿没心思搭理他。

  经过多次明里或暗中的交锋,刘一已然明白,在口舌之利上,他和韩加起来都不一定是沈的对手。这人极善东拉西扯,扭曲事实,而且攻击起人来非常理直气壮。对付这种人,没有好的法子,只能避其锋芒,别和他耍嘴皮子。反正又撵不走,说多了只会搞得自己气血上头。

  刘一来到方从哲的面前,招呼道:“首辅。”

  方从哲以为刘一是来交差的,于是对他歉然一笑,柔声道:“季晦辛苦了。”

  说实话,方从哲还是很欣赏刘一的。他看得出来,在这届内阁的一众老头儿里,刘一是最年轻也最有冲劲儿的。不仅敢想,而且执行力也很强,颇有些张相的遗风在那儿。

  可欣赏归欣赏,他是绝不能和刘一过于亲近的,在朝堂现有的政治格局之下,就算他支持刘一的主张,也得绕个百转千回,委婉说话。

  几十年宦海生涯下来,老首辅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党争这种东西永远会存在,即使他是内阁首揆以及公推的浙党领袖也只能调和,而不能消弭。

  就像直到现在都还有人批判熊廷弼,只是相较以前,言辞没有那么激烈,也更愿意用事实而非臆想作为论据了。目前流行的论调,是辽东师老馈饷浪费国帑,徒知固守而不思进取,既然辽东局势已稳,就该主动进攻,收复失地,直捣贼巢。

  “首辅。内廷开始裁员了!”刘一将声量提高到每个人都能听清的地步。

  “嗯?”方从哲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就凝住了。“裁员?谁跟你讲的。”

  “我在内书堂任教时带过的学生,西厂司正李永贞。刚才在光禄寺那里撞见他,就随口问了一嘴。”刘一并不避讳说自己是内官厂臣的老师。

  在这一点上,他和沈一样。年节的时候,厂督魏忠贤亲自登门拜访沈,以学生的身份给老师送钱送礼,沈见并不逾矩也就收了,还留魏忠贤在家里吃了顿饭。这个事情遭到了言官的弹劾,但沈直接把礼单公开,用一个师生情谊给他怼了回去。弹章和疏辩送到南书房,皇帝的反应也很平淡,只批了那祖传的三个字:知道了。

  “裁撤光禄寺?”方从哲疑惑道:“没听徐子先说过啊。”

  光禄寺是受到内外双重领导的衙门。在内,因为光禄寺有司掌内廷采买,为尚膳监提供食材的职责,所以会受到尚膳监提督光禄太监的监管。在外,因为光禄寺需要为大型祭祀活动置办祭品,并奉命准备礼仪性质的筵席,所以它又是礼部的下属衙门。而且在政治光谱上,光禄寺更接近外廷而非内廷。如果光禄寺卿要换人,提督光禄太监在原则上没有举荐的权利,与之相反,礼部或者礼科的推荐则会占很重的分量。

  “不只是光禄寺,而是整个内廷。”刘一说道:“李永贞告诉我,对惜薪司的裁员已经快要结束了。光禄寺和尚膳监是第二批。”

  “呵!”叶向高苦笑道:“又来了。”

  在叶向高被迫以阁员的身份独相内阁的时候,就曾写信向老师申时行发牢骚,说好多事情根本不过内阁就直接实行了,有时,阁臣甚至需要从其他人的嘴里听说才能知道。为此,作为内阁阁员的叶向高甚至激烈地向申时行表示,与其一直这样还不如直接取消内阁票拟,恢复洪武祖制,由皇帝直管六部。

  当然,就连叶向高自己也知道,这就只是过过嘴瘾,若取消内阁,恐怕先帝爷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如果事事都由皇帝乾纲独断,那他老人家还怎么静摄养病,当活着的祖宗呢。

  方从哲用同病相怜的眼神看了叶向高一眼。接着又问刘一:“你还打听到了什么?”

  “计划很激进,说是至少要裁掉一半!”刘一正色说道。

  “整个内廷要裁掉一半!”方从哲的震惊丝毫不亚于刘一,他坐不住了。“我得去书房问问。”

  

  “内阁首辅方从哲求见!”虽然皇帝特允部分阁臣随意进出南书房,不必通报,但方从哲还是谨慎地把握着分寸,请值门的宦官唱名。

  “阁老请进。”竟然是刘若愚来给方从哲开门。

  方从哲冲这个并不十分眼熟的年轻秉笔微笑点头示意,接着便来到大殿中央,向皇帝行礼磕头,高呼万岁。

  “方阁老坐着说话。”朱常洛话音刚落,刘若愚就把凳子搬到了方从哲的屁股底下。

  “谢皇上。”方从哲对此殊荣已经习以为常了。要是他哪天来这儿没被赐座,反而才要胡思乱想。

  “首辅来这儿是为了问裁员的事情吧?”朱常洛先开口道。

  “圣明无过皇上。”方从哲用颂圣的方式表达肯定。

  “朕还以为来这儿的人会是刘一呢。”朱常洛用略带失落的语气说道。

  方从哲心下一凛。要知道,刘一这趟来去也不过才半个多时辰。

  “你来也好。”朱常洛舒展面色,指向刘若愚。“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吧,总裁官已经给你叫来了。”

第277章 仁人爱人

  由于天气转暖,在大殿里烧着的火炉比起严冬时节减了不少。但当日暮渐沉,温度骤降,南书房里的火炉就显得有些不够用了。

  宦官们在乾清宫总管太监史辅明的指挥下,将两个新点燃的火炉抬进了殿内。他们的动静不小,却并没有影响到外相和内枢之间的对答。

  在开始之前,内廷裁员是需要严格保密的大事。可当内廷的各大暴力机构在司礼监指挥与协调下正式启动,它就不再是神秘的谈资,而是赤裸裸的残酷了。

  铛!炭炉落地的同时,大殿里的自鸣钟,恰好敲出了申时正刻的钟声。接着,一阵遥远但更加宏重的鸣响从北边扩散而来。

  申时已至,但皇帝却没有离开大殿的意思。王安望了皇帝一眼,见自己主子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首辅的表情变化。也就没有再问那个,几乎每天黄昏都要问一遍的问题。

  王安很难形容皇帝看方从哲的眼神。这个眼神里满是专注与投入。有时,王安能敏锐地察觉到,皇帝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王安并不为此感到高兴,相反,这样的注视让王安心中有悸。

  可以说,比曾经的太子在慈庆宫里歇斯底里,皇帝注视更让王安害怕。因为,皇帝的投入不像是对人的专注,而像是在欣赏一件精美的造物,或是读一本深奥但很能给人启发的经注。最近这样眼神变少了,就像是大儒吃透了一本难啃的书。

  “史辅明。”皇帝的声音将王安的纷乱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也打断了大殿里的对话,并将所有视线的集中到了那位即将退出大殿的总管太监身上。

  “奴婢在。”史辅明小跑回来,低头候命。

  朱常洛收起研究者探寻一手资料时本能的好奇。将自己的身份从历史的研究者,转回历史的亲历者。

  “去传膳。”朱常洛摆手道。

  “是。”史辅明领命离开,在他将要出门的时候,又听见皇帝说:

  “方卿,陪朕用一顿晚膳如何?”史辅明知道,这顿饭要添一副碗筷了。

  方从哲眼神里立刻闪烁出感动,脸上也凝重也转变为了红润。他站起身,来到皇帝的面前跪下,顺势撩袍,磕头谢恩。“臣,叩谢圣上天恩!”

  与皇帝共进晚餐,是臣子能获得的高级荣宠之一。地位恐怕仅次于托孤与御临。只要传出去立刻就能引发艳羡,乃至酸溜溜地批评,是能吹一辈子的事情。据方从哲的了解,从去年八月以来,还没有人和泰昌皇帝一起吃过饭。当然,文华殿的那场大宴不算。十二位朝廷重臣只是恰巧和皇帝在同一个空间里用了饭,和重大节庆之日的国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起来把该说的事情都说完。”朱常洛说道:“不要把这个问题留到饭桌上或是明天。”

  “是。”方从哲再一叩首,才又起身重新落座。

  方从哲看向和他隔着一张桌子对坐的刘若愚,接上刚才的问题道:“刘秉笔。一次性裁撤三万七千名工匠、宦官的计划实在是太激进了。”

  “我并不觉得激进。在开始裁员之前,司礼监做了详细的调查。要裁多少人,我们心里有数。就拿光禄寺来说,嘉隆二朝,光禄寺册上的庖役不过三四千人。可如今司礼监核算下来,光禄寺册上的庖役竟然比永乐时,南北两京加起来还要多。咳!”说了半天,刘若愚的喉咙干涩了,他轻咳一声,接着饮下一口凉白开润嗓,才又接着说道:

  “重症就得下猛药。这次裁下来,每年都能节省四十几万两银子的开销。外廷也省了东挪西借的功夫。”

  内廷节流确实是在给外廷省功夫。虽然内廷会直接征收子粒银和上林苑的食材产出,但这些都是小头。皇城和宫城的开销主要还由户部从中调拨筹措的。如果金花银等固定收入无法满足宫廷的开支,或者皇帝因为各种原因想要额外增加开销,旨意也是下到户部,再由户部下发地方执行。事情要是扯皮,头大的还是内阁。

  “好吧,是我表述不当。”方从哲的眉头又皱成了一团。“我不是说不能下猛药。可十天就把这服药吃完,实在也太急了。”

  “皇上。”方从哲正过身子,面对皇帝。“内廷大规模裁员,嘉靖朝已有先例。当时,也是在短时间内裁了上万人。这些被裁掉的宦官、工匠成为了无业游民,引致京师治安大坏,盗窃之事几乎日日发生。如今裁撤的人员比之嘉靖更多,时日更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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