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167节

  司礼监、西厂、内承运库等三个衙门的数百人云集于此,是为了给惜薪司被裁汰的冗员发放遣散费。

  惜薪司曾有过宛如昙花般的辉煌。武宗正德时,刘瑾权倾一时,改惜薪司外薪厂为办事厂,自领之,京师谓之内行厂。正德五年,刘瑾倒台,昙花凋零,西厂、内行厂俱革,独东厂如故。现在,西厂复立,并随差保卫惜薪司的裁汰工作。这颇有些难兄重新发达,转过头就踩了难弟一脚的感觉。

  刘若愚之所以把内廷裁汰的第一刀砍在惜薪司的脑袋上,是因为它冗滥很严重,但不复杂。万历中,神宗懒政,内外两廷皆弛。内廷各衙门人数激增,惜薪司也不例外。时称“朝进一人,暮进一人,致几十倍于前。”

  不过现在的惜薪司,说到底只是一个管理木炭发放的机构,没有任何技术含量。按年龄高低,从上到下拉清单就行了。惜薪司的司正很配合,毕竟他的俸禄涨了,而他的前任则失去了一切,正在去定陵给先帝爷守墓路上。

  “你,过来,别磨蹭。”内承运库的年轻出纳,很不客气地朝一个在年岁上能当他爷爷的老宦官勾手。

  老宦官颤巍巍地走上去,将新司正发给他的纸条递给出纳。

  出纳接过纸条,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该给这个人发多少遣散费了。但他没有立刻弓腰去取,而是将条子拿给同样年轻的廉材房审计盖章。

  审计接过条子,对照着上面的信息翻到相应的页码,并在条目后面的空白处和那张条子上盖上自己的小章。

  等审计把纸条收进桌上的盒子,并朝出纳点头,出纳便快速地数出相应的银两数。

  “你的入宫年份和年岁已不可考。但按面相,当是老叟。故从优发恤。给银二十两。即刻回住处收拾行装家当,限在明日午时之前出宫。”出纳将银子摆放到桌子中间,再次核对之后,用一个粗布制成的小袋,将两个标准的五两官锭和十个一两重的小银球儿装入袋中,递给老宦官。

  “大人。老儿不要钱。老儿就想继续留在宫里伺候皇上。”老宦官的脸上满是讨好的笑。

  “你这话说的。这儿的人,哪个不想伺候皇上啊?皇上圣仁体恤,给你二十两纯得不能再纯的官银,你搬出京城,省着点儿用,怎么都够你养老了。”出纳朝下一个人招手。

  “大人!老儿真的不想出宫啊。求您了,求您了。”老宦官在皇城里干了一辈子给人发炭的活计,根无法想象出宫之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皇城的是一口爬满了青蛙的巨井,虽然规矩多,内部倾轧严重,但至少没有外人欺负,只要小心谨慎不得罪人总是能活的。皇城的高墙之外是什么,有什么,老宦官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已经是一只完全不想出井的观天老蛙了。

  “下一个!”出纳大声喊叫,他已经没了再和老宦官废话的意思。说得再多都是废话,反正他也没法子让老宦官继续留在宫里。而且他今天至少得发五千两出去,否则就是不达标,扣月俸不说,还影响考绩。虽然上面还没有榜示内官考核的具体标准,但完不成总是不好的。

  “大人!大人!小老儿求您了,小老儿求您了呀。”老阉官的讨好立刻转变为了满含着绝望的大哭。

  老宦官弄出的动静吸引了西厂执行的注意。还不等人打招呼,负责维持堂内秩序的小旗官,便很自觉地带着两个人架住老宦官两臂将他往外拖。

  “银子!”承运库出纳避瘟似的将那个装着遣散费的布袋扔给西厂小旗官。小旗官会意,立即将之拴到老宦官的腰带上。

  遣散费发放的规矩非常严格。除了“审计不能碰银子,出纳不能碰账本”的规矩以外。刘若愚还额外规定,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每个人,在差事结束之后,都要经过严格的搜身,才能离开。一旦发现有人手脚不干净,不问情节,直接拖出去吊死。统治只有恐怖是不行的,还得有美德。银子就是美德。领了这个差事的低级宦官,将在差事结束之后,领到一笔相当于他们半年俸禄的赏银。

  有了西厂的弹压,这场小小的骚动很快平息。发放遣散费的工作,又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了。

  

  “这得花多少钱啊。就这么白白地散出去了?”看着又一口大箱子被人搬了出去,魏忠贤的心里不免地生出了惋惜的情绪。

  “不给银子光遣散。这大几万人出去,还不得把北京给闹翻天了呀。”刘若愚记录完毕,便将毛笔搁回笔架山。

  “闹呗。真闹起来,不就有动刀子的由头了吗。你不会真以为他们能翻天啊?”魏忠贤捏了捏拳头,轻笑道:“要我说,你还是太年轻,太仁慈了。内库再有钱也不是你这么个花法。这么多银子拿去给皇极殿的修缮收尾不好吗?那可是大明朝的体面。”

  魏忠贤觉得这差事就该交给他来做,他保准把这一百几十万两银子给皇上省下来。

  听见魏忠贤的话,刘若愚的眼角不由得一抽。“我怎么敢妄自仁慈。是皇上圣仁。”

  “.”刘若愚既然搬出皇上,那魏忠贤就没话可说了。

告假

  亲朋结婚,得去赶礼吃饭。

第275章 裁员扩大化

  穿过金水桥后,负责传递一般朱批的小宦官举着一盘子的奏疏,径直前往内直房,这些奏疏将在那里被抄发成一道道下发给外廷诸司的命令。而走在他前面的魏朝,则怀揣着皇上亲口让他下发的旨意,转头向东去了内阁值房。

  虽然内廷裁撤如火如荼,但紫禁城内却没什么人被划归到“冗”的范畴。这些值殿、值阁宦官还是按照旧有的班次有条不紊地工作着。唯一的不同,是他们供职的衙门被连续降秩。不过,这对他们来说算不得坏事。差事不变,俸禄涨了,至于管着他们的人,是太监还是司正,其实并不重要。

  “大祖宗。”被分配到内阁值门的宦官见魏朝过来,赶忙下跪磕头,并为他推开值房的门。魏朝没有看这宦官,只冲虚空点了一个很难被察觉到的头,就算是回应了。接着,他跨过门槛,径直来到方从哲的面前。

  “方首辅,叶次辅。诸位阁老。”魏朝对方从哲和叶向高躬身作揖。而对其他人,他就只是微微拱手行礼。

  “魏首席。”方从哲赶忙还礼。

  在之前,阁臣对掌印以外的枢宦是统称为秉笔的。但司礼监小改,并严格按次序排座的事情流出来之后,方从哲就改口称魏朝为首席了。魏朝当然也乐得接受这个让他脸上有光的尊称。

  他从怀里掏出已经批过红的弹章原本,用双手递给方从哲,并道:“这里有一道给骆卫帅的旨意,万岁爷希望内阁派个人过去宣读一下。”

  内阁成员各有分工,但因为阁员的意见都需要首辅点头才能成为票拟,所以凡是经由通政使司递进宫明奏,方从哲都要过眼。他的记性很好,一听到魏朝说“骆卫帅”这三个字,就立刻联想到了赵延庆。

  虽然赵延庆有睁着眼睛说瞎话本事,但他的眼睛毕竟不是真的瞎。骆思恭那个块头和虎虎生风的走路姿势,赵延庆还是看得见的。

  赵延庆没有不自量力地接受骆思恭的挑战。反而把骆思恭的挑战本身,当作了一个攻击的要点。这回,他完全不提骆思恭“老朽多病”,而是说他“好战无谋”且“专横骄纵”。是个纯粹的莽夫,已经不适合再承担锦衣卫掌卫事这种需要智慧和冷静的要务。

  不过“好战无谋”只是小添头。赵延庆攻击的重点,已经完全倾斜到了骆家的灰、黑色收入,以及锦衣卫内部严重的腐败现象上面。

  最后的结论也很有可操作性,赵延庆没有说什么,让都察院或者兵科对骆思恭乃至锦衣卫发起调查,这种不切实际的废话。而是建议皇上,仿东厂案之成例,肃正锦衣卫之歪风。

  为这封弹章起草票拟的人是刘一,他在票拟纸上写了一大段话。不过核心就两个字,请允。方从哲看过后也没有做任何修改,直接就蘸浆糊贴上去了。可从朱批的内容来看,皇上虽然对骆思恭及其治下的锦衣卫系统有所不满,乃至生出了一些怒气,却也不同意言官请求的和内阁的意见。

  说得更直接一点,票拟被批红驳回了,皇上对骆思恭仍有期待。

  方从哲有意识地松开微皱的眉头,合上奏疏,并将之收好。“好。我这就去。”

  这时,沈悠悠站起身,说道:“您老是首揆,您要是离开了,票拟就得停下来。”说话间,他笑吟吟地转头看向刘一。“这票拟的内容既是季晦兄草拟的,就该让季晦兄去宣读嘛。”

  “哦?”魏朝饶有兴致地问方从哲道:“票拟是刘阁老写的?”

  “是。”方从哲点头,然后道:“但就像铭镇说的那样,无论是谁写的,内阁的头总归还是要我这个首揆来点。”

  “好吧。你们自个儿商量吧。我得回去伺候万岁爷了。”魏朝冲刘一无声一笑。“方首辅年纪大了,少劳苦一些也是好的。”说罢,他便转头离开了内阁。

  刘一觉得自己的养气功夫真是让沈给练出来了。“哼。我去就我去。”他相信皇上的心中自有一杆秤,也不怕得罪骆思恭。

  “唉!”方从哲叹了一口气。将写着朱批弹章递给了刘一。

  

  在出东华门的时候,刘一敏锐地察觉到,负责值守此处的禁卫比起往常多了不少。他通过护城河,刚到河边直房,就被一队巡逻至此的兵士给堵了片刻。刘一觉得有些反常,但仍往前走。

  等来到夹在学医读书处和东安里门墙之间的路口时,刘一看见了更多的兵士和一个熟悉的身影。

  犹豫了片刻之后,刘一还是决定上去打听打听。他快步走近,冲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打招呼道:“李司正!”

  李永贞先是一愣,旋即转过头来,恭恭敬敬地向刘一深揖行礼道:“学生见过恩师。”

  李永贞确实是刘一的学生,刘一在万历二十三年中进士,虽然在金榜上,他的名次并不高,不仅在三甲,还靠后。但之后,刘一考选庶吉士得中,成功进入翰林院。翰林期间,刘一被派到了司礼监内书堂担任讲师,而李永贞也正是在那段时间进入内书堂,开始读习四书五经。之后李永贞被抓,一关就是十八年,刘一也就很遗憾地再没有见过这个学生。

  “这是在办什么差事吗,怎么这么大的阵仗啊?”刘一笑问道。

  “裁员呀。”李永贞解释道:“惜薪司裁革之后,就要开始清理光禄寺,并整合尚膳监了。咱西厂是来这儿维持秩序的。”

  “内廷的裁撤已经开始了?”刘一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疑惑的神色。

  “是啊。今天上午一大早就开始了。现在惜薪司那边儿快结束了,所以我们就到这儿来了押护光禄寺的革员了。”李永贞说道。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内廷暴力机构做了严密的规划部署。在裁革期间,各亲军直上卫加派巡逻班次,但不得离开执勤点。宫城四门加派御马监所辖禁卫,但并不禁止人员出入。东厂番子入驻包括内官监、惜薪司在内的冗滥重灾区,而西厂则负责押护正在被裁革的衙门,并保卫司礼监本部。

  “怪不得禁卫变多了。”刘一说。

  “恩师不知道吗?”李永贞问道。

  刘一沉默摇头。

  内阁只知道内廷将要搞裁革冗滥的大动作,但不知道具体的安排和开始时间。

  “司礼监这次计划裁撤多少人啊?”在李永贞回答之前,刘一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不方便说就算了。”

  “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李永贞笑答道:“裁员总册在刘祖宗那儿。具体的数是多少,学生也不是很清楚。一半儿应该是有的。”说起来,刘若愚还比他李永贞小一岁。可规矩在那儿摆着,就得给人磕头叫祖宗。

  “一半!”刘一被这个词给惊到了。按户部的各项物资转运记录来估算,皇城范围内至少住着七万名为皇家服务的宦官及工匠。如果真是一半,那么这一刀砍下去就要减掉三万多人。

  “对呀。”李永贞点头道:“就拿光禄寺的来说吧。挂在册上的厨役有九千七百来个。这回,一口气要裁掉五千多人呢。”

  总管内廷裁员刘若愚在翻阅故纸堆的时候注意到,在二百多年前的洪武时代,光禄寺的厨役定额只有八百人。可是刘若愚根本不敢将此作为裁撤的依凭。因为洪武时代的内廷和现在的内廷,根本就是两个东西。以宦官系统为主的内官衙门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为皇家服务的机构,它在事实上承担了许多国家任务,比如兵器制造、物资转运等。若是刻舟求剑,强行依靠祖制旧例削减至一成不到,必然是要出大问题的。

  实际上,光禄寺的裁员数额,是以其他所有衙门的留存人员数字为基础推算出来的。具体的算法是把留下的宫人折换成米粮、肉食、蔬菜年消耗数,之后再以消耗数为凭,推算需要多少负责采买的厨役才能完成这些数字。算上合理的冗留,最后的结果,是至少需要保留四千五百名厨役,才能维持皇城生产力的再生产。

  “那要怎么安置这些裁撤下来的宦官、工匠呢?”刘一问道。

  “发安置费啊。”李永贞理所应当地说道:“有银子哪儿都能安置。”

  “给多少银子?”刘一又问。

  “以一两银子为底。每服役一年,增给一两,没有上限。有些嘉靖年间就进宫的老辈子,能拿六十多两呢。”李永贞回答说。“这是能查到进宫时间的,如果查不到,就看面相。年轻人给五两,中年人给十两。上了岁数的,给二十两。”

  “也就是老有所养?”刘一微微点头。

  “不愧是恩师,简直一语中的!”李永贞不禁赞道。

  “恩师最近.”光禄寺的待裁人员还在集合,李永贞还有时间和老师叙旧。可刘一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差事。

  “不能再聊了,我得走了。”刘一歉然地打断李永贞的话。

  “恩师要出去啊?”李永贞颇有些失落的问。

  “是。我要出去传旨。”刘一说道。

  “皇差啊!”李永贞恍然,赶紧长揖恭送。“您赶紧去吧,别耽搁了。改天学生再登门拜访。”

  “好啊。”刘一没有拒绝。

  

  锦衣卫指挥使司的正堂里,掌卫事骆思恭正低着头死盯着面前的弹章拓本出神。他手里握着笔,却写不出半个辩解的字来。

  尽管骆思恭笃信皇上还要任用自己,但这封弹章还是让他有些慌了。赵延庆是去年八月才补的御史。怎么能把锦衣卫乃至他骆家的情况了解得这么清楚?这些事情是怎么泄出去的?

  而且后军都督府的案子,虽然在皇上那里交了差,但在明面儿上,就是锦衣卫搞得满城风雨,最后虎头蛇尾,什么都没查出来。

  骆思恭可以想见,赵延庆的弹劾只是一个开头,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自己至少将受到来自科道言官、后府以及兵部的猛烈攻击。到时候,皇上是力保自己?还是把自己扔出去给朝议一个交代?

  恍然间,骆思恭竟没有注意到,身着正二品绯色锦鸡袍的内阁大学士刘一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骆卫帅。”刘一的声音温和而厚重,可还是把走神的骆思恭给惊了一跳。

  “刘阁老!”骆思恭赶忙起身。“您怎么来了?”

  “有旨意!”

  骆思恭脸色顿变,赶紧来到刘一的面前跪下。“臣骆思恭,恭听圣训!”

  “咳!”刘一轻咳一声,掏出弹章原本。可刚打开叶折他就愣住了。上面的朱批删改得东一横西一竖的,想要一字不落地念完还真得费点劲儿。

  不得已,刘一只能先花时间通读两遍,才对低头跪等的骆思恭念道:

  “骆思恭仔细听着!”此话一出,骆思恭心脏立刻就提到了嗓子眼儿。

  “朕念尔颇有军功,奏对入流。以为尔虽鬓发间白,但仍不失为翼护左右,惩盗抑贪,治境安民之良将。故仍将京中诸事悉付于尔,未尝稍有怀疑。”

  “然,尔查案无功,内肃无果,以至于数度因贪枉越权,任用私人而遭到科道弹劾!如此这般,朕要如何信尔用尔?”

  “望尔自警自勉,速速拿出成果,切莫稍有懈怠,以孚朕望。钦此。”

  在刘一念诵的过程中,骆思恭表情数变。可念完之后,他心里各种复杂的思绪全不见了,只剩下一缕挂在心尖的明悟。“臣骆思恭,自愧莫名,谨领圣旨。”

  刘一觉得尴尬,不想多留。因此将叶折递放到骆思恭捧举过头的手心之后,立刻道:“卫帅,既然旨意传到,那我就不多留了。”

  “刘阁老慢走。”骆思恭同样没心情和刘一闲聊。于是拱手恭送。

  等刘一的身影消失之后,骆思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正襟危坐,并大声呼唤道:“传令兵!”

第276章 三房变天

首节上一节167/360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