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个屁!”李铭诚转过他那张肥脸,恶狠狠地盯着李国臣。“全是他妈的屁话!”
针对不同的抗议,骆养性各有措辞,但基本意思是一致的:东司房认为,天津卫镇抚使神正平在弹章中陈奏的内容触目惊心。这可能是因为后军都督府中的某些人失察。所以有必要对后府进行更深入的调查。在此期间,有必要对各位要员进行更细致的保护,以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
李铭诚不单是愤怒,更是恐惧。而且比起骆养性冠冕堂皇的敷衍,那封白纸黑字没有任何批红的奏章原本,才是更令他不安的东西。
“你那个废物主意一点儿卵子用也没有!现在人也杀了,可骆思恭还是咬着都督府不放。”李铭诚站起身,下意识地将手探向腰间,可他的缀玉腰带已经提前被仆人们拿走了,他也就只能对着李国臣踢上两脚,以舒缓未知给他带来的恐慌。
“父亲教训的是。是儿子蠢笨。”李国臣知道,父亲这又是在推卸责任了。但他也没有办法,只能憋着怨气听训挨打。
比起年轻时纨绔,年老后暴戾的父亲李铭诚,如今已年过三十的长子李国臣,显然要聪明或者说收敛得多。
年前,李铭诚从张维贤那里得知锦衣卫将要有行动的消息,准备派人去天津卫通知沈采域跑路的时候,李国臣就劝阻过。他劝说李铭诚要么别管,权当不知道,要么干脆想法子弄死沈采域。但李铭诚完全不听,说什么,要是这么做了以后就没人给李家送银子买平安了。
之后,锦衣卫果然来查,李铭诚又慌着要派人去沈采域的藏身地,杀沈采域灭口。得亏李国臣好说歹说,把李铭诚给劝住了。
父子之间如此反差是有原因的。和生来就要继承爵位、家业的父亲不同。李国臣虽是长子,却是庶出。除非悄无声息地干掉自己的嫡弟李国瑞,否则他袭爵无望。李国瑞和李铭诚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贪婪、暴戾,肥头大耳。万历三十六年,爷爷李文全病逝,李铭诚的丑态在家产争夺的过程中暴露无遗。以李铭诚跟兄弟们争家产的架势为参考,李国臣真是担心老爹入土之后,自己分不到多少家产。
为了给自己找些依仗。李国臣在恩荫带俸锦衣千户后,是正儿八经去锦衣卫系统里混过几天的。虽然没什么学到什么本事,可倒也通过请人喝酒、狎妓,很是结识了一些狐朋狗友。
他深知锦衣卫查案,不可能不设暗桩监视,如果在锦衣卫立案之后才派人出京杀人灭口,那么大概率会被锦衣卫的缇骑抓现行。到时候,沈采域被押赴北京交刑部乃至三司会审,那才真是百口莫辩。一旦到了那种地步,就算皇上愿意看在老太后的面子上保李家一手,恐怕言官们也得让李家脱一层皮。
可人算不如天算。锦衣卫在天津将神正平给逼疯了,竟然不顾后路地上疏弹劾本卫上上下下几乎所有的官员。朝廷当日接报,次日即决定派一名巡抚过去总督天津卫事。这时候李铭诚又坐不住了,他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当即让李国臣秘密处死那个为沈采域递送情报的家奴。这回李国臣照做了,并更进一步地提出,将尸体伪装成沈采域好给朝廷一个交代。不过目前看来,锦衣卫乃至皇上并不想要这个交代。
李国臣一面忍受父亲的发泄,一面思考对策。但思来想去,他也没有找到什么好的应对之法。渐渐的,李铭诚下手越来越重,李国臣开始吃不住痛。他左右闪躲却更加激怒了李铭诚。
李铭诚试图举起身侧的椅子朝李国臣砸去,可酒池肉林温柔乡已经掏空了他的身体,他根本举不起实心的椅子,就只好抄起酒壶狠狠地摔向李国臣。李国成本能一闪,很轻快地就躲过了这次攻击。
“混账东西,老子教训你,你竟然敢躲!”李铭诚怒喝一声。
李国臣没有愤怒,只是悲哀。他苦笑一声,淡漠地说道:“父亲,您老了。”
“你!”李铭诚彻底被激怒了。他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试图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发起更猛烈的攻击,却都被李国臣一一闪躲开来。
“父亲。您真的老了,向皇上告老,落袋为安吧。”李国臣扬了扬手里的奏本。“皇上不表态,或许就是等着您表态呢。”
“皇上在宫里这么逼杀内臣,会让我们落袋为安吗?”李铭诚一下子就软了,他凄惶地说道:“太后都过世七年了,他还会记太后的好吗?”
“唉!”李国臣长叹出一口气:“父亲。锦衣卫没有冲进李府,就是因为皇上还念着太后的情。”
第265章 武清侯告老
暖香阁的车夫驾驶着一辆装载着昂贵礼物的豪华马车,几乎穿越整个北京城从黄华坊来到鸣玉坊,沈炼的家就安在这个地方。
具体来讲,沈炼的居所是一间夹在帝王庙和广济寺之间的小四合院儿。这座四合院儿是最小的一进院,而且房屋都是单层。进了街门直接就是院子,由正房、倒座房、厢房围成的院落被中轴线贯穿,跨过门槛儿就能将院落的基本状况看个大概。
北京人多房少,房租相对高昂。为了分摊房租,锦衣卫及各京卫的基层军官基本是合住的。这间小四合院儿里就住着三家锦衣卫和一户共用的仆役。四合院儿每月的租金是二两四钱银子,分摊到户,每户每月八钱银子。
卢剑星和沈炼两兄弟算是一户,俩人一块儿住在坐北朝南的正房里。房租两兄弟轮着给。
马车在四合院的门口停稳之后,在车外与车夫并肩而坐的骆养性率先跳下。他随手掏出一块不知道有几钱重的碎银子扔给车夫,并道:“接着。赏你的。”
车夫的驾驶技术很是稳当,内外两名乘客都没遭罪,可是车夫的眼手并不敏捷。他本能地扑上去接那一抹银闪,但银子还是掉在了地上。他踉跄着跳下车,弓着腰杆去捡。捡到银子之后,车夫的脸上立刻绽开了满足的笑颜。他来到骆养性的面前,行云流水地跪地磕头,高声道谢:“谢老爷的赏。祝老爷吉祥万安,多子多福。”
骆养性满意地点点头,说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先进去看看人回来没。”
“是。是。全听老爷吩咐。”车夫又磕了一个头,直到骆养性转身朝门走去,他才站起身,回到马车上坐着并牵住缰绳。
骆养性来到门口,扬起嘴角,摆出微笑的亲切样子。觉得表情管理应该到位之后,他才轻轻地叩响了四合院的门。
“请问老爷找谁?”来应门的人一个身形有些佝偻的老头儿。他是屋主名下的仆役,负责给居住在此的房客看门守院儿,浣洗衣服。他的食料由屋主供给,工钱则从房屋的租金里出。他们一家每月能有四钱银子,算是纯收。如果是一家整租此屋,自带仆人,那么也可以不要这一户住在倒座房里的仆役。租金也会相应地少一些。
“沈总旗在吗?”骆养性笑问道。
“在的。沈老爷已经回来了。”老仆役点头,并问:“您老也是锦衣卫的官人?”
“我是他的上官。”骆养性撩开衣角,露出锦衣卫标志性的牙牌。
“您老请进。您老请进。”老仆役很识货。
老仆役是京卫的军户。和绝大多数军户一样,他既考不上卫所的内举,也考不上朝廷的武举,在千户所干了一辈子也只是普通兵丁,年轻时最常干的活儿是给大官、勋戚出工修宅子,干不动退下来,就挂在某位勋戚的名下给人看院子混吃食。
“沈总旗住哪间屋子啊?”进门后,骆养性问道。
“沈总旗和卢总旗住在正房,但卢总旗最近出差了。只有沈总旗在家。”老仆役了解每一房住客的基本情况。
“好。我知道了。你忙去吧。”骆养性摆手。
“老奴告退。”老仆役告辞离开
骆养性走到正房门口站定,一边敲门,一边呼唤:“沈总旗。”
沈炼本来躺在床上养神消食,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立刻就翻身起来,跨到门口将门拉开。开门后,他发现来人果然是骆掌卫的大公子。
惊讶之中,沈炼也顾不得收拾着装,立刻单膝下跪,抱拳行礼:“卑职拜见骆提督。未能远迎,请骆提督恕罪。”
“呵呵。”骆养性走上去扶起沈炼。“沈总旗何必多礼。”
“骆提督光临寒舍,是有什么要事吩咐吗?”沈炼虽然起身,但仍旧低着头。
“哪有那么多吩咐。”骆养性牵起沈炼的小臂,亲切地说道:“你最近辛苦了。我就是来看看你。”
“听命行事乃卑职本分。提督如此礼待,真是折煞卑职!快请进上坐,我给您沏茶。”沈炼感动之余,心里不免升起一阵惶恐与怀疑。
“不可让佳人久候。我就不进了。”骆养性说出一句让沈炼无法理解的话。接着他手臂微微发力,引导沈炼往门外走。“你跟我来。”
“提督您这是?”沈炼不解,但也只能跟着走。
“来了你就知道了。”骆养性将沈炼一路引导到门口的马车前。并问道:“猜猜里边儿载着什么?”
马车四处都拉着帘子,傍晚昏黄的阳光,不足以使沈炼看清里边儿的情况。但那股熟悉的香气,立刻就让沈炼意识到这是暖香阁的马车。
“这是暖香阁的车?”沈炼心难以置信地看向骆养性。
“不愧是我的得力干将!”骆养性松开沈炼的小臂,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缓缓走到车前,轻轻撩开门帘,并道:“自古宝剑赠豪杰,美人配英雄,沈弟,从今天开始,周姑娘就正式脱去奴籍了。”
“.”沈炼愣在当场,没有移动。
骆养性朝周妙彤勾手,然后转头对沈炼说:“别愣着了,都到家门口了,你快扶周姑娘下来啊。”
“好。”沈炼的脑子已经快要宕机了。他机械地走到马车前,朝里边儿的女孩伸出手。这时,骆养性也很讲礼地闪身到一边,防止与周妙彤产生肢体上的接触。
“沈大人”周妙彤下意识地一缩,然后才将手给递出去,让他牵着。
“良宵一度千金值。我就不打扰了。”骆养性秉着示恩不必多言的原则,在沈炼言谢提问之前,回到车夫身边坐着,并道:“走。”
“是。”
“骆提督!”回过神来的沈炼大喊一声,却只见一只摆动的右手。他看向周妙彤,问道:“妙彤。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周妙彤微微摇头。“薛姑姑突然找到我,说有人把赎身的欠款结清了。然后我就被带上车送到这儿来了。”
沈炼捏着周妙彤因为紧张而略微出汗的纤手,他看着逐渐远去的马车,默默地记住了骆养性的情。
和雨露春风逍遥夜的沈炼不同。第二天一大早,像受刑一样熬了一整夜的李铭诚派人递奏乾清宫,请谒皇帝。一个时辰不到,李铭诚就得到了回复,请他立刻进宫小叙。
李铭诚带着的忐忑的心情进入紫禁城,接着在宦官的引导下步行来到了皇帝选定的见面地点,乾清门左梢间。
进门之后,李铭诚发现,梢间里只有靠坐在椅子上的皇帝和侍立在侧的王安。这时候,就算他再是愚笨也知道这将是一场相对私密的谈话。
“臣李铭诚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铭诚身宽体胖,下跪磕头都不利索。
“武清侯请起。”朱常洛对王安道:“赐座。”
“李侯爷,您请坐。”王安闻言立刻给李铭诚端去了一个带软垫的木凳儿。
皇帝的礼遇让李铭诚心下稍宽。“叩谢圣上天恩。”
李铭诚磕头谢恩,起身落座。望着皇帝的身影,他刚放松的心情又紧张了起来。在李铭诚的印象里,曾经的太子是一个和先帝长相相近,体态相类的胖子。可现在的皇帝除了世宗帝系的基本轮廓,哪里还有半分原来的样子。
而且李铭诚还察觉到,万历太子与泰昌皇帝之间的不同之处,不仅在于身形面相,更在于气质。万历太子的眼神里多是惶然与无依,他还清楚地记得,万历四十二年,李老太后慈驾天崩,当时已过而立之年的皇太子真就哭得就像个小孩儿一样,而在一旁站着的福王反倒冷静得多。但如今,惶然之色已然尽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李铭诚参不透的泰然。
“武清侯还是这般富态,朕心甚慰啊。”朱常洛随口寒暄道。
“幸得太后保佑、先帝呵护、圣上天恩,才得以垂老之身,继续苟活世间。”仿佛是为了提醒,李铭诚一上来就把太后和先帝挂在嘴边。
“朕也是时常回忆起老太后的慈容啊。”朱常洛摆出追思的样子,片刻后,眼角竟然泛起了些许泪光。他抽了抽鼻子,接着抬起袖子拭去眼角的清泪。
这些泪水当然不是因为追忆未曾谋面的李太后而来,而是强行回忆过往人生的点滴挤出来的。王安和李铭诚没有窥探心灵深处的本事,都以为皇帝因为老太后而动了感情。
两人对此景的反应截然不同。陪同参加了送葬的侍读太监感同身受,脸上也浮现出凄伤的神色。而李铭诚则没有类似的感情,他只是大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之后,朱常洛从回忆中抽身出来,接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问道:“武清侯今日进宫所求何事啊?”
李铭诚轻咳一声,变脸似的换上满脸真诚。“圣上励精图治,大明中兴有望。臣年老体弱,不堪倚任。臣恐拖累圣上,请乞老骸一副,回府安养余年。”
朱常洛微扬嘴角,哀伤与宽和便同时出现在了他的脸上。“武清侯切莫妄自菲薄。常言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朕记得昨天还是前天。都察院有个新晋的御史弹劾骆思恭老迈无用近于鸡肋,劝他自己上疏告老。”朱常洛在此停住,接着用审视的眼神看着李铭诚,问道:“武清侯知道朕的骆卫帅是怎么说的吗?”
李铭诚脸上挂着笑,但心脏却开始狂跳了起来。皇帝主动提及锦衣卫,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臣耳聋倒听,少闻外事。不是很清楚这个事情。”
“猜猜。”朱常洛微微仰头。
“臣愚钝,猜不着。”李铭诚起身拱手道:“望圣上恕罪。”
“骆卫帅疏辩,说他意欲和那个御史单挑,以证明自己廉颇为老。”朱常洛摆手示意李铭诚坐下。“武清侯,您和骆卫帅年岁相仿,他的斗志如此盛烈,您又怎么能说自己老了呢?您在后府砥柱多年,国家、朝廷还需要您的支撑呢。”
“圣上谬赞了。”李铭诚再拜辞。“臣本朽木愚人,决事多有缺漏。蒙老太后和先帝信用,恬列后府多年,又怎敢妄言砥柱。还请圣上选任贤臣委任。”
“武清侯。你实在是太谦逊了。”朱常洛话锋一转,哑然笑道:“人各有异,既然您坚持引例辞归,朕也就不再慰留了。”
“谢圣上恩赐老臣归养。”李铭诚立刻撩袍下跪,叩首拜谢。他心想:看来那个逆子确实没有说错。
等李铭诚的脑袋结结实实地磕完,并长伏在地上等待“免礼”。朱常洛才又说道:“引例辞归,无可厚非。不过,您还得再等等。”
“等等?”闻言,李铭诚脸上刚起的笑意一下子就凝住了。
“对啊。天津卫逃犯的案子还没有查完呢。”朱常洛保持着坐姿,对李铭诚的俯视仅限于眼神的下移。“虽然朕觉得,武清侯不会牵涉其中,但你在这个时候引例,外边儿总会有些非议的。万一遭到什么人弹劾,您也退不安生不是?”
“.”皇帝的话切中了李铭诚的命门。他的体温开始升高,思绪变得紊乱,可他却不敢像在家里那样,动辄朝周围的人倾泻那股淤堵于心间的怨气。无法得到发泄的内热,转为虚汗从毛孔渗出,很快便浸透了李铭诚贴身的衣物。
“武清侯。您怎么不说话了?”朱常洛追逼道。
此时李铭诚已不得不答,可是他又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最后,李铭诚只能开口颂圣作为回应:“圣上思虑周全,臣铭感至深。”
“哼。”朱常洛觉得自己的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于是道:“那就先这样吧。您可以回去了。”
“臣告退。”就在李铭诚即将起身的时候,皇帝再一次开口了。
“王安。”朱常洛轻声一唤。两腿还没打直的李铭诚顺势又跪了下去。
“奴婢在。”
朱常洛不再看李铭诚。“送武清侯出宫。顺便去锦衣卫那边儿问问事情查得怎么样了。要是查得差不多了,就让他们结案吧。想来孙师傅也差不多也该到天津了。北京这边儿就甭折腾了。”
“是。”王安心下大喜,但面色不变。那个消息他还压着没说,要是皇上把骆思恭或者骆养性叫到宫里来问话。那么他错会圣意的事情,就很有可能会暴露。这是他不愿意也不敢面对的。
王安走到李铭诚的身边,扶住他肥硕的胳膊。“李侯爷。咱们走吧?”
“劳烦王掌印。”李铭诚觉得皇帝话里有话,但他也没法再往下问了。
第266章 王安的迷茫和锦衣卫的内部调整
“王掌印。皇上到底是什么心思。”两人刚结伴走出乾清宫,随行伺候王安的宦官还没有跟上来,李铭诚便从袖袋里捻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塞到王安的手里,央他给自己解惑了。“求您给我说说吧。”
“侯爷客气了。”王安不仅没收李铭诚的银票,还往他的手里塞了个东西。接着,王安又转过头,对逐渐聚集的宦官们吩咐道:“远点儿,别跟那么近。”
“您这是”李铭诚低头一看,原本因为激动而烧得通红的两颊,立时变得惨白。
“看来您认得这东西。”王安不咸不淡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