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159节

  “您慢走。”刘承禧的眼睛向下一撇,脸上突然泛起一丝明悟。他突然想见,骆养性似乎很刻意地说了自己将要去哪儿,就好像料到有人要来找他一样。

  

  武清侯李伟是一个很喜欢给自己建豪宅的人。他的这项爱好,给后人留下了许多资产。

  隆庆六年五月二十六日,穆宗皇帝驾崩,神宗践祚。当年,从一品带俸锦衣卫都督同知李伟,便以皇帝生母太后之父的身份受封武清伯。从那时起,李伟便在北京内外各风景秀美之处大兴土木,设宅建墅。其中最豪奢的一处,是位于北京城德胜门外,西北方向几十里开外的清华园。

  不过,被称为“京国第一名园”的清华园离都督府太远。上衙、下衙通勤不便,就更别说得卡着点儿来的朝会了。所以在神宗驾崩,泰昌即位之后,不得不改变起居习惯的李铭诚便屈居搬到了正阳门附近的小别墅。但就是这座位于山川坛以北,正阳门以南的小别墅,也是一座规模庞大,占地百亩的园林。跟它比起来,英国公这一脉住了上百年的张府只能算是小地方。

  王承恩来到李府门口的时候,骆养性正在李府对门儿不远处的一家三层酒楼上悠然地饮茶。当看清从马车上下来的人时,骆养性不由得小松了一口气。

  “王司正!”为了不让小孩儿东走西问,骆养性贴心的呼唤道:“我在这儿。”

  王承恩循着声音抬头望去。当他逆着光看清骆养性那个笑吟吟的样子,他那张本就缺少活人气儿的脸,更黑了。

  王承恩快步杀入这座已经被锦衣卫明着占领了的酒楼。他急着爬梯,两阶甚至三阶一跨,但苦于人矮腿短,心焦身疲,竟然连着打了两个趔趄,要不是忠诚的祁逢恩一直跟在他的身后,王承恩肯定得摔个清醒或是晕厥。

  “骆千户!”王承恩来到骆养性的面前,先是忍了一手,没有直呼其名,接着劈头盖脸地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骆你把我摁住,让我不要擅生事端,先回去请示。我回去请示了,然后司礼监来人给你打招呼。你又不听!你能不能告诉告诉我,你究竟想干什么?”

  “坐,喝茶。”骆养性摆手,指向对面的空位,悠然地说道:“这里的风景很好。不知道您口味的浓淡,所以就只放了盏。茶罐儿在那儿,喝多少自己添吧。”

  “喝什么茶啊!”王承恩完全没有领情落座的意思。

  “不想喝茶,那就吃糕点吧。这家的桃酥和桂花饼都做得不错。”骆养性将摆在桌面中央的盘子推到茶盏的边上。“都是您的。”

  “我不吃!”王承恩气鼓鼓地瞪着眼睛,满脸不怠的质问骆养性道:“骆千户,你莫不是在戏耍我!?”

  如果是那几个老太监到他面前这么吹胡子瞪眼,骆养性直接就下软蛋跪了,但面对王承恩,他甚至还能微笑着说话。“回答之前,我想先问您一个问题。”

  “你问。”王承恩到底还是坐下了。

  “这个事情皇上知道吗?”骆养性抛出一个没有具体指向的模糊问题。

  “哪个事情?”

  王承恩的反问一出,骆养性的心里顿时有底了。他一改昨天的犹疑与谄佞,摆出一副浩然正色,将骆思恭的话整洁精炼一番,说道:“您离开之后我想了很多。百年前,世宗皇帝承天得命,入继大统。甫一即位,立刻就从五军都督府的俸禄册上裁汰冗员近十五万名,恩幸得官者皆被斥去,每年为国家节省米粮一百七十余万石。”为了给来人以合理的交代,骆养性显然是做了大功课的。

  “当年,骆家辅佐世宗皇帝,清理国家积弊,挽救大明危局。如今,圣上在宫里大刀阔斧地裁冗清滥,又旨令我锦衣卫内肃荡垢,显然又是一代雄主。不可能对后府的冗滥和弊病视而不见。”

  “前些日子,元宵政会事毕。朝野上下都在说户部财政吃紧,边疆粮饷逋欠。为了减少国用,圣上甚至以废陵为寝。圣主中兴国家的决心是显见的。锦衣卫不能撤案,要是这时候撤案,圣上就算有心,也只能另寻他由了!”

  骆养性的话说得太漂亮了,把王承恩说得愣住了。尽管昨天王安强行把他心里的那团火给压了下去,但王承恩并没有真正的服气。现在听见骆养性的慨然陈词,他不禁深点其头,像是找到了知己。

  “那接下来呢?您要怎么做?”王承恩的眼睛本就干涩,眨了两下之后甚至泛出了些许的泪花。

  “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围着。”骆养性打开茶罐儿,插入茶匙,接着揭开王承恩面前的茶盏,将铲出的茶叶倾倒进去。“一匙够吗?”

  “围着能有什么用?”王承恩还是没有喝茶的意思,但也没有像之前那般坚辞拒绝了。

  “我只能围着。锦衣卫抓人需要皇上用印,刑科佥签,这是规矩。”骆养性用程序问题搪塞,全然不提其他。“您看起来很累。他们这儿有带床的客房,要休息一会儿吗?”

  “不了。”王承恩微微摇头,拭去眼角的湿润,又问道:“您昨晚回去过了吗?”

  骆养性一愣,接着举起茶盏,吹掉水面的浮茶。饮下一口之后,才说道:“回去了。我到底还是有家的人,也不能总在外边儿晃荡。”

  “既然您回去过了,那您应该知骆卫帅遭到了弹劾。”王承恩主动给自己添了一匙茶,并拿起方桌旁的烧滚了水的壶子,给自己斟满。

  “知道。骂得很过分,父亲很愤怒。他老人家说要与那个姓赵的御史比试一场。”骆养性的眼眉中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狡黠。“可能是因为之前东林党的案子而怀恨报复吧?”

  “有可能,我记得这个姓赵的御史也在廷杖的名单里。”王承恩点头附和。他还不知道,就这么几句话,骆养性就把好几个负面的猜测全给排除了。

  “茶解乏,不消疲。您还是歇会儿吧。”骆养性十指交合,不自觉的和骆思恭摆出了同一个姿势。“我相信,皇上会有决断的。”

  

  乾清宫,南书房。稍早一些的时候。

  从外稽司到西厂提督再到司礼监,最后到或直达南书房,不是京师舆情上达天听的唯一汇报路线。差不多在王承恩离开西厂并命人向上通报此事的同时,锦衣卫派兵包围后府超品勋戚的重大消息,就被一个行色匆匆的御马监宦官飞奔着送到了南书房。接着,东厂、内阁,也和御马监一样,以特别提报的形式向皇帝传递了这个消息。

  之所以是提报而不是弹劾,是因为锦衣卫的行动虽然大胆,但并不违规。毕竟锦衣卫确实领了彻查后军都督府的差事,他们也没有闯进勋戚们的府邸抓人。

  这个消息像一记闷棍,直接把王安给打懵了。冷汗在一瞬间就袭遍了他的全身。

  锦衣卫此举表明,他们拒绝接受司礼监的命令。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不认为司礼监的命令是皇帝意志的具现,所以拒绝执行。

  如果王安已经获得了皇帝的首肯,那么就是锦衣卫会错了圣意,直接申饬就是了。但问题在于,王安还没来得及将“给锦衣卫打招呼要他们结案”这个事情,直接或者委婉地告诉皇帝。

  王安了陷入自我怀疑。王安很清楚,骆思恭不比王承恩,这是一个胆子并不大的老狐狸,他绝不会因为一时脑热冲动行事,就算热血冲头也会很快冷静下来。他敢这么做,必然有其缜密的理由。而这就意味着,会错了圣意的人确实有可能是王安自己。

  僭越!

  这个恐怖的词语不断地在他的脑海里盘桓。

  不等皇帝批示就行事并不是什么问题。只要和皇帝心贴心,那僭行就不是僭行,而是主动承担责任与骂名。可一旦会了错意,那就是无可争辩的僭越。

  王安极力管理表情,笑着请示道:“主子。锦衣卫是不是有些太超过了啊?是否给他们打个招呼,让他们收敛一点?”

  “咱们的骆卫帅不是做得挺好的吗?”朱常洛微眯起,说道:“后军都督府确实应该清一清了。先用查天津案的由头压他们一段时间。”

  “可沈采域的那具尸体怎么处理?”王安开始冒险了。

  “消息不是压下去了吗?叫锦衣卫好好儿收着就是。到时候,朕要他们自己去领。”朱常洛对趴在大明的身体上吸血的无用勋戚没有任何感情。但泰昌皇帝过往的人生,让他不得不有所顾忌。

  所谓兔死狐悲,如果毫无顾忌地打压对夺嫡斗争有功的人,那是有可能把他自己给搞得离心离德的。名不正、言不顺、事不成。老朱家正儿八经的老祖宗朱元璋杀人也得讲基本法。

  这时候,朱常洛在奏疏堆里发现了骆思恭的疏辩。“骆卫帅这辩论写得跟战书一样。好!朕有点儿喜欢他了。王安。”朱常洛清脆的唤了一声,听上去心情很不错。

  “奴婢在!”王安完全麻了。他应激似的站起身,开始粗重地喘着气。他知道,自己彻底会错了圣意。

  “你这么激动什么?”朱常洛觉得有些奇怪,但他并没有多想,也没有多问,而是说:“要不让这俩人打一架。说不定还挺有看头的。”

  “好啊。”王安下意识地附和道。

  “呵呵。”朱常洛轻笑道:“那就原章发给赵延庆。让他自己看着办。”

  

  傍晚,散衙之后,黄华坊,暖香阁。

  “这位老爷有些面生。”骆养性的面庞很硬朗,没有半点白面书生的样子,所以跑堂的龟公迎上来,直接就称其为老爷了。“要小的帮您荐两个牌子陪着喝酒吗?”

  “不必。我找周妙彤。”骆养性在架子上扫了一眼,并没有看见周妙彤的牌子。

  “妙彤姑娘的曲儿已经唱完了,您赶明儿再来吧。”龟公微微摇头。并没有解释太多。

  “你们这儿的老鸨是哪一个?”骆养性刚问完,他的视线便锁定了一个花枝招展、四处招呼的半老徐娘。“是不是那个?”

  “那就是薛姑姑。”龟公还等着赏呢。但面前的人如此作态,他也只能答是。北京地面儿上得罪不起的人太多了。一般来说,面生的人越嚣张,来头越大。干他们这行的,要是不会见人下菜碟儿,还是趁早改行吧。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骆养性不再搭理龟公。他径直走过去,在距离薛姑姑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下,开口便直入主题:“我要给周妙彤赎身。”

  “请问老爷贵姓啊?”薛姑姑见谁都是眼含桃花、黛眉如春。

  “你甭管我姓什么。”骆养性的口气像是在逛花鸟市场。“我要给周妙彤赎身,多少钱。你直接报价就是。”

第264章 外戚的丑态

  “那种胸脯上只有二两肉的小丫头片子可经不起您的摧折,还是换一个吧。”对方不报名,薛姑姑就只能委婉地拒绝了。

  “没想到你个卖屁股的女人还挺珍惜人家身子。”骆养性冷笑一声,将衣角撩开到合适的位置。说道:“不要废话了,报价。”

  薛姑姑听闻此言,眼眉一横,立刻就要发作,可当她看清衣角下牙牌上那三个若隐若现的小字时,火气立刻就消下去了。“请问您和沈总旗是什么关系?”薛姑姑试探着问道。

  “问那么多干什么?”骆养性拧起眉头,说道:“我掏银子赎人。你把人给我。人钱两清立字据不就完了。”

  “哎呀,我的老爷啊!不是贱妾不愿意让您赎人。而是暖香阁已经跟沈总旗签过契了。我要是一人两赎,都用不着您来,顺天府就得治我。”薛姑姑苦着脸,央求道:“您要是真喜欢妙彤姑娘,请先去沈总旗那里把契给销了。”

  男人之间争风吃醋的事情薛姑姑见得太多了。她已经形成了一套本能的处置方式。如果只是有钱的财主那自然是价高者得,事情了了之后再婉转安抚另一个嘛,别伤了和气影响生意。如果两方或者多方都是惹不起的,那就只能转移矛盾了。让老爷们自个儿斗,自己躲得远远儿的。

  “过了契,人还留在你这儿卖唱?”骆养性感到迷惑。他虽然极少逛勾栏,但勾栏行情就像市场上其他商品的行情一样,是受到锦衣卫的关注的。如果有重点的侦控对象,得到差事的锦衣卫甚至还会拿着衙门的预算公费喝花酒。因此他知道,这家暖香阁虽然算不得京师最上,但里边儿的雏妓也不是东司房总旗那点儿的收入能轻易赎走的。在这种地方过上一夜,能顶上总旗一个多月的正俸。

  “是这样的。”薛姑姑解释道:“沈总旗是我们这儿的贵客。他看上了妙彤姑娘,还非要赎清倌儿。但他手里的银子又不够,所以就跟暖香阁签了两份儿契。一份儿赎身,一份儿欠条。这两份儿契都在顺天府缴了契税,是过了册的。”

  “嚯。这家伙还真会想主意。”骆养性伸手去摸袖袋,并问:“他还欠你多少?”

  “七百二十五两三钱九分银子。”这笔钱跟薛姑姑没多大关系,要上缴的。

  “拿去。”骆养性点出七张一百两的大额银票和三张十两银票,递给薛姑姑。“暗语贴在第一张后面,你自己拿着去兑。多出来的算我赏你。给我备一辆车,我要把人送到沈总旗的家里去。”

  “原来是帮沈总旗还钱!”薛姑姑接过银票,脸上立刻绽出了欣然的神色。小五两银子的赏,可不是一笔小数。不过,出于最基本的谨慎,她还是问:“沈总旗最近发财了?他老人家怎么不自己来?”

  “你是在盘问我吗,要不你来做锦衣卫?”骆养性没耐心了。“备车!我在外边儿等。”

  “您不看看周姑娘?”薛姑姑问道。

  “人家的相好,我为什么要看。难不成你还敢给我假的?”骆养性转过身。

  “那您也赏脸喝一杯酒啊。”薛姑姑招呼道。

  “快点儿!”骆养性头也不回的出门了。他不想再待下去,在黄华坊这种找乐子的消金窟撞见熟人实在是太正常了。

  

  砰,砰,砰。

  差不多同一时间,负责送信的锦衣校尉,抓着门把手敲响了李家豪宅的大门。校尉只等了几息,便有一个壮而不肥的男人过来开门。这是李铭诚长子,李国臣。

  当代武清侯李铭诚有两个活着的儿子,分别是由李伟起名的李国臣,以及由李文全起名的李国瑞。这俩儿子不是一个妈生的,而且年岁差了不少,矛盾很是不小。要是把他们放在同一个屋檐下,还没人镇着,一准儿得掐起来。因此,李铭诚从城外的清华园搬到城内的李府之时,顺手就把李国臣给带了过来。

  “请问有何贵干啊?”李国臣的态度很客气,甚至近乎恭谦。

  “送信。劳驾把这个交给你家老爷。”来送信的锦衣校尉没见过李家人,因此下意识地认为这个来应门的人是李府的管家。

  “谁的信啊?”李国臣问道。

  “还能是谁?当然是咱东司房的骆提督。”校尉轻笑道。

  “是为公事还是私事?”李国臣又问道。

  “我怎么知道。”校尉向前一步,并将弯曲的手臂伸直,有些不满地说道:“你们打开看了,自然就晓得了嘛。”

  “好吧。”李国臣这才从校尉的手里接过信封。“还有别的事儿吗?”

  “没了。”信件递出,校尉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明显没有和李国臣多废话的意思。

  片刻后,李国臣战战兢兢地将信封带到了肥头大耳的李铭诚面前。“爹。骆养性送来的。”

  最近的腌事儿让李铭诚很烦闷,为了排解越发强烈的不安感,李铭诚是一有空就喝酒,一喝醉就骂人。如果骂人还解不了他心中的郁结之气,那么他就要动手打人了。

  李国臣过来的时候,李铭诚已经有些醉了。但好在,他还没有喝到那种六亲不认,谁近揍谁的状态。“你说什么?”

  “骆养性给您送来了一封信。”李国臣将东西捧递到李铭诚的面前。

  “原来是骆家的混球儿兔崽子!”李铭诚一把推开陪酒的婢女,并粗暴地从李国臣的手里夺过信封。

  尽管李国臣很不想和李铭诚独处一室,但他还是对领头的仆役使了个眼色。“你们都出去。”

  仆役如蒙大赦,立刻带着一干男女仆从逃命似的撤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李铭诚拆开信封,发现里边儿装着他让笔帖官代为拟写的奏本和一叠折起来的信纸。李铭诚先看奏本,发现上面白纸黑字,还是那些内容,半点红色也没有。李铭诚愤怒地将奏本扔到一边,接着又粗暴地将信纸左右扯开。

  李国臣默默地捡起奏本,又缩到角落贴墙站着,生怕被李铭诚的愠怒给波及。果然,如他所想,李铭诚又像往常那样歇斯底里地发起脾气来了。“他妈的!混账东西”

  “父亲。这信上写了什么?”等李铭诚稍微平静下来之后,李国臣硬着头皮问道。

  “这狗日的骆思恭都要滚了,还他妈的让他狗儿子跟老子过不去!”这一问又将李铭诚给激怒了,他将信纸撕得粉碎,抛了一地。

  虽然骆养性下令围了勋戚们的府邸,却并没有禁止府上人员的出入。他们还是能上衙喝茶的。因此当在天上午,各位认为受到了侮辱与挑衅的勋戚,便不约而同地亲自或是让人代写了抗议,上疏皇帝,以此表达对锦衣卫的不满。只有永宁伯王天瑞一点反应没有,权当锦衣卫是来给他看家护院了。

  皇帝的反应说不上快,但也不慢。在散衙前的一个时辰,没有任何批示的抗议原章连带着皇帝的旨令,由通政使司发到了东司房。皇帝的旨令很简单,要求东司房衙门立刻以书面形式对自己的行为做出合理的解释。同时,为了方便抗议的勋戚们及时地对锦衣卫的解释做出回应,皇帝还要求,东司房不仅需要上疏自辩,还需要将自辩的内容分附在退回的原章上,发还来处。

  “信上到底说什么了?”李国臣有些焦急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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