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养性不想走,也不能走。他是在南书房立了军令状的人,要是在离任之前什么东西都没交出来,保准儿在下野之后被撕得粉碎。
“您不能表辞!”骆养性急道。
“放心。”骆思恭的眼神里满是无所谓。“锦衣卫内裁这出大戏才唱到第一幕。皇上不会在这个时候让我下台的。这就是走个流程。”
所谓的流程,也就是言官弹劾,官员表辞,皇帝挽留,申饬言官。最后,一切照常。
“爹!这个事情没这么简单!”骆养性绕到案前,撑着桌面,直视老爹。“您不能在这时候走什么流程!”
“怎么了?一脸见鬼的样子。”骆思恭问道:“你该不会是在外边儿搞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骆养性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道:“天津卫的案子很可能是武清侯李家做的。我有九成把握!”
“什么!”骆思恭一下子就从椅子上弹起来了。“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说?你这几天跑哪去干什么了?”
“有人跟踪我,所以我就没回来给您添麻烦。”骆养性回答说。
“西厂的人?”骆思恭反应得很快。
“应该是。我不回来,您就可以说不知道这个事儿。”骆养性看了那封弹章的拓本一眼,叹气道:“但现在看来,好像也没什么用。就算这封弹章并不涉及天津的案子,您也决不能在这时候表辞。皇上是有可能为了李家点头同意的。”
补充:
选侍赵氏。光宗做太子时的选侍。膝下无儿无女。因与熹宗乳母客氏及魏忠贤交恶。在光宗崩逝后被客、魏二人矫旨赐死。临死前,赵选侍把光宗生前赏赐给她的珠翠金玉放于案上,再拜痛哭,上吊自尽。服侍她的近侍宦官则皆被痛打一顿,发配南京。
选侍傅氏,初为淑女,后为选侍。生皇六、皇七女。光宗即位后命册为妃,驾崩未果。熹宗即位后将她强行移往别宫。崇祯十四年,帮助崇祯绘制了曾同为淑女且比宫同居的孝纯皇太后刘氏的肖像。崇祯十七年三月,甲申剧变,大明国倾。傅氏逃到了白洋淀乡间,同年薨,年五十七岁。
邵氏,未册封姬妾,光宗崩时有遗腹在身。
第262章 廉颇未老
“到底怎么回事?”骆思恭又坐了回去,但比起之前,他脸上的轻松与泰然已经完全不见了。“你仔细说说。”骆思恭闭上眼睛,强令自己冷静下来进入思考的状态。
“事情是这样的,您一开始以为是英国公泄的密,但”骆养性抽来一条小凳儿,坐在骆思恭的对面,从头到尾地把查案的过程详细地阐述了一遍,最后道:“我好说歹说,总算是把那个小祖宗给劝回去了。再之后,司礼监就来人了,他们让我配合着结案。我以为事情解决了,所以就回来了。”
“你确定”骆思恭注意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于是问道:“.那具尸体确实是李家人放在那儿的?”
“我不敢肯定。但多半是。暗桩发现,昨晚天黑宵禁之后,有一个载着什么东西的车子,从李家出发往广宁门的方向去了。”骆养性补充道:“我插在勋戚府邸附近的暗桩是陆文昭的亲信。他们很清楚陆、骆两家即将结成姻亲,应该不会诓我。”
“暗桩没有跟梢?”骆思恭追问道。
“没有。勋戚太多,人手不够。”骆养性停了一下,叹气道:“或者说,能够信任的人手不够。我资历太浅,根本压不住东司房的老兵油子。”
“不是你压不住。是大家都以为我要下野了。”骆思恭没有再继续纠结这个事情,摆手道:“你接着说。”
“暗桩没有跟梢所以不能肯定车子里拉的一定是尸体,但第二天早上,沈采域的腰牌就出现了。我不觉得这是单纯的巧合。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骆养性沉默着想了想,最后道:“差不多就这些,没别的了。”
实际上,骆养性接到消息的时候立刻就有了这一推论。这一推论在技术上很容易证实,都不用去兵马司看尸体,直接集结锦衣卫冲击李府,把李铭诚抓起来审问就是了。但在骆养性看来,这个案子从查到李家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政治问题了。而政治问题是从来不讲事实,讲站队的。锦衣卫只能有一个立场,那就是和皇上站在一起。让皇上下不来台,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你把消息压下去了吗?”骆思恭不断地抚摸着下巴上那撮儿由专人精心修剪的胡子。他越抚越用力,甚至拽了两根白须下来。
“当然,我已经打过招呼了。”骆养性肯定道:“除了您、我,以及派去李家的暗桩,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这个事情了。”
“你做的很对。无论如何,这个消息是该压下去。”骆思恭微微颔首,接着问:“盯梢李家暗桩叫什么?”
“沈炼。”骆养性立刻就想起了那个瘦削的年轻人。“之前东林党的案子他也是跟着的。皇上御笔亲批的晋升名单上就有他姓名。”
“拿银子喂饱他。”骆思恭吩咐道:“这是大事。陆文昭的关系不一定能撑得住。”骆思恭的经验告诉他,小人物在面对大事时,要么像猴子一样缩起来,要么像疯子一样搞投机。
“好。”骆养性突然想起一个事儿,于是道:“我听说这个沈炼在黄华坊有一个相好的雏妓。买来送给他如何?”
“就这么办。”骆思恭立刻表示认可。“送女人比送银子好。你亲自去买,买了之后直接送到他的家里去。”
“知道了。我明天就去办。”骆养性从桌面上拿起赵延庆的弹章,强忍着怒意再次阅读了起来。“您觉得这次弹劾和李家的事情有关系吗?”
“应该没什么关系。”骆思恭说道:“我查过了,这个御史是去年才补进都察院东林党人。东林党的酸子们和勋戚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他们不可能去给李家充当马前卒。”
“可这个时间点也太巧了。”骆养性说道。
“出巧也没什么奇怪的。弹劾而已,不重要。照皇上的意思疏辩就是了!”骆思恭骤然睁开眼睛。一把抓起已经写好的辞表,揉成一团,扔进身边的废纸篓里。然后他提起笔,用力地在白纸上落墨。“如果这个御史真的跟李家有所往来,那我们迟早能查出来。言官勾结勋戚攻击锦衣卫,这种事情往外一捅,他十几年的书就算是白读了!都不用我们开腔表态,那个举荐他的杨涟保准第一个跳出来撕他。”
骆养性站起身,从纸篓里拾起那团辞表。他走到炭炉边上,将辞表扔进去烧掉。有这么一瞬,骆养性甚至恍觉,父亲的眼神比火光还要炽烈。“那您打算怎么辩?”
“赵延庆的弹章无非两个重点。一是指责我贪婪淫奢,二是指责我老迈病弱。贪婪淫奢不必辩,模糊写两笔就好。反正皇上已经把骆家的底摸了个干净,这没法儿辩,也辩不了。只要皇上信我用我,‘贪婪淫奢’就是小事,打不倒我的。我要辩的,只有第二点。”骆思恭飞速书写起来。“既然赵延庆说我老迈病弱不堪近侍,那我就疏请和他单挑。他要是赢了,我就请辞。”
骆思恭觉得,面对“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这种问题。最好的方式不是“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而是把提出问题的人打一顿。既然没法和文官耍嘴皮子,那就直接耍大刀。
很快,一篇不甚文雅,但足够强硬的疏辩便写就了。骆思恭将之吹干,并递给骆思恭。“原样誊写,明天一早就发给通政使司。”
“是。”骆养性接过疏辩,问道:“明天就宣布结案吗?”
骆养性本以为父亲会直接点头。但骆思恭却盯着他,颇有些亢奋地截铁道:“不!”
“不结案?”骆养性惊呼:“司礼监都打过招呼了!”
“有时候司礼监的意思不等于是皇上的意思。”骆思恭撑着脑袋。眼神不断地闪烁着。
“您怎么知道司礼监的意思,不是皇上的意思?”骆养性问。“算算时间,事情怎么都报上去了。”
“我不知道。”骆思恭此刻的样子就像一个赌徒。“我猜的。”
“就算猜,您也不能瞎猜啊?那可是李太后的侄儿。即使是皇上也不能.”说到这儿,骆养性陡然停住。他伏在桌面上,凑近骆思恭,降低声调小声地说:“就算是皇上也不能因为这种小事对李家动刀吧?坏英名的。”
“你说得没错。李太后对皇上有恩,皇上决不会冒着被世人诟病的风险,贸然对李家开刀。”骆思恭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但不对李家开刀,并不意味着皇上会继续把李家留在后府。”
“为什么这么说?”骆养性问。
“我们在干什么?”骆思恭反问。
“商量事儿啊。”骆养性的脑子没转过弯来。
“商量个屁。锦衣卫在搞内肃!”骆思恭本能地伸出手,但就在他的巴掌即将拍到骆养性的脑袋上的时候,却突然停住了。“你好好儿想想!大内查赃,锦衣卫内裁整肃。接下来呢?”
“勋戚?”骆养性瞪大眼睛。
“对!”骆思恭重重地点头道:“我北京锦衣卫册上的冗官不过一千来人。但北京带俸的武官却以万计。他们挂靠在后军都督府的俸册上,干吃国家的粮食。朝廷每年都要拨数十万两银子给他们吃喝。但打起仗来他们却一点儿用都没有。我都能想到的事情,你觉得皇上就没想过吗?”
“应该是想过的。”骆养性若有所思地点头道。
骆思恭又道:“要裁撤这些人,必然要先对后军都督府进行整肃。先择出能用的,清退没用的。衙门被肃清之后,清册就开始了。”
“您敢肯定吗?”骆养性问道。
“我不敢。”骆思恭长出一口气。“但我想试试,或者说赌一赌。硬起来,看看皇上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心思。如果皇上有这样的心思,我们却宣告结案,那这出戏就没法儿往下唱了。之后想要再唱,皇上就得重新找由头搭台子。我这时候软了,那么到时候,上台的戏班子恐怕就得换成别家了。”
“要是皇上就是不想唱呢?”骆养性最后问。
“再寻机下软蛋呗。”骆思恭耸肩道。
“好。”骆养性仍旧觉得不妥,毕竟司礼监确实已经打过招呼了。但最后,他还是选择毫无保留地支持父亲。“我要怎么做?”
“调兵,围而不查。”骆思恭决定升级事态。
“包围李府?”
“不。太明显了。”骆思恭十指紧扣,决然道:“包围后府所有超品勋戚的宅邸!”
“明白了。”
点卯,系指古代官吏于卯时,赴所隶衙门报到的考勤制度。官员查点人数行为称“点卯”,下级官员或吏役按时到署衙听候点名并答到叫“应卯”。若需签字报到,则称为“画卯”。
西厂的点卯分为两级,且几乎是全员参与的。第一级也就是在庶务司司正李永贞那里签名画卯。需要且能够在正堂画卯的,只有各司司正和执行局的千总们。
正堂画卯完毕之后,司正、千总们,则回自己的公署给下面的人文职人员或是军官点卯,军官再给下面的士兵点卯。这也就是第二级了。这二级点卯,必须在两刻钟内完场。人员清查完毕之后,全体统一用饭。再之后,按部就班,该干嘛干嘛。
整个西厂,只有厂督和稽查局局正这两个人不必拘泥于此。但是,厂督和局正的情况其实略有不同。魏厂督到底是司礼监的人,他老人家得去司礼监报到。至于米局正,她的双重身份决定了她是不必点卯的。米娘娘什么时候来都可以,甚至不来都行,反正只有皇帝陛下能管得到她。
卯时正刻,王承恩准时来到西厂正堂,在册子上签下自己的大名,并注明时刻。画卯完毕之后,他放下笔,朝面前的李永贞点头示意。
“王司正看起来好像很累。”李永贞把王承恩放歪了的笔,正搁在砚台的缺口上。
“劳您费心。我昨晚上没睡好。”他岂止没睡好,简直没睡着。昨天,他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多次遭到冲击。翰林乃至阁老讲授的圣人学问,几乎在一日之间变成了百无一用的东西。深深的自我怀疑,导致王承恩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等会儿还去锦衣卫那边儿?”李永贞随口问道。
“不去了。”王承恩叹出一口气。“就在西厂待着。”
“锦衣卫的嫌疑洗清啦?”在李永贞的认知中,王承恩跟查这个案子只是为了排除锦衣卫内部作案的嫌疑。
“算是吧。”王承恩又叹气。
“那锦衣卫查到这案子是谁做的了吗?”李永贞好奇道。
“还没。多半是桩无头悬案了。”王承恩侧身站到一边,为过来画卯的千总黄雨铭腾出身位。
黄雨铭的品级比司正高得多。但他仍旧向两位宦官长揖行礼。“下官黄雨铭拜见王司正、李司正。”
“黄千总不必多礼。”王承恩拱手还礼,并顺势对李永贞说:“您忙吧。我先走了。”
“慢走。”
“恭送王司正。”
王承恩在西厂有一个独立的书房。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待在这儿。王承恩的工作效率一向很高,但今天坐了半晌,他却连一本文书都没看完。那感觉,仿佛方块字已经不是字了,而是在风中不断颤抖的娇花。需要屏息凝神,才能欣赏到其中的神韵。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王承恩的门被人给敲响了。
“司正,是我。”祁逢恩的嗓门儿算不上大,却很有辨识度。
“进来。”王承恩略微收拾心情,摆正几近瘫软的坐姿。
祁逢恩推门进入,却没有顺手关门。“司正,锦衣卫那边儿有状况!”
“还能有什么状况?不是已经要结案了吗?”王承恩说完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通知祁逢恩他们撤差。
“结案?”祁逢恩一愣,接着说:“我想他们应该没有这个意思才是。”
“他们干什么了?”王承恩微微蹙眉。
“锦衣卫发兵围了后府所有提领的府邸。”祁逢恩请示道:“司正,要怎么办?”
“什么!”王承恩猛地一仰,几乎没站稳。“骆养性没听招呼?”
祁逢恩不知道这个所谓的招呼是什么,但他还是下意识地问道:“要制止他们吗?”
“不!立刻备车!”王承恩对祁逢恩下令。并喃喃道:“我倒要过去问问。这个骆提督到底想要干什么?”
第263章 真实的圣意
小三刻钟之后,载着王承恩的马车抵达了锦衣卫东司房衙门。王承恩虽然不是常客,但守门校尉对他的印象很深,所以问也没问,直接就请他进去了。
王承恩径直走进正堂,发现骆养性并不在那张多出来的书案后边儿。于是来到负责东司房庶务的正千户刘承禧的面前,用疲惫中带有一丝病态亢奋的声音问道:“骆养性他人呢?”
听见王承恩直呼骆养性的大名,刘承禧的眼眉顿时一挑。
“见过王司正。”刘承禧起身作揖行礼,并道:“稍早一些的时候,骆提督带走了本房所有的百户,还准备去千户所增调援兵。派差之后,骆提督自己也跟着去了。”
“他要干什么!”王承恩没有还礼,直接追问道。
“下官不知道。”王承恩不还礼,刘承禧就不直身。“刘承禧只说要包围后府诸勋戚的府邸。”
“那他去哪儿了?”
“应该是去了李府。”刘承禧正色回答。
“好。我知道了。您忙吧。”王承恩拂袖转头。来去之间只待了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