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得很对,这确实是查案子的思路。但然后呢?”骆养性的眼眉间还是爬上了些许焦躁的神采。“或者说,这个案子还有继续往下查的必要吗?”
“怎么没有必要?他们现在抛这么一具挂着沈采域腰牌的尸体出来,不就是狗急跳墙,想要掩盖事实乃至包庇沈采域吗?这是他们不该犯的错误。”王承恩的脸色沉冷得像是一潭死水。“本来还不好查证,但现在我们可以顺着这个口子往下查。把这些腌事儿拔萝卜带泥地一口气全扯出来。”
“狗急跳墙不见得。”骆养性用发干的舌头舔了舔皲裂的嘴唇。“可能是为了给出一个交代。”
“他们凭什么用别人的命来给沈采域做交代?”王承恩变得突然有些激动。
“不是给沈采域做交代,而是给事情本身以交代。一具看不清容貌的尸体,一块儿腰牌,足以让这个案子以逃犯遭到抢劫但不幸被杀为结果结案。”骆养性深吸一口气,说道:“这样一来,大家就都能下得来台。”
“下台?”王承恩的眉头拧了起来。
“对!这具尸体就是一个台阶。”骆养性迎着王承恩的注视,说道:“在兵马司的监牢里随便找个窃贼或是强盗顶罪,马上就定成劫杀。您要是觉得不妥,也可以推到流贼身上。就说犯人跑了,给兵马司扔一个失职罚俸的罪。我也就此引咎请辞,从暂领东司房提督的位置上退下来。”骆养性认为,查到现在,骆家和沈采域的关系已经撇干净了。恋栈不去,或是继续往下查,都只是在节外生枝。
王承恩不知道骆养性的心思。他冷冷地说道:“您这是宁可欺君也要包庇他们咯?骆家的交友还真是广泛啊。”
骆养性的瞳孔不自觉地一缩。沉默片刻之后,他决定再把话说得明白一点:“我不敢欺君,也不想包庇任何人。我只是不想让皇上为难而已。”
王承恩愣住了。沉思片刻后,他开口问道:“这也是骆掌卫的意思吗?”
“这是我自己的意思。父亲什么都不知道。”骆养性立刻矢口否认。“您应该也清楚,我这几天没有回去过,都是在衙门附近的客栈住的。”
“我不清楚。我没有派人监视你。”王承恩说道。
“没算了,我相信你。”骆养性不信。他这几天明显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
敢在北京城里明目张胆地盯梢锦衣卫的,恐怕就只有东西厂人的了。东厂最近的工作重心在给皇上捞银子上面,大量人员外派,他们是没动力也没精力管这么一档子事儿的。所以骆养性判断,监视自己的人只能是西厂。
“案子查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不能在明面上往下拉了。兵部在抗议,后府在抗议。我脑袋上的压力已经快要把我的脖子给压断了。但这都不要紧!咱们不能摆皇上上台,让皇上难堪啊。”骆养性一脸诚挚地说道。
“可是.可是皇上亲口说过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的!”王承恩说道。
“是!”骆养性有些累了。他很想抓着王承恩的领子,问他知不知道厂卫是干什么的。但他不能这么做,只能委婉地说:
“但查案子也分明查和暗查嘛。这种能在台下解决事情没必要摆到台面上来明说。照您这种查法,说不定又要闹一场东林党案出来。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卫,西厂更是皇上亲诏成立的内官衙门,咱们不能让皇上难办。”
骆养性原本以为西厂过来的人会比自己懂事,所以才在那之后主动离开后军都督府。把事情完全交给王承恩处理。但现在看来,这个家伙就是个脑子缺根弦的轴人。连厂卫这行最基本的潜规则都不懂。
“这样,咱们先把事情按下不表。这儿交给我,您先回宫,问问魏.问问上面该怎么办。问了之后,咱们再决定接下来是明查还是暗探。您看如何?”骆养性问道。
“.”王承恩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黯淡了。“好吧,我先回去一趟。”
半个时辰之后,载着王承恩的马车穿过西安门回到了西厂。马车刚在衙门口停妥,立刻便有一个守门的兵丁迎上来为里边儿唯一的乘客撩开帘子。
和魏忠贤不同,王承恩从不踩着别人的后背下车,而是撑着车沿直接跳下来。进入衙门之后,王承恩没有去正堂,而是一个转弯向着太液池附近的后堂偏厅去了。
笃,笃,笃。
王承恩敲响了稽查局局正兼内稽司正米梦裳的门。
“进来。”米梦裳银铃般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
王承恩推门进房,将身上的披风取下挂在门口的客用衣架上。接着,他又正了正自己的衣领才来到米梦裳的书案前。
米梦裳原本在发呆愣神,清理思维垃圾。听见有人敲门,她立刻就摸出了一本文书摊到面前,假模假式地装出阅读的样子。不过,当米梦裳看起来人的面孔时,她又将强绷出来的肃然给卸掉了,慵懒地说道:“哎哟。是你呀。自己找地方坐吧。”
“好。”王承恩老老实实地在最靠近米梦裳的茶几边儿上坐下。
王承恩坐下后,米梦裳主动问道:“你不是跟着锦衣卫去办差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还一脸愁样。”
“我刚去了南城兵马指挥司的殓房。”王承恩说道。
“殓房?收殓尸体的殓房吗?”米梦裳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是的。”王承恩点头。
“谁死了?”米梦裳又问。
“不知道。死者的身上挂着沈采域的腰牌。”王承恩一边说话,一边将他离开时从锦衣卫那里要来的牙牌给摸了出来。“这个腰牌很新,我们怀疑有可能是新造的。而且除了这个腰牌,死者的身上就再没有别的可以用来证明身份的东西了。”
“可以让天津那边儿提几个奴仆或者亲属过来认脸。”米梦裳说道。
“认不了。”王承恩又想起了那个头骨破碎、血肉模糊的脑袋。“死者的脸完全被砸烂了。”
“那就把这个人的妻妾提到北京来。”米梦裳解释道:“关系亲密的人不靠脸也能认出人。”
“这个我知道,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的。”王承恩长出了一口气,才又说道:“锦衣卫的骆千户觉得这个案子不能再继续往下查了。”
“你不必听他的。你是宫里的人。”米梦裳理所应当地说道。
“我觉得骆千户说的也有道理。所以就来问问您的意见。”王承恩说道。
“你们到底查到了什么?”米梦裳露出疑惑的表情。“难不成真的查到宫里来了?”
“不是宫里。但比那个还要麻烦得多。”由于调查还没有结束,王承恩的手上也还没有任何证据,所以他也就没有向上级汇报。只是把骆思恭去过张府的事情做成了备忘,给交了上去。
“你说吧。我听着。”米梦裳从顺手的地方抽出一张白纸,准备记录。
“事情是这样的.”王承恩把目前调查到的结果,以及他和骆养性最近的对话详细地复述了一遍。
“骆千户说的是对的。”听完之后,米梦裳的眉头已经完全皱起来了。“这个事情我决定不了,甚至你都不该来我问这个事情。”
“为什么?”王承恩本能地问道。
“因为我的父兄也算是皇亲。很难在这种事情上表态。”米梦裳眯起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去书房吧。”
王承恩坐着西厂的抬舆被人送到西华门口,然后一路小跑着来到乾清宫。他在宫门口顺了顺气,又捏了捏自己的脸以调整略有些僵硬的表情。
接着,王承恩来到书房口,问值守殿门的宦官道:“万岁爷在里边儿吗?”
“万岁爷和祖宗们都在。”值殿的宦官问道:“您是要求见吗?”
“是。通报吧。”王承恩点点头。
“西厂王承恩求见!”那宦官高声道。
朱常洛的手里笔,因为这声通报在空中悬停了一瞬,但随即便又落回到了纸上。“进来。”
“奴婢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王承恩走到大殿中央的空地上,行云流水地行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大礼。
“你来这儿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说吗?”朱常洛没有让王承恩起来。“是锦衣卫那边儿的案子有眉目了?”
“皇上圣明烛照。”皇帝的敏锐让王承恩不安的心脏跳得更乱了。“奴婢来此正是为了禀奏此事。”
“说吧。”朱常洛没有抬头。
“是。”刚才顺的那几口气,没法将王承恩体内的全部热量散掉。静下来之后,余热立刻以汗水的形式从王承恩的体内涌了出来。贴身的衣服吸走了大量的汗水,却带不走额头上的那一抹。“给沈采域通风报信的人,很可能是武清侯李铭诚。”
此话一出,原本还分出精力留意着这边的魏朝和刘若愚,立刻就把头给埋到了文书堆后面去了。只有王安抬起头,用震惊的眼神看向王承恩。
当代武清侯李铭诚是孝定皇太后的长兄的长子。换言之,他是皇帝的表叔。
“李铭诚?”皇帝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理由呢?”
“回皇上的话。事情是这样的。年前,骆掌卫去后府提办接管天津卫的公文。英国公单独接待了他。但骆掌卫离开之后,英国公就让人把这个事情造册备案了。因为掌卫没有告知国公此事需要保密,所以备案的命令是在大堂里直接发布的。因此,整个后府都接触到了这个事情。”王承恩用简单的几句话把英国公交代的事情给说了一遍。
“继续。”朱常洛拿起一本从魏朝那里传过来的奏疏,只简单地看了一遍,觉得内阁的票拟和司礼监的意见没什么问题,就用朱笔在旁边写下“照准”两个字,正式给奏疏授权。之后,他又拿起一本新的奏疏并打开。
“接着我们通过查册得知,在郑国泰之前,领管北直隶诸卫所的勋戚是前代武清侯李文全。万历十年,当时尚未袭爵的带俸都指挥佥事李文全,以左都督衔进入后府。那之后李文全就一直垄断北直隶诸卫所,直到他于三十六年病卒,北直隶诸卫所才改由郑国泰提领。而沈采域正是在李文全提领北直的这一段时间里,先后实领天津卫佥书、掌印的。”
王承恩说完之后,朱常洛等了一会儿才问:“你们查到证据了吗?”
“还没有。”王承恩摇摇头。
“也就是说,这只是你们的猜测?”朱常洛终于抬头了。
“是猜测。”王承恩一直伏在地上没有起来,但他听见了搁笔的动静,于是将头埋得更低了。
“呵。”朱常洛轻笑一声,然后不咸不淡地说道:“靠这点儿捕风捉影的东西就想扳倒皇亲?你可以出去了。”
“还有另外一件事儿。”王承恩硬着头皮说道。
“万岁爷叫你出去!”王安呵斥道。
“说。”朱常洛睨了王安一眼。
王承恩本来都准备掉头了,但听见皇帝的声音,又开口道:“今天早上,南城兵马指挥司在崇福寺附近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的脸被砸烂了。但身上却挂着沈采域的腰牌。腰牌看起来很新,像是新造的。”说着,他又将揣在怀里的腰牌给掏了出来。
王安走上前去接过腰牌,并将之捧到皇帝的面前。
“脸烂了,但身上却挂着沈采域的腰牌?还是新的。”朱常洛只看了一眼,便摆手示意王安拿开。“哼。有意思。”
第260章 对骆思恭的弹劾
朱常洛低下头,并用指节撑着。他的眼神已经变了,但谁也看不见。
沉吟片刻后,朱常洛问王承恩道:“都有谁知道这个事情?”
“消息还没有往外散。目前只有西厂、锦衣卫和兵马司的人知道。”王承恩刻意模糊了自己在不久前去过米梦裳那里的事情。
“锦衣卫那边儿是个什么说法?”朱常洛用指尖轻轻地敲击着刚从奏疏堆上拿下来的奏本,但他却没有立刻打开来看的意思。
“骆千户说.”王承恩停下思考了一会儿才继续道:“.说锦衣卫那边儿很难自行处置,请求圣裁。”
“请求圣裁,那就是没有说法了。”朱常洛撩了撩自己的胡子。“王承恩,你有什么说法吗?”
“这个.”
啪!
就在王承恩将要开口的时候,他听见自己的右侧传来一响略有些突兀的拍击声。他循声看去,见王安正满脸焦躁地对他摇头。王承恩稍一凝神,发现王安不只是在摇头,他嘴唇还在反复地蠕动着一个无声的字:别,别.
王承恩扭过头,闭上眼睛,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奴婢以为.以为应该彻查此案。”
此话一出,王安顿觉脑子一片空白。他想要开口帮着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插话进去。
“彻查.”朱常洛的脸上多了半分意味深长的笑意。“说得轻巧。”过了片刻,他又道:“这样,你先回去把这个事情的前因后果整理整理。写个详细的条陈出来给朕看看。”
“是!”王承恩黯淡的眼神里突然迸出一抹闪亮。
“下去吧。”朱常洛将手边的奏疏挪到自己的面前。看封题的
“奴婢告退。”王承恩连着磕了三个响头才起身离开。
王承恩走后,朱常洛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口气读完了这封弹章,只见弹章上写道:
“锦衣骆思恭狼籍赃私。臣姑不暇,胪列以辱,白简独异。”
“思恭起家会举,不过一穷猾耳。自兹连云高第,极一时,侍妾侍臣恒歌恒舞日以之明,意罔知,南北交讧。圣主宵衣财尽,民穷举朝,蒿目是巳无人臣礼矣。”
“矧从来抡胄士者,必取桓桓威武。老与疾在所置也。思恭以皓首耆年,不肯引例,是尚解止足之义乎?且动以疾请矣,踉跄病躯,岂堪近御?”
“犹思以侍卫为戏局,以金吾为不拔,以摇尾为便计,终此身不忍易耳。老与疾合,思恭诚万无再入班行之礼。”
“矧贪暴邪淫,久逃弹墨,还当以清议自醒,奄奄鸡肋不必辙,试其馀息也?”
落款:都察院湖广道御史赵延庆。
“真是前后脚啊。哼。”朱常洛哑然冷笑,皱眉问道:“这个赵延庆是哪里来的?什么来头?”
“赵延庆”
王安本能地站起来,走到身后的书架旁。但因为外廷关于厂卫的一切奏疏都是由皇帝亲阅览的,王安没看过,所以也就不知道该从哪个衙门的册子里找这个叫赵延庆的人。
见王安杵在架子前发呆,朱常洛开口提醒道:“都察院。”
“哦!”王安向左微挪半步,在顺手的格子里轻轻一撩,都察院的花名册便到了他的手上。
王安很快找到赵延庆其人。“赵延庆,山西太原府盂县军籍。万历四十三年乙卯科举人,次年联捷进士。初授北直隶乐亭县知县,后调钜野县。万历四十八年八月初二,补湖广道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