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采域死了?”让刘承禧感到意外的是。骆养性只是皱眉,脸上并没有出现惊讶的神色。
骆养性拿起提报上下扫视,很快就看完了。提报上简要地记载着发现尸体的时间、地点,尸体的基本状态,以及粗略推测的死亡时间。
“去后府把王司正请来。”骆养性下令。就像他在经历司时那样。
“请过来?”刘承禧心下窃喜。他本能地以为,骆养性的差事办砸了。
“.”骆养性盯着刘承禧愣了一会儿。“算了,您还是歇着吧,我自己去。”
“您慢走。”刘承禧微微拱手。
骆养性离开后,刘承禧便直起了他那个并没有多少弧度的腰杆。“嘁。提督?你踢狗去吧。”
“刘千户。”听见刘承禧的牢骚,去年先帝爷驾崩前不久,才荫袭锦衣卫带俸百户的邹之有立刻迎了上来,奉承道:“他那是虚的,您才是真千户。没有功劳,却连跳四级,指挥使司那位的印恐怕掌不了多久了。”
刘承禧左右看了看,发现周围没有不方便说话的人,声音也就稍微大了些。“临走了给儿子谋个位子呗,也不怕扎着屁股。不就是跑了个地方上的三品官吗,在京师整这么大的架势,不知道还以为骆家抓着反贼了呢。”
“可能是擦勾子。那个姓沈的家伙,不是从陆副千户的手里溜走的吗?”邹之有说道。
“赖不到陆文昭的头上去。我看过天津那边儿提报,人是初七跑的。西厂那边儿也认可了这个说法。”刘承禧摇摇头。
“您怎么知道西厂的说法?”邹之有惊讶道。
“骆掌卫告老之后,你觉得谁最有可能上去?”刘承禧反问道。
“不好说。”邹之有不是不好说,而是不知道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个人,和刘承禧看准的人是不是同一个。
“我觉得挺好说的。”刘承禧轻轻一笑。“还能是谁,田北镇啊。”
之前经历司拿走各千户所宝贵的“得贡”机会,就已经引起了锦衣卫内部的极大非议了,现在骆养性又借这么个屁大的案子在东司房搞这一出,更是直接导致好多人都开始往田尔耕的方向靠了。刘承禧自然也不例外。
“他老人家有幸,给西厂当红的魏太监当儿子了。”邹之有的眼睛里竟然迸出了艳羡的神采。
他其实很难不羡慕。之前北镇抚司闹出这么大一档子丑事,搞得田尔耕和骆思恭公开决裂。可到最后,田尔耕不仅屁事没有,和他有隙的许显纯在甚至在大年初一那天不明不白地死了。再怎么说,许显纯也是北镇抚司的二把手啊,死了之后没人查,没人管,就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之后有人带着厚礼去拜魏西厂的码头,但魏西厂一个人也没见。大家就只好去拜田同知的码头了。
“.”刘承禧没接这个茬。他爹刘守有还活着呢。
刘承禧沉默一会儿,接着颇有些遗憾地说道:“陆文昭也是昏了头,这时候眼巴巴地跟骆家结亲。”
“听说花了一千两买妾。有这些银子都能讨十房了。”邹之有说道:“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钱。”陆文昭的经济状况整个东司房都晓得。
“找海提督借的呗。”刘承禧耸耸肩。“这种事儿又不少见。”
“现在海提督下去了,骆掌卫也快了。陆副千户这亲事结的。”邹之有慨叹道。
“是啊。”刘承禧默默点头。眼神里闪烁着某种莫名的了然。
第258章 到底还是孩子
南城兵马指挥司正堂里,正六品的兵马指挥司指挥卢阳平,正领着本司的四位副指挥,及一干吏目低眉顺眼地站在正堂中央,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在他们的身旁,还站着几个穿着六、七品官员常服的武官。
不多时,一团低矮的红色在一众青袍的簇拥下,走进了兵马指挥司衙门。他们刚绕过伫立在衙门院内的照壁,站在正堂里的武官们就集体迎了上去。
“拜见王司正,拜见骆提督。”已经升任锦衣总旗官的沈炼和堂子里其他锦衣卫,朝王承恩和骆养性行单膝下跪的拜礼。而兵马指挥卢阳平和本司的其他武官则直接双膝下跪,并朝王承恩磕头。
在西厂的神仙面前,平日间吆五喝六的兵马指挥连抬头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都起来吧。”骆养性摆手示意行礼的锦衣卫们免礼。但看懂他手势的,似乎只有东司房的人。包括卢阳平在内的其他武官,是直到站在骆养性身侧的王承恩于半拍之后默默地点头附和,才从地上站起来。
“尸体在哪里?”骆养性一心扑在案子上,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点儿小细节。
“殓房。”卢阳平回答说。
“带路。”骆养性沉声命令道。
“是。”卢阳平这回没有等待王承恩的指示,而是直接弓着腰杆走在前面领路。这个弓腰的弧度,既顺平又自然,就像他原本就是一个有腰疾的驼背那样。
几绕之后,众人被卢阳平带到了一个没有任何装点,但也算不得荒凉的小院儿里。小院儿的空地不多,过了门墙没几步就是殓房。“这儿就是了。”卢阳平推开门,一股陈腐的气息立刻扑了上来。但好在不是夏天,否则陈腐里就该带着恶臭了。
“这么多死人”王承恩看着满房的尸体。心底不由得升起一阵本源的怜悯与同情。
“来人。”卢阳平没能理解到王承恩的意思。只以为这是年轻的宦官是看着烦了。
“指挥。”一名跟随队伍的衙役快步走到卢阳平身边候命。
“这些尸体大都停够时间了,要还魂也该还魂了。”卢阳平颇有些焦躁地摆手道:“赶紧拖到崇福寺去埋掉。”
“是。”
虽说物伤其类,但见惯了死人的卢阳平是没有这样的情绪的。夏天有暑毙的、冬天有冷死的、不冷不热的时候还会有饿死的。清理横陈在路面上的尸体,本来就是兵马指挥司的工作。殓房里之所以会排一堆尸体,是因为尸体被收敛之后,要在殓房停三天。如果人是假死的,那么兵马司在原则上会给人一碗粥吃,然后恭喜他活过来,并请他离开。
听命做事的衙役们办事很轴,完全按着卢指挥的意思办事,只清理了停够三天的尸体。因此,在他们离开之后,殓房里还剩了不少遗骸。
“是哪一个?”骆养性问道。
“在这儿。”卢阳平将骆养性带到一个穿着锦袍的肥硕尸体旁边。
尸体的整张脸已经被完全砸烂了,它的左眼爆裂突出,右眼窝却深凹下去,明显是少了一颗眼珠。
“谁报的案?”骆养性皱眉问。
卢阳平立刻回答说:“没人报案,是巡逻的兵丁发现的。”
行人或者商贩在路边发现尸体,一般是不会主动报官的,这是给自己找麻烦。死人比活人难缠,官府不想生事还好,把尸体收敛了就是。一旦官府吃多了想生事,或者干脆为了创收,就很有可能把事情往发现尸体的人身上扯。所以,横陈在路边的尸体,要么被官办或者私办的义庄发现,要么就是被巡防的兵丁收敛。
“领队的军官是谁?”骆养性环视道:“在这儿吗?”
“在的。”卢阳平指向发现尸体的小旗。“尸体就是他发现的。”
“现场怎么个情况?有什么不寻常的吗?”骆养性没兴趣知道这个半老近乎朽的小旗官叫什么。
“倒也没什么不寻常的。小的就是听更点卯,然后领着人顺着骡马市街,菜市大街巡逻。到十字路口看见墙边儿躺了个人,过去一看,发现人死了,就叫人收敛回来了。”小旗官回答的说。
“就这么简单?”骆养性的眉头简直要挤到一起去了。
“小人是万万不敢欺骗您老的。”小旗官连忙作揖。“就这么点事儿。”
小旗官是没有欺骗,但他省略了一些小细节。在路边捡到尸体,巡防的兵丁不会立刻就把人往兵马司的殓房带,而是会先把尸体从头到尾摸上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等到里里外外都摸干净了之后,他们才会把尸体带回来。
小旗官见到身着锦袍的尸体时,原本是想把衣服都给他扒下来换掉的。他的眼睛很尖,一眼就看出死者的衣服值钱。拿去相熟的当铺,少说能换半吊铜子儿。脸烂了像凶杀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民不举官不纠,官府本来就不愿意查什么无头案给自己找不自在。要是家属找到顺天府署报官,就说是财物被杀人的凶手拿走了就是。
好在,小旗官认字儿,当看见用以表明身份的腰牌时,他这个人一下子就麻了,差点没搂住尿出来。他妈的卫指挥使可是正三品官。稍微粘上,指不定就是抄家灭门的大祸。为了避祸,他连已经拽下来准备收走的腰带都给人系回去了,算是保留了尸体最原本的样子。
“牌子呢?”骆养性撩拨尸体的右衣角,却没有发现死者的腰牌。
“挂在另一边。”腰牌是小旗官从兵丁的手上接过来之后又重新挂上去的,因为一时慌忙无措,他也就忘了给人挂回到本来的位置。
站在王承恩身后的外稽司总旗总祁逢恩闻言,立刻走上来取下腰牌递给自家司正。
王承恩正忍着反胃的感觉观察尸体。见腰牌递来,他就收回视线,仔细端详了。“沈采域是左撇子吗?”王承恩喃喃道。
听见这句没有指向的问话,小旗官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但他的脑子还算清醒,没有狡辩,而是继续省略部分事实道:“他应该不是左撇子。腰牌是小的重新挂回去的。小的老眼昏花,眼神儿不好,为了确认死者的身份,只能取下来看。”
“这样啊。知道了。”王承恩不疑有他。
为了尽可能地杜绝造假,地方卫所官的腰牌都是都督府统一制作并发放的。王承恩见过后府其他官员的腰牌的,因此很快确认,这玩意儿大概率是真的。
“骆千户,您觉得这人是沈采域吗?”王承恩将腰牌递给骆养性。
“您觉得他该是沈采域吗?”骆养性接过腰牌,前后翻转,没有细看,只瞟了两眼就拿给随行的锦衣卫了。“把物证收起来。”
听见王承恩的问题时,卢阳平还没觉得有什么。但骆养性的这个反问一出,他后背的汗毛立刻就竖起来了。
这什么东西啊!?
卢阳平心中惊惶不安。他不想再在这儿待下去了,可又找不到理由往外缩,就只能呆若木鸡似的站在原位上,忍耐着心脏狂跳带来的痛苦。
王承恩被这一问问得怔住了,回过神之后,他没有回答骆养性的问题,而是转头看向卢阳平,继续询问案情。“你们调查过这具尸体了吗?”
“没有!”卢阳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为什么?”卢阳平低着头,王承恩就只能看着他的前额问话。
“兵马司就只是个芝麻大的六品衙门,怎么敢擅自查探这种天大的案子。”卢阳平努力地维持着一个没人看得见的抽搐的笑容。“发现腰牌之后,我们立刻就把这里的事情上报给锦衣卫知道了。”
卢平阳刚说完,就有一个身材高大,而且长着满脸络腮胡的六品武官走上前来。主动说道:“王司正。我们已经派了人去周边的人户和崇福寺做初步的调查了。不过目前还没有收到有用的信息。”
“你是哪位?”王承恩没见过这个人。
“西司房后百户所百户,齐修武。”六品武官躬身拱手作揖,几乎把脑门儿怼到王承恩的鼻尖儿上去。
东西司房互不统属,独立存在,而且五城兵马指挥司并不与东司房对接。
在卢平阳得知自己的辖区内,疑似死了一个三品官的时候,他立刻就把事情上报到负责维持南城治安的西司房那里去了。而西司房的主官齐修武,在得知这个事情之后,也没有把消息捅给东司房,而是派人上报到指挥使司那儿去了。
接收到这个消息的经历司令史,因为知道自家经历在调查沈采域的事情,于是特事特办,直接写了一个紧急提报,跳过了掌卫事骆思恭,让衙役直接送去了东司房。别看这一圈挺绕,但实际上已经很快了。如果骆养性没有兼着经历司经历的差事,或者说掌卫事不是他爹。恐怕东司房至少得再过半天才能从指挥使司的命令或者斥责里了解到这个事情。
“好。”王承恩没想那么多弯弯绕绕,他向齐修武点头示意,并问道:“齐试百户。我问你,除开这个腰牌,死者的身上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能证明他的身份吗?”
“要是撇开腰牌和衣服,死者的身上就再也没有别的值钱物件了。这要么是遭到了抢劫”齐修武猛然转头,看向发现尸体的兵马司小旗。“要么就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照常摸了死者的尸体。”
“没有!小的绝对没有!小的再是财迷心窍也不敢干这种事情的。”小旗的双腿一下子就软了。他跪倒在地,连着磕了好几个头。
“司正。您老可能不知道,这群家伙专摸死人身上的东西。”齐修武狞笑着说道:“只要把他送到北司去审一审。就能得到您想要的答案了。”
“我觉得没那个必要了。”骆养性打断齐修武的话,对王承恩说:“王司正,能否借一步说话?”
王承恩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头道:“好吧。”
不一会儿,两人就顺着卢阳平的指示,来到了殓房附近的一静室里。
卢阳平的脚步声刚消失,骆养性便开口说话了:“王司正。我觉得没必要再查这具尸体了。”
“为什么?”王承恩问。
“这具尸体大概率不是沈采域的。”骆养性揉了揉自己的眼窝。
“您见过他?”王承恩又问。
“我当然没见过他。而且就算我见过他,尸体的脸烂成这个鬼样子,也认不出来了。”骆养性摇摇头。
“那您怎么知道这人不是沈采域?”
“猜的。”骆养性解释说:“您想想,一个畏罪潜逃的人,在得知自己将要被锦衣卫捕拿进京之后,他不往远了跑,却往北京跑。他这是嫌命长,怕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如果他不是沈采域。那他为什么会有沈采域的腰牌?”王承恩说道:“我觉得那个腰牌看起来挺像是真的。”
“懂行的人想造这么一个假腰牌出来并不难。”骆养性说道。“锦衣卫破获过不少伪造官凭招摇撞骗乃至骗领禄米的案子。而且挂在尸体上的腰牌太新了,几乎没有磨损的痕迹。”
“如果他不是沈采域,那您觉得会是谁呢?”王承恩点头表示认可。
“他可以是流民,可以是家仆,也可以是趁着年节来北京做生意的商贩,甚至可以是随便找的别的什么人。但他是谁重要吗?”骆养性见王承恩不上道,索性不绕了。
“我觉得挺重要的。”王承恩抬起头,仰视骆养性,诚挚地说。
“是您.觉得?”骆养性在“您”这个字上加上一个重音。
“对,我觉得重要。”王承恩没有听出骆养性的言下之意,继续说:“如果这人是沈采域,那么他死了也就死了。算是报应。但如果这个人不是沈采域,而是像您说的那样,只是一个流民,一个家仆,一个商贩。那凭什么杀他?还把人的脸砸的稀烂。”
“呵。”骆养性苦涩地笑了一声。心道:到底还是孩子。
第259章 浮出水面
“那您认为接下来该怎么办?”骆养性忍住叹气的冲动,问道。
“当然是一查到底了。”王承恩理所应当地说道。“人不会平白无故地死掉,尸体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只要往下挖,往下查,一定能发现蛛丝马迹。而且除了查人还可以查腰牌,把那些给后府造腰牌的工匠找出来问话,如果腰牌是假的,他们应该能看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