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卢剑星转头离去。
卢剑星离开后不久,韩成奎又走了进来。这时,陆文昭已经不在书案前,而在茶几边上坐着了。
“见过上差。”韩成奎恭敬地行礼道。
“请坐。”陆文昭笑得比之前还要灿烂得多。
“呵呵。”韩成奎回以受宠若惊的表情。“那下官就斗胆与上差并坐了。”
“今天散衙之后,带着你的人去镇抚司把沈协拉走吧。”陆文昭对韩成奎说道。
韩成奎关切地问道:“有沈采域的下落了吗?”
“有点儿线索了,正在往上顺。”陆文昭耸耸肩敷衍韩成奎。然后直接插入正题道:“话说,我要的那笔银子,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韩成奎一怔,接着赔笑道:“十万两不是小数。您得再容我们一段时间。”
“我都给你们我的诚意了。你们总得给我一个实数吧。”陆文昭面露不悦之色。
“我们拼拼凑凑,提光了天津卫所有的钱庄,也只凑了小四万两。剩下的,我们已经派人到其他地方去提来了。”韩成奎倒也不算说谎。狡兔三窟,稍微有点儿的脑子贪官都不会把银子放在同一个地方。
“搞快点儿,我已经不想在这儿多待了。”陆文昭说道。“我还想去查沈采域的案子呢。”
“好。我一定尽快。”韩成奎眼神一亮。终于能送走这尊贪财的瘟神了。
御前财政会议将近开了一整天,就连午餐也是在文华殿里用的。
会议结束时,皇帝没有再留大家吃饭,而是让臣僚们自己回去吃元宵。尽管还攀在年节的尾巴上,但国家一团乱麻的财政状况和巨大的军费赤字还是让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由于还没到散衙的时间,所以在文华门口与六部堂拜别之后,内阁阁员们又回到了近在咫尺的值房里。
刚进入值房,还没坐下,韩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话了:“叶次辅,您真的想要削减边镇的军费开支吗?”
叶向高转过身,还没开口,刚来到主位旁的方从哲却把话茬给接走了:“有什么理由不削减呢?边镇的军费很不对,实在是太高了。一千三百万,就算挖掉辽东的四百来万,也还是太高了。”方从哲所说的四百万,是把辽东军的饷军粮一齐折成银子算的。
“只要能把卜失兔和虎墩兔稳住,那蓟镇、宣府、大同这三镇就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叶向高落座,先是简单地把他在文华殿里说过的主张重复了一遍,接着又道:“而且削减军费,总比崔东厂借机提请往边镇派遣监军太监要好。宦官在宫里有司礼监压着还算听话。可一旦外派,难免打着皇上的旗号胡作非为。”
高级文官们多数时候并不排斥整个宦官群体。因为他们当中的不少人在年轻的时候,都在司礼监的内书堂里当过教书先生,不少人直到现在还会去内书堂给宦官们上课。尤其是最近的二十来年,最顶级的那一批太监大多都有着不错的声誉。
其中不少宦官甚至比当时的顶级文官还要有气节有操守。比如万历三十三年过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田义,他甚至为了阻滞矿税再开差点被皇帝当堂砍死。
万历三十年二月,皇帝忽然染病,以为自己要死了。急召内阁首辅沈一贯入启祥宫托孤。
皇帝一面烦请沈一贯把太子辅佐为贤君,一面宣布废除矿税,召回矿监税使。
皇帝说完这番话后,沈一贯感动哭了,太后悲伤哭了、太子、诸王也都哭了。当天晚上,沈一贯就在内阁值房里,当着熬通宵的阁臣九卿的面,把诏书给拟好了。
但第二天,万历皇帝又缓了过来。他老人家睁开眼睛之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叫宦官赶紧找沈一贯,把那个旨意给追回来。宦官们到了沈一贯那儿,大臣们都说不行,都以天子无戏言为由,拒绝交还。
来追缴圣谕的宦官一拨接着一拨,前后有二十人。宦官磕头出血,请求沈一贯把圣旨交回去。与此同时,时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田义正带着一众大太监,跪求皇帝收回成命。田义就据理力争,气得万历皇帝拔出刀来要手刃了他。但是田义仍旧坚持己见,毫不退缩,誓死力争。但就在皇帝与大太监们拉扯的时候,跑去内阁的宦官们,竟然拿着沈一贯交还的那份上谕回来了。
史称:帝怒,欲手刃之。义言愈力,而中使已持一贯所缴前谕至。
这把已经准备慷慨就义的田义气了个够呛。之后,田义一见着沈一贯就啐他说:“相公稍持之,矿税撤矣,何怯也!”真是颇有些宦官正欲死战,首辅先下软蛋的意思。
但是话又说回来,宦官这一群体的上限很高,最高能高到郑和那儿去。同时下限也低,最低能低到王振那儿去。而且被派到地方去之后,因为扯着宫里的旗帜,根本没人敢监督他们,所以宦官们很容易腐化堕落。就算不腐化,太监们大多也没有军事指挥的经验,空降下去,就算心是好的,也很容易外行指导内行。
“虽然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再次召集我们这些人开会,但军费的事情,下次是一定还会再提的。我们总得拿个章程。要是真是往边镇派监军太监,那一准儿得出大事。”叶向高不无担心地说道。
刘一眼神微动,他大致能猜到,在这件事情上方从哲和叶向高或许早已经商量过并达成了一致。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并问道:“叶次辅,您说的这个章程,是削减军费的章程,还是清查边镇的章程?”
第250章 先查蓟镇
“季晦。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叶向高疲惫地靠坐在内阁的第二把交椅上。长长地呼出一口饱含倦意的浊气。站了一天,他这双老腿都快麻了。
“因为我觉得,如果削减军费只是为了阻止崔文升借机提出往边镇派遣监军太监,那未免有些本末倒置了。”刘一直言不讳。而且也不对崔文升使用职位代称。
“本末倒置?”叶向高瞳孔微缩,眼眉间淡含了些稍纵即逝的愠意。
“军费过巨的问题只是边镇问题的表象。只是着眼于这个表象,就是治标不治本。如果只是因为卜失兔和虎墩兔的恭顺而削减军费,那么他们一旦不恭顺了呢?且不论崔文升尚未提出往边镇派遣监军,就算是提了,往边镇派遣风宪官清查军费高企不下的问题本身就是治标的一环。”刘一正襟危坐,将自己的见解娓娓道来:“内阁该做的,不是阻止往边镇派遣太监监军,而是想法子为皇上,为国家择几个合用的人才。”
“叶次辅也没说不择嘛,裁军减费和整饬边镇这两件事又不矛盾。”史继偕见气氛有些微妙,于是出来打圆场。“现在的问题是派谁去,往哪儿派。”
“九边三总督的缺上是有人的。”一直沉默着的沈突然插话,让所有人都怔了一会儿。整场御前会议开下来,沈是半个字都没说的,除了大清早拜见其他阁员和六位部堂,嘴巴基本闭了一天,算是个背景板。“内阁再派人过去,岂不是要把他们换下来?这恐怕不太好吧。”
目前,负责总督军务的封疆大吏一共四个,分别是两广总督,陕西三边总督,宣大、山西总督和蓟辽总督。除了两广总督外,其余三大总督均分布于九边。
“有什么不好的。总不能让他们自查吧?”韩立刻反问道。
“既然韩阁老这么说了。那我先提一个吧。”沈嘴角一翘,直接顺杆子往上爬。“辽镇以外,军费开支最大的就是蓟镇了吧?我想,蓟辽总督文球应该是难辞其咎的。刘阁老,您觉得呢?”
刘一没想到沈会反过来点自己的名。于是下意识地问道:“你问我干什么?”
沈环视一圈,视线在方从哲的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不过最后还是定格在刘一的脸上。他轻轻一笑,说道:“现任蓟辽总督文球好像是刘阁老的同年吧。”
刘一的脸一下子就冷下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沈软软地靠在椅子背上。
“那我也陈述一个事实吧!你沈阁老还跟我是同年呢!”韩一下子就火了。
史继偕尴尬地往后边儿缩了缩,他和沈、韩都是万历二十年壬辰科的进士。而且史继偕还是他们三个人里名次最高的,壬辰科的一甲第二名,也就是榜眼。
就在史继偕准备用这个事情打个哈哈,再做一回和事佬的时候,沈又开腔了:“我和韩阁老可是淡若水的君子之交啊。”沈笑意不减。“但听说刘阁老和文右堂的关系不错?”
让沈来这么几下,刘一已经是怒发冲冠了。“我和孙景文的关系也不错!你干脆直接弹劾我好了!”
“铭缜!”方从哲高声招呼道。
“是,首辅。”沈缩回去的同时,还不忘再补一句:“我只是就事论事,刘阁老您甭往心里去。”
“好。就事论事是吧?那就咱们就论事。”刘一猛然起身,对方从哲拱手行礼。“首辅,如果皇上问策边镇整饬,我提议就从蓟镇开始查!”
在驿递系统中,昼夜三百里的急递是最快的,但卢剑星比急递还要快。因为急递是靠人的腿跑,而卢剑星则是快马加鞭,完全不顾马儿久驰掉膘,一到驿站,不论时间,直接叫醒驿丞,用锦衣卫的腰牌换马,中途一点都不休息。
不过第二天巳时一刻进京之后,卢剑星还是老老实实地弃马走路,小跑着往指挥使司的方向奔去。天津卫的事情再大也只是地方上的事情,要是因为这种小事冲撞到了哪个御史,挨上一本,说你违规跑马,那真是没地方儿说理去。
卢剑星气喘吁吁地来到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尽管离开天津卫的时候,他没有换下官服而是直接纵马赴京,但给指挥使司守门的校尉通常不认官服,只认脸和腰牌,所以就拦了他的驾。“站住,干什么的?”
“东司房的。”卢剑星出示自己的腰牌。
“原来是卢总旗。”校尉认清了腰牌上的字。“您怎么蓬头垢面的?还满身泥巴。”
“从外地回来,有点急事儿。”卢剑星冲问话的校尉微笑,随便答了一句。
“您去吧。”校尉也只是随口一问,查验过后便闪身让开了。
虽然卢剑星很少来指挥使司,却也认得去经历司的路。他三五拐走到经历司司务房的门口,敲门后推开,发现经历司的主桌后面并没有坐人。于是卢剑星便就近找了一个穿着绿袍海马补子的年轻令史,问道:“劳驾拨冗,请问骆经历呢?”
“你谁啊?”年轻的正九品武官抬起头,但手里仍旧捏着笔,脸上颇挂了些不悦的神色。“没见我正在干活儿吗?这几天忙得要死,喘气儿都累。”
经历司经历之下设令史六人,典吏十七人,都是九品芝麻官,通常由考不上进士的文举人来充任。锦衣卫本部的文书出入、档案誊写及归类封存等庶务,就靠他们来操持。如果他们在任上考中了进士,一般也会被吏部分配到锦衣卫系统里,继续干文职。这样的事情并不算少见,当年在陆炳的任上被严嵩整死的经历司经历沈青霞,就是正科出身的文进士。
“我没有打搅你意思。”陆文昭从怀里摸出腰牌,想放到年轻令史的桌面上,却几乎找不到空着的地方,于是只好举着。
那令史有些近视,写字都是趴在桌面上的,因此没看清腰牌上具体写着什么。但他的小情绪到底还是散了。“骆经历有事情出去了。”令史抽出一张白纸,准备做个备忘。“你要是有什么事儿,就跟先跟我说吧。等他老人家回来,我帮你转达。放心,我的记性还是不错的。”
“这事儿机要,而且是急事。我只能给骆经历一个人看。”卢剑星摇摇头。
“那就没法子了。他老人家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经历司经常收到这种需要由骆养性亲自接手并归档的文书。他们也不会多问,反正大概率是送给骆掌卫看的。
“那您能告诉我他去哪儿了吗?”卢剑星的微笑道。“我可以自己去找他。”
“具体干什么去了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先去东司房碰碰吧。”令史放下笔,伸了个懒腰。“他老人家高升了,现在兼着东司房的提督。说不定骆家又要出一个卫帅了。”
“东司房提督!?”卢剑星瞪大了眼睛,满脸都写着难以置信。
卢剑星很快来到了东司房,但他并没有在这里找到骆养性。卢剑星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骆养性几乎把整个东司房的人手都拉去查案子了,只保留了有特殊任务的暗差。而骆养性自己也亲自去了后军都督府查案。
后军都督府和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在一条街的两头儿上。只不过一个靠近长安右门,一个靠近大明门。换言之,他得折回去。
来到后军都督府的时候,卢剑星还是那个蓬头垢面,官服爬泥的样子。但这回他却没有被拦下问话,因为守门的人已经从后军都督府的兵丁,变成了东司房的校尉了。东司房衙门小,军官少,大家相互之间都认识。守门的校尉看见他这张脸,问也不问,直接就放他进去了。
五军都督府虽然占地面积不同,但本部衙门的结构基本是一样。卢剑星绕过照壁来到正堂门口。只见大红一片,全是高级武勋。
正堂中央坐着的当然是英国公、少傅兼太子太保张维贤。他冷着脸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显然是很不高兴。
除了英国公张维贤,在堂里坐着的,还有恭顺侯吴惟英,武清侯李铭诚,怀柔伯施壮猷和永宁伯王天瑞等人。
恭顺侯吴惟英是个小孩儿,今年十五,有蒙古血统,最早能追溯到成祖年间追赠的国公吴允诚那儿去。
武清侯李铭诚是第一代武清侯李伟的孙子。他爹,也就是第二代武清侯李文全于万历三十六年卒,他本人在万历三十七年袭伯,八年后进侯。也就是说,他的伯爵世袭,但侯爵没有世券。
怀柔伯施壮猷是色目人施聚的后代。施聚曾备御辽东,北京保卫战时,奉命引兵西援。英宗复辟后,施聚得封怀柔伯,传到今天已经是第九代了。
至于永宁伯王天瑞,他是今上生母孝靖皇太后的侄子,也就是说,他今上的亲表弟。如果说,与今上最不对付的外戚是贵妃郑家,那么和今上最亲近的外戚就是太后王家了。当初,皇帝以崔文升的弹章展开对郑家的政治清算时。王天瑞是很想跟上去狠狠地踩一脚的。但事态发展得太快了,当他反应过来,并且有资格踩上去的时候,崔文升自己都下狱了。
包括张维贤,这些勋戚分别在名义上提领在京属卫,北直隶,大宁都司,万全都司,山西都司及山西行都司。尽管这些勋戚可能这辈子都没去过自己的“辖地”。
除开这些勋戚,后军都督府里还有不少挂着都督同知、都督佥事的非世武官。
骆养性完全按照骆思恭给他定下的调子办事,真的是一点儿情面都不给,直接指挥着陆文昭留下来的人手,将后军都督府给封锁了。接着就是遣散卫兵,封库查册,并明着给每个在册的高级武官都安排了严密监视,无论是散衙还是上衙,都有锦衣卫全程接送。
骆思恭带着王承恩摆出了一副完全不怕得罪人的架势,真倒是把这些平日里几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勋戚给镇住了。
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只有王天瑞的表情和姿势轻松得有些过分。他完全是一副看戏的样子,就差没笑出来了。
但王天瑞如此轻松倒不是因为他是皇帝的表弟。他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他这个永宁伯是去年追尊太后的时候新封的,他自己才来后军都督府没几天。锦衣卫再怎么查也查不到他这儿来。
卢剑星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什么骚动,甚至没几个人往他这边看。只有和他同属于东司房中百户所的几个低级锦衣军官注意到了他。卢剑星没有上去攀谈以回应他们的好奇,而是四下走动,寻找骆养性。
他和骆养性来往不多,只有过相视无言的几面之缘。但卢剑星对骆养性的印象还是很深刻的,毕竟骆养性是本卫一把手的嫡长子。很快,他就在正堂左侧的一个开放式会客厅里找到了骆养性。
卢剑星发现,骆养性的身旁坐着一个套着大红色棉袄的陌生小孩,他没太在意,只以为又是一个幼年丧父或者丧兄的勋戚。他径直往两人的方向走,却在半路上被一个身着七品武官服的壮汉给拦了下来。
“等等,你是谁?干什么的?”壮汉左手止人,右手按刀。
壮汉的举动吸引了骆养性和王承恩的注意。可卢剑星认识骆养性,骆养性却对卢剑星这张脸完全没有任何印象,因此他也就没有开腔插话。
“你又是谁?”卢剑星警惕地反问道。他虽然没有在东司房细打听,但也不难猜出骆养性调查后府的原因。
“哼。”七品武官笑了,他显然也没有和卢剑星废话的意思。“你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就别过来了。”
第251章 可以接受的灵活
“我找骆经历有事,请你让开。”察觉到骆养性已经将视线投向这边,卢剑星索性提高了自己的声量。
七品武官眼睛一斜,瞥了瞥自家管事儿的。见管事儿的没有表示,于是说道:“请表明你的身份并说明来意!否则我不可能放你过去。”
骆养性听见对话,眉头不自觉地微皱了点儿。他偏过头,对王承恩说道:“王司正,我过去看看。”
“骆千户请随意。”王承恩微微点头并摆手。
骆养性回以微笑,接着走到卢剑星面前,问道:“你是谁,找我干什么?”
卢剑星不知道骆养性为什么像踩着云梯一样往天上窜。先是连跳四级,从总旗升到千户,然后又变成了东司房的提督。就算骆养性是骆养性的儿子,但在锦衣卫系统里这么跳着升实职,也太夸张了。
不过,出于尊重与小心,卢剑星还是老老实实地退后半步,躬身行礼道:“骆提督。我是本房的总旗卢剑星,过来传递陆副千户的消息。”
骆养性一怔,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有消息送去经历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