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149节

  皇陵的建造大致可以粗分为三项。选址,营建地下玄宫,以及建造地面建筑。每一项都要花大价钱。像先帝万历的定陵,光是选址就花了两年,前前后后卜选陵址十一处,他老人家甚至亲率文武大臣及风水术士赴天寿山择选陵地。

  定陵的建造,从张居正病逝的万历十年开始立项,到万历十八年完工,扣除选址的两年,建设工期长达六年。参加营建的工匠军夫每日达二三万人。总耗银超过八百万两。在天寿十帝陵中,规模仅次于成祖文皇帝的长陵与世宗肃皇帝的永陵。

  “没有这种先例啊!”王佐皱眉道。

  “现在就有了。工部把地面建筑恢复一下,用料没必要太考究,反正每年都是要修缮的,够结实就行。工部控制一下预算。总算下来不要超过一百万。还有,这笔款子宫里出,不要挪用工部的库银,更不要加派田赋。”朱常洛正了正自己头上黑色翼善冠,并说道。

  “这”王佐还想再说点儿什么,但皇帝却直接截断了他的话:“就这样,不讨论了。内阁照这个意思拟旨意。工部的预算报进来之后,着司礼监调拨银两。至于总督工程,还是勋戚一个,内阁一个,宫里一个。不要有额外的征发,参与营造的军士、工人,都按市价给银。”

  皇帝的话音一落。方从哲和王安立刻起身,带着文官、宦官们跪成了两排。“皇上天纵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僚们齐声颂圣,语调极为诚恳。

  朱常洛的目光从前扫到后,接着又收回来。他没有注意到,在叩头的六宦十二文中,有几个人的脑袋低得尤其深。

  “都起来。接着议事。”朱常洛双手交合猛然一拍,也算是给自己提振精神,他倒非要看看这个以祖制为根,经历数次沿革之后的畸形财政制度,究竟是有多么的冗杂紊乱。

  

  就在紫禁城召开御前会议的时候。锦衣卫的缇骑也在东司房的正堂里完成了集结。

  东司房辖下的四大实职百户,正单膝跪在经历司经历兼东司房代提督骆养性,和西缉事厂稽查局外稽司司正王承恩的面前,等候行动的指令。

  “王司正。我准备让他们直接进驻兵部和后军都督府。先从这两个衙门查起。您看如何啊?”尽管骆养性暂时领了提督东司房的职务,但他却没有坐在正堂主位上,而是和王承恩一起,一左一右地站在正案前。

  “您做主就是。我不会多问。”王承恩比骆养性矮很多,踮着脚都够不着骆养性的脖子,因此只能仰视骆养性。

  骆养性眉头微动,他一直以为这个跟自己的父亲一样,能穿一身大红的半大小孩儿是西厂或者说魏忠贤塞过来给自己添乱的。

  “您不是来指导这个差事的吗?我当然得先问问您的意见,怎么能擅自做主呢。”骆养性试探道。

  “不是指导,是监督。”王承恩向后退了一步,这样一来,他就能降低脑袋的仰角了。“只要锦衣卫不犯浑,不越权,不索贿,严格按批示许可的内容办事,西厂就不会过问,这是条例明载的规矩。”

  骆养性觉得这个王承恩有点儿呆,但他的这种呆又不是小傻子的呆木,反倒像是迂夫子的呆板,总之很是缺了些小孩子该有的灵性,于是干脆直接问道:“您觉得查到什么程度比较好呢?”

  “什么叫‘查到什么程度’,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王承恩的面色沉了下来。

  “这个案子不会小。”骆养性的眼神下意识地往右下瞥了一下。

  “当然不会小!您不要瞻前顾后的。”王承恩说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查到谁就是谁,这是万岁爷说的!就算是查到宫里来了,也有司礼监给你们兜着。别怕。”

  骆养性笑了,真诚地笑了。若不是那身红袍拦着,他真是想跨两步过去摸摸王承恩的脑袋。

  “你们都听见了。”骆养性转过身,看向仍旧单膝跪在地上的百户们。

  “是!”百户们震声应诺。

  “王司正,我们一起去后军都督府?”骆养性笑问道。

  “好啊。”王承恩点头道。

  

  稍早一些的时候,天津卫镇抚司值房。

  “千户大人。”罗总旗见陆文过来,立刻行礼打招呼。

  “嗯。”陆文昭只冲他点头,然后便径直走到天津卫镇抚司镇抚使神的面前,并问道:“神镇抚,您写得怎么样了?”

  “改好了,就在这儿。”神正平快步来到桌案前,将一沓纸递给陆文昭,等陆文昭接过之后,他又道:“您要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那我还可以再改。”

  “神镇抚。我必须纠正你一点。”陆文昭一面翻看,一面对神正平说道:“这是你个人的揭发,是你坚决不与其他人沆瀣一气,蝇营狗苟,狼狈为奸的证明。你明白吗?”

  “是。”神正平舔了舔发干开裂的下嘴唇,并说道。

  “唉!这就对了。纠风正宪本来就是你们镇抚司的活儿嘛。”陆文昭将稿子递回给神正平,接着从怀里掏出一本标准的空白十六叶折。“就照这个稿子誊写一遍。写成奏疏,现在就写。”

  “好。”神正平松了一口气,他坐回案前拿起毛笔,立刻开始誊抄。

  不多时,一本几乎囊括了整个天津卫的弹章新鲜出炉了。

  “给您。请查阅吧。”神正平吹干墨迹,合上奏本,将之捧起来递给陆文昭。

  “不必了。”陆文昭收回注视,直接将奏本揣回到它原本所在的地方。

  “既然我已经按.已经自己写完了奏疏,那您能放我回去了吗?”神正平殷切地问道。

  “别急,来而不往非礼也。”陆文昭勾了勾手指。“跟我走吧,我们的人给您带来了一份儿礼物。”

  “什什么礼物?”神正平眼皮一跳,他下意识地觉得这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看到你就知道了,礼物就在你们镇抚司的大牢里。”陆文昭微笑道:“我想你应该会满意的。”

  “好吧。”神正平站起身,跟着陆文昭走了出去。这时候,罗总旗也跟了上来。

  早春的晖光很温柔,并不刺眼,而且一贴到身上,立刻就能给人增添一分温暖。但如此自然而和煦的温暖却让神正平觉得有些陌生。他跟着陆文昭来到镇抚司大牢。还没进门,他就听见了男人与女人的哀嚎或惨叫。很显然,对沈家人刑讯还在进行。

  “神镇抚。这个人你认识吗?”陆文昭将神正平带到一间还算空荡的牢房门口,朝里边儿站着的锦衣校尉招了招手。

  校尉会意,立刻抓住一个青年的头发将他半提起来,拽到牢房门口。

  射入窗户的逆光短暂地迷住了神正平的眼睛,待他凝神定睛,立刻认出了那个青年。“这是沈浮敬!”他瞳仁微缩,脸上也攀上了一抹惊骇。

  “看来我们确实没有抓错人。”陆文昭摆摆手,示意校尉将沈浮敬扔回去。

  沈浮敬在犯了杀人、奸污的大罪之后,立刻逃回到了位于河间府沧州的老家避风头。他本是想等苦主王圭死了之后才回天津卫的。可万没想到,他等来的却是锦衣卫。

  地方百户所的增援抵达天津卫之后,陆文昭就从自己带来的人里,委了一个姓吕的小旗带着一旗的增援,南下沧州抓捕沈浮敬。

  抓捕的过程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和沈浮敬一起被抓的,还有两个被沈协派去保护沈浮敬的狗腿子。

  其实,狗腿子原本是有三条的,但有一个竟然试图逃窜,吕小旗没有惯着,直接给了那个狗腿子一刀。吕小旗本来是指着后背劈的,但他自己乱动瞎躲,刀子就砍在了脖子上。一时间血流如注,但锦衣卫们救都懒得救,甚至不愿意多看几眼,直接拴着被吓得肝胆俱寒的沈浮敬和另外两个活着的狗腿子回去复命了。

  陆文昭看着嘴里被塞了一块臭抹布的沈浮敬,问神正平道:“沈家的仆人供述沈浮敬只有十五岁。但这人看起来壮得跟头牛似的。他真的只有十五岁吗?”

  “下官不知道。”神正平摇摇头,回答说:“下官只知道沈浮敬还没有及冠。”

  没有及冠就是没有成年。

  陆文昭转过头看着神正平。“神镇抚,你喜欢我们送你的礼物吗?”

  “哈,哈。哈!”神正平不知道这个陆文昭到底想干个什么,所以就没有接话,而是愣愣地杵在原地,附和着干笑了几声。

  “神镇抚,别光假笑啊。说说,你喜欢这个礼物吗?”陆文昭非要他说。

  “下官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喜欢。”神正平只好委婉地回答。

  “呵呵。神镇抚,你要是不喜欢这个礼物,那我就只好把沈协父子交给韩同知了。”陆文昭的把住神正平骤然僵硬的肩膀,将他的身体扭转过来,并对掌管钥匙的校尉说:“开门。”

  “是。”校尉立刻找出相应的钥匙将门打开。

  “您这是?!”神正平的脑门上已经爬满了细密的冷汗。

  “别怕。我又不会害你。”陆文昭手掌发力,强迫神正平进入囚牢。“坐。”陆文昭坐到空着的床上,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好。”囚牢的门还是大开着,这让神正平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许。

  陆文昭侧身正对神正平,并道:“事情是这样的。韩同知给我提了一个小小的建议。说许给我十万两现银,买他们那群人的平安。如果我”陆文昭的话说到一半,神正平就坐不住站了起来,但他刚起身,就被跟进来的罗总旗和另一个锦衣旗官给按着坐了回去。

  陆文昭接上刚才的话,继续说:“如果我把沈协交给他们,还能再拿一万两的银票。但是您却要上疏弹劾他们。您觉得,我该怎么抉择呢?”

第249章 弹劾与章程

  “我换一种问法吧。”陆文昭一边说话,一边用中指叩击自己的胸前略微凸出来的方形硬纸板。“神镇抚,如果我把这个东西交给韩同知他们,你觉得他们又会怎么感谢我呢?”

  尽管叩击的声音浅不可闻,几乎完全被大牢里连绵不绝的哀求呼号给淹没,但神正平的还是幻听见了一种恐怖的声音。这种声音像是刺入眼球的尖针,心脏每跃动一下,这股近乎实质的疼痛就往大脑方向深入一分。

  “.”神正平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半个音节都吐不出来。他分明是被人按着肩膀,却好像被掐住了喉咙。

  就在这时,陆文昭猛地一拍神正平的后背,惊得他狂跳不止的心脏骤一停滞,神正平圆瞪的双眼顿时一黑。下一刻,供血如常,视野恢复,但神正平的耳边却轰响起了宛如震雷的连绵耳鸣。

  “好了。神镇抚,我最后再问你一遍.”陆文昭站起身,走到对面的床榻边上,轻轻一撩,揭开半掩的被褥,并道:“.你喜欢锦衣卫送给你的礼物吗?”

  神正平调集精神凝视床榻,他这才知道,在对面的床上不停蠕动挣扎的,竟然是沈采域的族侄管家沈协。神正平心下惊骇莫名:原来,沈协和沈浮敬父子竟然是面对面关着的!

  “喜欢,我很喜欢。”神正平猛地点头,接着挤出一个不断抽搐的微笑。

  陆文昭拍了拍沈协那个满是肥油的肚子:“我之前跟沈管家说,锦衣卫不是青天大老爷,不会去管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但锦衣卫不是,您应该是啊,您愿意做这个青天大老爷吗?”

  “愿意,我愿意。”神正平还是不明白陆文昭究竟要干什么,但他的意志已经完全崩塌了,只能像个提线木偶一样,顺着陆文昭的话往下说。

  “很遗憾,你做不成青天大老爷,你只能当刽子手了。”陆文昭朝一个锦衣校尉招手,那校尉立刻拿着一根绳子走了过来。

  “别给我,给神镇抚。”陆文昭冲神正平扬了扬脑袋。

  “是。”校尉走到神正平面前,将绳子递出。这时,陆文昭那个淡漠中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再次传来。“沈浮敬畏罪自杀了,他那个助纣为虐的混账老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以头撞炕,也死在了监牢里。”

  “神镇抚。做吧,做了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陆文昭闪到一边,面无表情地等待着这一切的发生。

  “好!我做。”神正平站起身,推开绳子,来到沈协身侧。神正平粗重地喘了几口气,接着颤抖着抓起沈协的脑袋。“你有罪啊。”神正平低吼一声,猛地抬起右手,又重重地往下落。

  咚!咚!咚!

  一下,两下,三下.每起落一次,神正平眼里的凶光就明显一分。

  沈协原本还挣扎着,他想狂吼着质问陆文昭为何不守信用。但他和沈浮敬一样,嘴里被塞了臭棉破布。这些臭棉破布将属于人类的声音全部掩盖,沈协只能发出最原始的闷吼。

  渐渐的,闷吼听不见了,囚牢里只剩下单调黏稠的撞击声。沈协的五官一点一点地变形,额头也慢慢地凹陷了下去。直到坚硬的土炕被暗红色的血浆浸透,神正平才扔下这具尚有余温的尸体的脑袋。“呵呵!”神正平如痴如狂地干笑了起来,神情里也多了几分癫狂。

  “好了。孩子还看着呢,不要让他等太久。”陆文昭冰冷的声音宛如一瓢凉水,把逐渐陷入疯癫状况的神正平又给拉了回来。

  神正平转过身,发现沈浮敬正被那个看守他的锦衣校尉扯着头发,按在木栅栏的缝隙上。他的视线越过沈浮敬的脑袋,停留在两层木栅后,锦衣校尉那个狂热中带着残虐的表情上。

  神正平眼角抽动,仿佛目视着一尊来自地狱的魔鬼。更让神正平觉得恐怖的是,他竟然觉得自己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尊魔鬼。“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

  “杀人而已,无论如何都是一死。其实折磨本身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陆文昭拿过绳子,走到神正平的身边。

  “那这又是为什么?”神正平活四十多年,助纣为虐的事情也没少干。也亲手杀过人,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恐惧过。

  “因为这是对我而言。我不在乎沈协怎么死,如果我自己来处理,那我只会一刀子攮了他的心。”陆文昭贴到神正平的耳边,轻声说道:“你仔细看看沈浮敬背后站着的人是谁?”

  “是谁?”神正平觉得那张人脸真的很熟悉,但他就是想不起来了。

  “本案的苦主啊。你不认识啦?”陆文昭将绳子塞到神正平的手里。

  “苦主?”神正平猛然反应过来。“王圭!?”他悚然一惊,几乎叫出声来。

  “事情要办就得办得妥帖。你还有用,但我又不想为了你做掉这个可怜的苦主。我良心会不安的。所以为了堵他的嘴,我就只好这么做了。”陆文昭离开囚牢,隔着木栅对神正平说道:“放心,你的奏疏今天就会递到北京去,事情结束之后,锦衣卫会为你请功的。”

  

  不久后,天津卫指挥使司后堂偏厅,那处专为锦衣卫辟出来的静室。

  “千户大人,您找我?”卢剑星推门进入。在被叫过来之间,他一直带着人守在指挥使司正堂。名为值岗,实为控制。

  “来。又要让你跑一趟了。”陆文昭微笑着朝陆文昭招手。

  “您吩咐就是。”卢剑星来到案前站定,并问:“去哪儿?”

  “回北京。”陆文昭在桌面上排出一厚一薄两封叶折。

  “回北京?事情落定了?”卢剑星问道。

  “我能做的都做了。落不落定看上面。”陆文昭突然想起了北京给他发来的回执。上面就两行字:沈采域的事情通天了,你不用再管。把自己的差事办好,尽量不要弄出什么大的动静。

  “这是神正平的奏疏,你到京之后,直接送给兵科。”陆文昭指着较厚的那封说。

  “好。”

  陆文昭将手指移到另外一封叶折上。“这是我写的,直接送到指挥使司去,拿给骆经历。”

  “好,明白了。”卢剑星将两封奏疏叠起来收进怀里,又问道:“大人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

  “快去快回。出去之后把韩同知叫进来。”陆文昭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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