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143节

  “当然是请上差去衙门理政啊。天津卫诸事甚多,既然主心骨来了,下官也就卸下肩上的担子了。”韩成奎殷切地摆手朝向停在门口的马车,并道:“上差,请赏光与下官同乘此车。”

  “韩同知,您还不能卸下这挑担子啊。”陆文昭年岁小,官品低,但他反倒像个长者那样,拍了拍韩成奎的肩膀。“就像周佥事说的那样,天津乃京师肘腋,事务繁巨。我久居京师,向来只办些监视抓人的活计,没有管过地方上的事务。要是出了岔子,我也没法儿向上面交代不是。”

  “上差不去衙门了?”韩成奎本来就躬着身子,让陆文昭连着拍了几下,便佝偻得更低了。

  “当然要去,再怎么也学习学习嘛。而且您的车都到了,我又怎么好意思拒绝您的好意呢。”陆文昭低头钻进马车,立刻便有两名锦衣校尉跟上来护送。

  昨晚,陆文昭对他带来的两个小旗做了调整。甲字旗仍值天津四门,但每门由原来的三个人,减少为两个人。空出来的三个人则去沈府执勤,负责封管沈府内的财物、证物,并随时听令搜证。

  乙字旗也分成两组,第一组共六个人由罗总旗提领,负责留在镇抚司监督审讯,确保这些证人不会因为锦衣卫以外的因素意外死亡。而另一组的五个人,则由他本人和卢剑星提领,负责控制天津卫指挥使司衙门。

  现在,卢剑星带着三个人正值守指挥使司衙门,而另外两个人则跟着他。一是护卫,二是方便随时传递复杂的命令。至于“集结”或者“封锁城门”之类的简单命令,靠锦衣卫内用的哨子就可以了。

  见陆文昭上了马车,韩成奎小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他自己也钻了进去。

  “韩同知有话要说?”陆文昭率先开口。

  “上差。审出沈采域的下落了吗?”韩成奎嘿嘿一笑,捧出一脸憨态。

  “看来韩同知很关心这件事嘛。”陆文昭回以笑意。

  “沈采域不但罔顾国法纲纪,甚至畏罪潜逃,人人得而诛之,下官也难免义愤。”韩成奎早就准备好了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

  陆文昭冷下脸,打断韩成奎的发挥。“韩同知也别兜弯子了。到地方下了车,我就不听你废话了。”

  韩成奎倒也不恼。他一面说话,一面从袖袋里掏出两沓银票,塞到陆文昭的手里。“上差跑这么一趟不容易,小小心意,还望上差海涵。”韩成奎昨天晚上就想请锦衣卫们吃一顿的,但陆文昭没给他们这个面子。这让他们很是惶恐,所以韩成奎一大早就带着银票过来巴结了。

  “宣昌记,雍和记,崇光记。你这银票还真是杂啊?”陆文昭简单地拨弄了几下,就看见了三家票号的徽记。“一共有多少?”

  听见这个问题,韩成奎的脸上立刻绽开了欣喜和放心的笑意。“二十三个兄弟,每人一百两。您辛苦,就受累拿二千两。都是新年份的票子,见票即兑。”总算下来,一共是四千三百两。

  陆文昭没有顺着茬接话,而是将银票放到身边,并抬起头看向韩成奎。“不知道沈采域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么一个事儿。”

  “说过什么?”韩成奎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去年没入冬的时候,我来过你们这儿一趟。”陆文昭淡笑道。“我只在你们这儿住了一夜,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有所耳闻。但不知道这是上差您的大驾。”韩成奎的脸上同时浮现出恍然和懊恼的神色。“这实在是太遗憾了,下官还没来得及尽地主之谊,您就回去了。”

  韩成奎当然听过这事儿。但因为事情本身和天津卫没有关系,而且锦衣卫当晚抓了人第二天招呼都没打就走了,所以韩成奎也就没往心里去。

  “那时候,沈采域就想给我银子使。也是二千两。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陆文昭发问道。

  “不不知道。”韩成奎的谄笑凝在了脸上。

  “因为我撞见了他在衙门里召妓啊。”陆文昭陆文把住韩成奎的手。韩成奎的手掌心连最基本的茧巴都没有,完全不像一个军官的手。“你猜,那时候我收没收他的钱?”

  “这!”韩成奎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那个离谱得堪称匪夷所思的抓捕理由一下子就变得合理了起来。

  “别不说话嘛。猜一猜。”陆文昭拍了拍韩成奎的手背,接着颇有些腻歪地放开了。他不讨厌手上没茧的文官,但讨厌手上没茧的武官,即使这个武官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处理文政。

  “大概,没有?”韩成奎如坐针毡。

  “你觉得我为什么不收他的银子?”陆文昭继续逼问。

  韩成奎没有回答,他低下头,眼睛尽是张皇。监察官不可怕,但清廉不污的监察官很可怕。

  “原因其实也就两个字。”陆文昭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不够。”

  这两个字仿如天籁,给了韩成奎一种双耳顿明之感,他大喘出一口气,说道:“不够就加,您要多少,开价就是。我们会尽力凑的。”

  “凑?韩同知,您可别在我这儿哭穷。这天津卫是什么地方,运河北上进京的终点啊。车外边儿那两个佥事,一个管漕船过境,一个管屯田养兵。您在这儿跟我哭穷?还去凑,呵。”陆文昭用拇指逼着食指扣住中指在银票摞上重重地连点了好几下。“我们不废话,您报价,怎么样?”

  “两万。”韩成奎拧着眉头,摆出痛苦至极的表情。

  “哼,您还真是没诚意。”陆文昭狮子大开口。“十万,现银。”

  “十万,还要现银!?”韩成奎惊讶道:“您知道那是多少吗?”

  “六千二百五十斤嘛。你多雇几辆车不就好了。我可不信你们掏不出来。”陆文昭一副掉进钱眼子里神态。“想想沈家的下场吧。”

  “五万吧。半个月内给您备齐。”韩成奎直接砍掉一半。

  “讨价还价啊?”陆文昭面有不悦。“你以为只有我自己拿这钱啊?我就是个副千户,上头还有那么多人,哪一级不得打点?到我手上能有多少。韩同知,您既然打定了花钱买平安的心思,就不要抠抠搜搜的。就当是交个朋友嘛。”

  “十万实在是太多了。”他们这伙人出得起这笔钱,但会很肉痛。“而且就算把天津所有的钱庄挤兑干净了,也弄不出这么多现银啊。”

  “那这样。咱们一人退一步,一口价,八万现银。我给你十天,只要你把银子凑齐,我就这边儿就宣布结案。”陆文昭捡起那一沓银票,塞回到韩成奎的手上。“当然,我也不问你们包庇沈采域的事情了。”

  “这,哎呀”这一口锅下来直接给韩成奎扣傻了。

  “你别跟我叫苦。昨天晚上沈协醒了,你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吗?”这回陆文昭直接给答案了。“他说,你们在沈采域畏罪潜逃之前和沈府往来密切,有簿册登记为证。”

  “这是年节往来啊!”韩成奎忍不住了,声调也本能地提高了不少。

  “你说是年节往来就是年节往来啊?”陆文昭的倒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你觉得锦衣卫靠着这个够不够抓你了?”

  韩成奎咬着牙齿,硬硬地点头:“好。就八万。但上差您得把册子和人都交给我们。”

  “这是另外的价钱。”陆文昭伸出手,一个弹指弹得那一沓银票颤响。

  “啊?”韩成奎见过贪的,还没见过这么贪的。

  “这一沓,换沈协。等你们把银子备齐了,再拿一沓来,换簿册。”陆文昭将木窗推开一个缝隙,并道:“到地方了。做决定吧。下了车,我一个铜板儿都不要你的。”陆文昭又凑到韩成奎的耳边。用那种嘶哑的声调,小声道:“如果闹到抄家,恐怕到时候还是我来。您觉得那时候我能从您这儿拿走多少钱?”

  “上差还真会做生意。”韩成奎苦笑一声,将银票递出。

  “韩同知都说是做生意了,既然做生意嘛,讲究个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现在不收你这个钱。”陆文昭将韩成奎递过来的银票又给推了回去。

  “上差这是什么意思?”韩成奎被这个举动吓了一跳。

  “沈采域的去向还没有着落呢。再熬那头肥猪两天,等榨得差不多了再交给你们宰。放心,不会再有新的要求了。生意嘛,落槌了就定了。”陆文昭拍拍韩成奎的肩膀,低着身子,走下已经停了许久的车子。

  

  天津卫指挥使司衙门,后堂偏厅,一处专为锦衣卫辟出来的静室。

  卢剑星推开门,他的手里端着一个盛着墨水的砚台。

  “放这儿就好。”陆文昭拍了拍案台上的空区。

  “千户大人.”卢剑星手上的动作很平稳,但语气却很焦急。

  陆文昭止住他,轻声说:“把门关上。”

  “哎呀!”卢剑星叹了一口气,转身关门。“千户大人,要不干脆把外堂这些鸟官儿都抓起来审吧。不然我们恐怕是交不了这个差了呀。”

  “不能抓。”陆文昭摇摇头。

  “为什么?”

  “我们这二十四个人,全是莽夫。抓了他们你办差啊?预计今天进京的大小漕船有二十多艘。你知道该怎么调度吗?”陆文昭反问道。

  “不知道。”这回轮到卢剑星摇头了。

  “那不就得了。”陆文昭从纸堆里抽出一张白纸,平展开来,摆到自己的面前。“而且就算沈采域跑了,我们这差事也交得了。”

  “沈采域跑了还交什么差呀?”卢剑星疑惑道。

  “我们就不是来抓他的。”陆文昭决定跟卢剑星交底。

  “不抓沈采域,那我们来这儿干什么了?”尽管这附近都被清场了,而且外边儿还有两个人把守,但卢剑星还是秉着小心为上的心思凑到陆文昭的书案边。

  “搜证。”陆文昭提起笔,将狼毫浸入砚台并在里边儿滚了一圈。取出后,又在砚台边上轻轻地刮了几下,以排出多余的墨水。

  “搜证?搜什么证?”卢剑星甚至蹲下了。

  “你听说过太祖废相吗?”陆文昭提笔写信。

  “胡惟庸案?”卢剑星一愣。

  “我们正经的差事,就是像胡惟庸案那样给上面找一个由头。只要把这个把柄由头找足了,我们就能交差。”陆文昭的字并不好看,甚至远比不上海柔。但他写字的速度快,而且只需要用简短的语句就能将意思表达清楚。

  卢剑星恍然大悟,他压低声音,凑近问:“上面要裁撤天津卫?”

  “不只是天津卫,包括左右卫在内的三卫都要裁。这是皇上定下的国策。”陆文昭微微颔首。

  “国策!”卢剑星顿感脸上有光。

  卢剑星的声音并不大,但陆文昭还是下意识地看了门一眼。“听掌卫大人说,在正式派差之前,这个风只在阁老和部堂们那里吹了。即使到现在,知道这个事情的人也不多,你别出去嚷嚷。等差事结了,再去跟你老娘炫耀吧。”

  “当然。”卢剑星连连点头。

  陆文昭写完了,从头到尾开始阅读,并不时删改。“原本的计划是把沈采域带回北京细细地拷问,让他成为这个引子。抓他的由头反倒不重要。但他既然跑了,咱们就得另外找。你昨天截下来的那个人就是咱们要找的新线头。”

  “您是说王圭。”想起了那个吊着一口气却要被推出去活埋的秀才。“这确实是一张好牌。”

  “还不够好。”陆文昭抽出几张新的白纸,开始誊写。“说破了天,这也不过只是一桩寻常的人命案子,掀不起什么风浪。够不够用还得再看。”

  “看什么?”卢剑星问道。

  “看神正平。看他写出来的东西能不能抵上沈采域的那张嘴巴。”

第239章 层层上报

  “您跟神正平做了勾兑过了?”卢剑星的眼眉不自然地颤动了一下。“怪不得他今天没来。”

  “也算不得勾兑,只是改了一个说法。”陆文昭最后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才从桌面上拿起那个早已准备好的信封,将信放进去。“镇抚司无非是搞错了一些事情,抓错了人。现在弄清楚了自然就把人给放了嘛。王圭会理解的。谁叫他不在本地告官,非要跑去北京。镇抚司以为他这是畏罪潜逃了也很正常不是?”

  “大人说得在理。”卢剑星附和道。

  “发急递。”陆文昭在信封上盖上锦衣卫的戳记。然后把信件递给卢剑星。他不会派人回北京,让急递铺发急递就可以了,拦截信差是死罪,没人敢这么干。

  “是。”卢剑星接过信,转身就要走,却被陆文昭给叫住了。“等等,先别急,还有一个事情。”

  “大人吩咐。”卢剑星将信封揣进自己的怀里,抱拳候命。

  “人手不太够了,派人去天津百户所,再调三个小旗过来。”陆文昭说道。

  “天津百户所?”卢剑星皱眉疑惑道:“不用查都知道,天津百户所这些年不知道收了三卫多少好处,他们过来只会坏事吧。您为什么不直接调东司房的人过来?”

  “就得要天津百户所,只有这样韩同知他们才会放心。”陆文昭摆手道。“我心里有数,去吧。”

  卢剑星不知道陆文昭所谓的心里有数是指什么,但他也不再多问。而是抱拳道:“是,我这就派人去。”

  

  急递是递送系统中最快的。有制规定:凡递送公文,每三刻行一铺,昼夜须行三百里。但遇公文至铺,不问角数多少,须要随即递送,无分昼夜,鸣铃走递。

  京师与天津卫之间的距离并没有三百里。因此,铺兵几乎是在第二天开城门的时候便抵达了北京。急递到铺,经最后一位铺兵签收。铺兵一看夹板,发现上面的收件地址只写着北京锦衣卫,并没有后缀其他更具体的衙门,于是立刻便知道自己该去经历司。

  经历司不仅管文件的誊写及档案封存,还管着锦衣卫公文的出入。也就是说,从外地到锦衣卫本部衙门的消息都是经历司收发的。

  以正五品千户衔领从七品经历司经历骆养性,在收到来信后,并没有拆开看,也没有派人送递,而是亲自捏着信跑到了指挥使司正堂,将信件摆到掌卫事骆思恭的案头上。

  “这是什么啊?”骆思恭把毛笔搁进砚台,抬头微笑道:“我刚伺候好这支笔,第一个字儿都还没开始写,你就给我送麻烦来了?”

  “父亲,我也不想的。但这是天津那边儿的消息。”骆养性回以笑容,但他的眉头却没有展开。“还是急递。”

  “这么快就有消息了,这才几天啊?”骆思恭拆开信封,轻轻一抖,里边儿的信就顺滑地掉到了他的手上。

  骆养性在骆思恭展开信纸,看完第一遍之后问道:“天津那边儿出什么问题了?”

  “天津卫的掌印沈采域跑了啧。”陆文昭写得很凝练,因此骆思恭只几息就第二遍看完了这封并不长的简报。他将信纸递给骆养性,接着拿起桌上新沏的茶喝了一口。“天津左卫和天津右卫呢,他们那边儿有消息吗?”

  “倒还没有消息。”骆养性将信纸左右绷紧。“他要调天津百户所的人听用?”

  “他有这个权力。”骆思恭淡然地说道。

  为了方便工作的展开,任何一个出京办差的锦衣卫都有不经本部衙门允许,直接调动附近百户所的权力。

  “这可不是权限的事情啊。”骆养性不无忧虑地说。“他完全可以往南调静海百户所,或者往北调霸州百户所的兵来用啊。”

首节上一节143/360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