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名造册是每个宦官都会经历的事情。不过绝大多数宦官只会在入宫的时候被内官监登记一次,只有极少数机灵且幸运的小宦官,会在选入司礼监下辖的内书堂时,被登记第二次。
两次记录详略大不同。内官监只会粗记宦官的姓名、生辰、入宫时间、老家所在地,等信息。除此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也不会更新。
而内书堂的记录则要详细得多,不仅会记载以上信息,还会登记推荐人,推荐理由,出堂后的分配地点,职司变动情况等。在宦官到岁数取表字时,还会录入表字。比如王安二十岁的时候,陈矩为他取表字为允逸,这个信息就登录在了内书堂登记册上。
司礼监的内书堂就像是内廷系统里的翰林院,除魏忠贤这种极个别的特例外,机要的高级宦官和诸皇子的侍读太监都从这儿出来。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奴婢是万历十二年生人,在万历二十六年自宫。万历二十九年入宫时,奴婢已经十七岁了。”刘若愚回答道。
“内书堂只收冲龄之下的小家伙。”魏朝在提醒的时候也不免腹诽:像魏忠贤这种该死的老帮菜也能凭着旨意特进。
“自宫?你家里很穷吗?”朱常洛又问道。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奴婢家里不穷。”刘若愚解释道:“先父讳应祺,是世袭的延庆左卫指挥佥事。在万历三十一年时,先父得推任辽阳协镇副总兵。”
刘若愚算是出身自武将世家,他这一支最早能追溯到元朝的刘大海。元至正十四年,刘大海随反元起义领袖缪大亨屯守横涧山。太祖朱元璋通过夜袭击破横涧山之后,缪大亨率复拢之残部投降。大明开国后,太祖授刘大海为延庆左卫正千户。靖难时,刘大海的儿子刘观随,跟从成祖征战,在白沟河战死。为表彰其功绩,成祖追封刘观随为世袭的指挥佥事。到刘若愚的父亲刘应祺这一辈的时候,已经是第八代的世袭指挥佥事了。
“刘应祺犯罪了?”朱常洛疑惑道。
父亲获罪连坐儿女是很正常的事情,比如陈矩就是受到其父陈虎的牵连而被送入宫中阉割为宦官。
“家父于卒于正寝。未有获罪。”刘若愚回答道。
“那你为什么要自宫?”朱常洛的脸上浮现出不解的表情。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毁伤不得。刘若愚在父亲健在,且家道未落的情况下毅然自宫,着实让他很是意外。
“奴婢悖父兄之教,因感异梦自宫。”刘若愚自宫之后,还是他爹刘应祺托关系想法子给他送到宫里来的。
“异梦.好吧。”朱常洛轻声叹道:“你还真有意思”
“.”刘若愚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如今距他自宫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年,如果皇上非要刨根问底,问他梦见了什么,那他也就只能现编了。
朱常洛撑着扶手调正坐姿,看向王安说:“赐座。”
“奴婢叩谢主子万岁。”刘若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又绷紧了。他已经听说了,皇上在一天之内召见了不少老人,他不知道谈话的内容,但晓得谈话的结果。
这些受到召见的老人有的退了,有的升了。他今年三十七岁未满,肩上又没有挑着重要的担子,显然不是什么需要皇上亲自召见,并温言劝退的老人。所以,刘若愚猜测自己大概率要升职补缺了。
“司礼监现在有一个掌印,三个秉笔”朱常洛的话还没说完,刘若愚就感觉自己不会呼吸了。他双目圆瞪,瞳孔微缩,脸上满是震惊。屁股也差点儿从凳子上滑下来。
“.但在朕的身边协理枢密事务的人,就只有王安和魏朝两个。有人向朕推荐,说你素有文名,可堪大任。所以朕让王安把你带到南书房来。”
“奴婢惶恐!”皇上话音刚落,刘若愚便跪倒在地,趴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朕还没说要让你进司礼监呢。虽说举贤不避亲,但与贤不贤,朕还得亲眼看看。”朱常洛轻拍桌面,命令道:“回去坐着。抬起你的头,看着朕的眼睛说话。”
“奴婢遵命。”
第230章 第四席秉笔与末位淘汰
刘若愚颤巍巍地站起身,用屁股去挨凳子沿儿,但他试了好几次都坐歪了。刘若愚紧张得气喘如牛,感觉自己的眼前正闪烁着斑斓的金光。就跟在地上蹲久了突然站起来似的。
入司礼监近侍班子可不是升职补缺那么简单,这是一步登天。他这种等级的宦官,如果真的被皇上选进司礼监,就类似于文官从礼科给事中一口气跳进内阁任东阁大学士。
除了皇帝的生母与嫡母,所有人看皇帝的时候都得抬头仰视。刘若愚得了坐,所以能以一个相对平缓的角度瞻仰天颜。在他的视角里,皇上就像是一尊威严的雕塑,除了偶尔眨两下眼睛,几乎一动不动。刘若愚明白,皇上这是在审视自己。他正了正身子,使自己看起来更加笔挺。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朱常洛开口说话了:“前几天,王安给朕出了一道题。朕还没有解。”朱常洛没有转移视线,而是保持着平稳的坐姿,挥动右手打开抽屉,从里边儿拿出一封王安亲手书写的提奏放到御案上,并问道:“司礼监正在清查空额与冗员,准备裁汰。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奴婢耳闻风声,但此前一直不知这些风听之事是否实在。”刘若愚回答道。
从东厂领着旨意在京城内外大肆抓人开始,皇城高墙之内就开始飘散各种各样的谣传与流言了。
不过,跟“东厂的酷刑”,“明天又有哪些太监将被抓走”,以及“东厂的番子们今天又抄没了多少银子”之类的话题比起来,“司礼监正在查账准备裁员”这样的事情并不十分引人注意。
毕竟还有传言说皇上要给所有人提高俸禄呢。这种话怎么能信,从太祖开国到现在,已经过了二百五十多年了,别说给内廷的奴婢们涨俸,外廷的朝臣不欠俸都算是皇上圣明了。
“耳闻风声也够了。拿给他。”朱常洛朝王安勾勾手指,又对刘若愚说道:“司礼监原本是打算以嘉靖十年的旧册为凭据。只要在职的工匠能追溯到簿册上的某一位记名工匠的头上,那他就能留在宫里继续当差。反之,不在册上的就离宫自己找饭辙。这也算是名正言顺,办起来阻力也小一些。”
“但匠人多不识文字,鲜有能说出自己的祖宗是谁的,就更别说证明了。王安把这件事情报到朕这里来。就是你手里拿着的那个东西。”朱常洛甩出一个响指,指向王安刚刚递到刘若愚手里的提奏。“但朕还没来得及拿主意。”
朱常洛用手托着下巴,眼神里审视的意味也更浓了些。“如果朕让你来拿这个主意,你会怎么做?你可以打开看看,里边儿的内容比朕这三言两语要详细得多。你想清楚了再回答,不急。”
“是。”刘若愚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翻开叶折提奏。他知道,自己能不能鱼跃龙门,一飞冲天就看手里捧着的这本儿东西了。
刘若愚的“文名”不是魏朝瞎吹的。刘若愚年岁尚小的时候,父亲刘应祺就注意到了他的学习天赋。刘应祺满心欢喜地以为祖坟冒青烟了,以为二百年多年过去,家里终于能出一个进士,一个文官了。
为了培养刘若愚,刘应祺不惜花重金,为他请来了当地久负盛名的秀才乃至举人教他识文断字。可没想到的是,刘若愚在一次异梦之后挥刀自宫,把自己给废掉了。刘应祺倒也想得通,没有一气之下把刘若愚给打死,而是求爷爷告奶奶地到处找门路花银子,为儿子谋了这么一条宦官的后路。
因此,虽然刘若愚没在内书堂进修过,却也有着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文名”。不然陈矩也不会在六十四岁的时候,收一个年近二十的小黄门当自己的干儿子。
不多时,见刘若愚合上提奏,朱常洛便开口问道:“都看完了?”
“是。”刘若愚将提奏递还给站在身侧的王安。
“看来你已经有主意了。”朱常洛微笑道:“说来听听。”
刘若愚没有参加过科举,但此时,他竟然幻感出一种在皇极殿参加殿试的感觉。刘若愚稍闭眼睑,一股微弱的柔湿感立刻滋润了他干涩的眼球,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心里的悸然褪了大半,眼里也闪出一抹自信。他说道: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奴婢以为,完全不必纠结于过去的记录,直接抛开就是。既然大多数工匠拿不出证明,那就不必证明。只需计算各职各缺需要多少人员,然后以此为准,进行考核。考核完毕后,按优劣次序进行排列,优者前列,劣者后列。最后,从尾至头,裁汰至事前核定的人员数。”
“末位淘汰.”朱常洛喃喃轻笑,微微颔首,却并没有立刻赞同,而是反问道:“刘若愚,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奴婢知道。”刘若愚深深地点头道:“祖宗成法明载着世职世袭。奴婢此谏是违反祖制的。”
“那你还说!?”朱常洛眯眼睛提高声调,对刘若愚施压。
刘若愚一骇,但几息之后就镇定了下来。“成法虽是祖龙圣训,但并非不可稍改.”刘若愚想要举例,但例子好举,辞不好措。因为稍不注意就容易变成说太祖的不是,思维急速运转之下,他的血气上涌,竟染红了双颊,使得整张脸变得滚烫。
“咳。”刘若愚轻咳一声,微微喘息,决定拿自家的事情举例。他说道:“太祖时,天下以都司、卫所屯军。成祖后,凡天下要害地方、皆设官统兵镇戍。就像先父应祺,虽是世袭的延庆左卫指挥佥事,但袭爵时并无实差。直到万历二十四年中武举,才得推宣府镇西城守备,正式领兵。”
刘若愚咽下一口唾沫,长出一口凝气,总结道:“此变祖制,非逆祖训,实保国之要切也。”这时候,他灵光一闪,抛出在皇上在朝会上为张居正平反的事情给自己兜底。“万岁爷在朝会上,以浩然之王气,毅然为太师文忠公平反,所以奴婢才敢有此谏言。”
刘若愚心想:给皇上戴了高帽子,即使皇上不采纳自己的谏言,也不会气恼。
其实按他的品级与收入,是连按着司礼监贴出来的告示往廉材房送钱都不够格的,因而也是没资格参加朝会的。但为先君、臣子平反正名是礼部的事情,而刘若愚又恰好在内直房润色有关礼科的旨意,正好经手并润色了这道旨意,不然他也不会有此乍然之感。
“好,好。”朱常洛连了说两个好字,然后转头看向王安,问道:“王安,你有个好师弟啊。怎么之前都没听你提起过啊?”
“刘若愚之才,干爹知之,奴婢不知。故不敢擅为圣上谏用。”王安立刻抓住这个机会,撇清关系。
“也是,刘若愚就比曹化淳大五岁,当你儿子都够了。”朱常洛瞥了魏朝一眼,也没多说什么。他左右晃了晃脖子,又恢复到那种慵懒放松的姿态。“司礼监确实可以添这么一个敢打敢拼的年轻人嘛。王安、魏朝,你们觉得呢?”
“主子爷圣明。”魏朝颂圣的速度比王安还要快,皇上话音刚落,他就站起来躬身拱手了。
“刘若愚听着。”朱常洛回过视线。
刘若愚赶紧离开凳子,伏跪在地。他努力调整呼吸,用尽可能平静不抖的声音,迎接那个即将彻底改写他人生和命运的天语纶音。但在这个即将光宗耀祖的时刻,他又怎么能够平静下来呢。他已满头大汗,只能咬紧牙关,用几近切齿的声音,应答道:“奴婢恭听圣训。”
“着内直房礼科笔札官刘若愚即日改入司礼监,任第四席秉笔太监。赐服飞鱼。”和刘若愚的激动相对的,是朱常洛一如既往的平静。
刘若愚抖如筛糠,大脑宕机,几乎要昏厥过去,一时竟忘了谢恩。
“谢恩啊!愣着干什么。”王安提醒道。
刘若愚仿佛被掐住脖颈即将窒息的受害者获得了释放,他猛一吸气,在光滑的地板上又重又缓地连磕了三个响头。高声道:“奴婢叩谢圣上隆恩天眷,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他跪得太急,竟然忘了将前襟撩到身前。三个响头磕下来,就跟飞奔着撞了柱子一样。
“站起来。”朱常洛命令道。
“奴婢遵旨。”刘若愚俊朗的五官不自然地抽动着。额头上也逐渐隆起了一个大包。
“都说长兄如父。王安,好好带带你的小师弟。帮他把该备的东西都备齐。”朱常洛对王安说道。
其实王安不是陈矩的大儿子,陈矩的大儿子已经过世了。但他也没有多嘴分辨,而是老老实实地垂首领命:“是,奴婢遵旨。”
“刘若愚,朕交给你的第一件差事。就是按你刚才提出的建议,在内官二十四衙门,及各独立司库推行末位淘汰之策,裁撤冗员。”朱常洛说道。“过程怎么样朕不管。朕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裁完之后,内廷的俸禄总开支,必须小于裁撤之前。至于裁完之后比裁撤之前,每年能少花多少银子,就看你的本事了。”
“奴婢谨遵圣旨。”刘若愚一愣,觉得有些奇怪:裁撤冗员必然缩减开支啊,怎么还会多呢
“好了,今天就这样吧。”朱常洛站起身,舒展四肢,美美地伸了个懒腰。
王安见状,立刻跨步过来,不过他还没有开口询问,就听皇上说道:“也别跑来跑去了,你就留在这儿,跟你的小师弟叙叙旧,教教他这儿的规矩。朕今天就在东暖阁歇,魏朝你来。”说罢,朱常洛便自顾自地朝着南书房的殿门口走去了。
“是。”魏朝赶忙跟上。
“奴婢恭送圣驾。”王安和刘若愚同时下跪,磕头送驾。
南书房的门再次合上之后,两人从地上爬起来。南书房的地面很干净,干净到趴在地上打滚儿也不会粘灰。可即便干净如此,王安还是捋着袖子,把袍子打得啪啪作响。
刘若愚的心里飘然还没有褪去,那种仿若梦境的不真实感仍旧萦绕在他的周身。但脑门上清晰的痛处还是在不断地提醒他,这一切不是假的。他跑到王安跟前,压下发软的腿脚,下跪磕头,并道:“奴婢拜谢师兄举荐。”
“起来说话。”王安招手。
“是。”刘若愚站起身,做出垂首听训的恭敬姿态。
“首先,我得明确地告诉你”王安肃然正色,脸上没有师兄弟之间的温情与喜意。“.不是我荐的你,我也从来没有给自己惹麻烦的打算。若不是魏朝那个老鳏夫乱拍马屁,在主子爷的面前点你,你是不可能得到今天这个机会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刘若愚心下一凛,瞳孔震动,旋即又跪下。“是。奴婢明白。”
“看在干爹的面子上,我会照顾你,但不是现在,也绝不会把你弄到司礼监来。”这回王安没有叫他起来,而是自己蹲到刘若愚的面前,说道:“司礼太监虽然位高权重,但不是那么好做的。一有不慎,牵连家友亲朋也属常事。我是幸得了诸先监的呵护才有幸走到今天的。”王安的思绪仿佛回到了三十几年前。
“万历六年,我由先监冯保荐入内书堂,归其名下。万历十年,先监冯保案发,门人尽遭籍没。但我有幸,得了先监杜茂、张宏的翼避。到了该拜干爹的年岁,张老太监本来是要收我做他的干儿子的,但万历十二年,张老太监因为多次劝谏先帝亲贤远谗未果,毅然绝食死谏。唉!干爹受张老太监的嘱托,收下我,照管我,教育我,我这才成了你的师兄。”王安长叹了一口气。
事实证明,这次死谏没有任何意义,万历皇帝在太师张居正死后彻底放飞自我,张宏白死了。但先帝再是有错,也不是做奴婢的能谤议的。他闭上眼睛,眉头紧皱,满脸悲戚。
第231章 撤编之议
“张老太监义绝,他的儿子张鲸、张诚上位,但此二人狂妄至极,擅作威福,内外两廷都笼罩在他们的淫威之下。最后引得言官们群起而攻之。万历十八年,张鲸倒台,门人全部遭到清算。”
“继任兼掌东厂的张诚本该吸取冯保、张鲸的教训,夹着尾巴做人,但他却变本加厉。张诚自以为查抄张文忠公的家产有功,竟胆敢在先帝爷的面前不知死活地拿腔拿调。更有甚者,张诚还希图通过外结勋戚以固位。令其弟张勋与武清嗣侯结为姻亲。”
王安凝视刘若愚的眼睛,仿佛是要往里边儿刻点儿什么东西进去。“但奴婢终究是奴婢,手里捏着再多的东西都是万岁爷赏的。万岁爷要收回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万历二十四年,盛极一时的张诚倒台。张诚啊,堂堂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同时还兼着内官监的大印。一夜之间,一撸到底,高楼尽塌,宾客尽散!”
“他本人被贬为奉御,发去南京给太祖爷守孝陵,他的门人也处死的处死,充军的充军。在那段时间,内廷的动荡甚至比现在还要凶诡持久,每天都有人被抓,每天都有人被杀。不过你没经历过,到你进宫的时候,宫里的动荡已经平息了。”
王安脸上的哀然与追忆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莫名的钦羡。他展颜微笑,表露出兄长对幼弟的关怀。
“干爹在世的时候,经常拿这些活生生的例子对我耳提面命,要我好好地辅佐主子爷。令我不要学冯保恃宠而骄,更不要学两张贪得无厌。这些事情你没有切身体会过,我觉得干爹应该也没有教过你。”王安的脸上绽出少见但明显的骄傲。在同门的师兄弟里边儿,他是唯一一个被荐入皇长子幕下的。“但无论有还是没有,既然主子爷说长兄如父,那我就把这些教训说给你听。天意把你推进了司礼监,那你就要好好儿任事,夹着尾巴做人。要夹得比以前更紧,比以前更小心。”
王安叹气道:“而且就算不说这些遥远的旧事,崔文升挨的那顿打你应该还是亲眼见证了的。”
刘若愚默默地点头。
“天不收他,让他活了下来,却也在他的背上留下了永远消不掉的疤。这个疤贴在他的背上,我也希望贴在你的心上。”王安最后规劝道:“既然进了司礼监,那宫里就没几个人能让你磕头了。但你要记住,该磕的头一定要磕得响。主子就是主子,奴婢就是奴婢,不要因为别人对你的巴结与吹捧而飘然自得,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奴婢谨记师兄的教诲。”刘若愚深有触动,泫然叩头。
他在万历三十一年拜陈矩为干爹,但四年后陈矩就过世了。而两年前,也就是万历三十三年,一直包容他,给他找后路的父亲刘应祺,也在病痛的折磨中“寿终正寝”,享年四十六。那年,他才二十一岁,也还没有因为避讳“泰昌”的年号,将自己的大名从时泰改为若愚。
“记不住倒也无妨,咱师兄弟一起完蛋就是。”王安一把将刘若愚从地上拽起来,紧接着便笑骂道:“臭小子,不愧是边将的儿子,身体这么结实。还有一个规矩,我先跟你讲讲清楚。”
“请师兄训示。”刘若愚垂下头。
“那就是别唤我为师兄。”王安说道:“南书房没有师兄师弟,只有掌印秉笔。你之前做得很好,现在也要继续这么做。在南书房以外的地方,你唤我为师兄,我还可以应着你。但在主子爷面前,你唤我师兄,我不仅不会搭理你,还要呵斥你。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别哭鼻子。”
“是。”刘若愚又应道。
“好了。坐下说正事儿吧。”王安点点头,然后指了指刘若愚之前坐的凳子,说道:“南书房的位置不能乱坐,次序是主子爷定好了的。那两个位置是崔文升和魏忠贤的,就算是空着也不能坐。等会儿去司礼监,我叫人给搬一套新的桌椅过来。现在先将就着坐吧。”
“是。”刘若愚坐到凳子上,面对王安。
“日常的事务我就不多说了,接触两天你自己就知道是个什么流程了。我只问你,你准备怎么确定裁撤人员的数额。或者说,你要怎么确定某职某缺要留多少人?”王安抽出纸,拿出笔,准备记录。
刘若愚想了想,回答道:“这个好办。单以器物工造来举例。统计各宫每年折损的器物,然后总算出整个紫禁城的数字。并往上浮动一到两成,作为必要的冗留,以备不时之需。这个数字是之后一切安排的基本凭据,以此数为准,计算制造这些器物所需的工匠。”刘若愚正了正身子,又道:“食材、药材的采买,以及伺候主子们的奴婢的耗用,也都按这个法子算。”
刘若愚想得很通透。虽然皇上只说了省钱的事情,但有一点是内固在其中的。那就是,内廷不能因为这次裁撤而瘫痪,紫禁城的用度水平能因为裁撤而稍减,皇子皇女、先帝爷的太妃太嫔、各宫的娘娘们不能因此而感到不愉,进而找皇上抱怨。要是做不到这一点,就一定会吃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