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体乾这才明白,司礼监把什么事情都报上去了,皇上此问还是在考验自己诚实与否。
“你们自己留下那一部分是怎么分的?”朱常洛继续问王体乾。
“整个尚膳监从掌印,到各灶房的监工都有分润。通常是掌印太监两成,提督光禄太监一成半,总理太监一成。三大太监分完之后剩下的,再等额分给管理、佥书、掌司、监工。”王体乾没有迟疑,开始竹筒倒豆子。和之前的两个问题比起来,这只是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
每一个正在使用的宫殿,都有自己的灶房,每个灶房都尚膳监的监工。通常情况下,灶房的监工就是这个灶房的掌勺。但如果是为皇帝提供吃食的御膳房,那么领班的就不再是“监工”而是“总理太监”了。总理太监不掌勺,只负责为皇帝的食品安全把关。当然,和其他安全方面的事情一样,这只是第一道防线。御膳在端上皇帝的餐桌之前,还要经过由女官负责的尚食局,以及由司礼监直接管理的试膳宦官。
“打杂的小宦官没有?”朱常洛继续问道。
“监工以下就不是分润而是看赏了。看赏的事情和孝敬一样,都是私事,看各人的意愿,尚膳监不管这些。”王体乾答道。
孝敬是下对上,看赏是上对下。在正常收入低,过手物资多的现实矛盾之下,内官系统早已形成了一套,从贪污和浪费开始的二次分配体系。这既可以说是腐败,也可以说没法子。谁叫太祖不把宦官当人看,而宦官又确实承担着重要的事务,并和皇帝们更加亲近呢。
权、责、利不对等的制度性缺漏,导致了制度性的腐败。对付制度性的腐败,刀子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要想根除它,只能重新设计制度。
“嗯,好。”朱常洛点点头。
“朕再问你,如果这一单尚膳监蒙混过去了,你能拿多少钱?”朱常洛的语气像是在闲聊。
王体乾反应了一下,猜测皇上说的这一单,是指两报预算之间的差额。这又把话题给兜转回去了。“多报少缴加起来,差不多二万五千两银子。这个银子是特例,不必发给太下面的人,只在知情人之间分润就可以了。分到奴婢这里差不多是五千。”杜旭那边儿怎么想、怎么说的,王体乾不知道,也不重要了。皇上问什么,照实回答就好。
“尚膳监的暗规积习朕不会再过问。”朱常洛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因为制度性的腐败而搞无限制的扩大化。“但这个特例,你觉得朕是问还是不问啊?”
“天下之事决皆在万岁。奴婢听候发落就是。”王体乾将语气控制在一个极度恭谦的调子上。
“收起你的小聪明。朕是在问你。”朱常洛把问题又抛回给王体乾。
“既然这个主意是奴婢出的,就请万岁治奴婢死罪吧。”王体乾把心一横,没有求饶。而是采用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策。
“你是真想死?”朱常洛冷笑一声。
“奴婢不想死,但万岁爷要奴婢死,奴婢就不得不死。”王体乾猛一个磕头,然后又挺起身。他还没有忘记皇上让他抬头的命令。
朱常洛没有立刻给出最终的判决,而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笑道:“呵呵呵呵。好,朕喜欢你的答案。就当这个主意是杜勋出的吧。”
朱常洛不在乎真相。他对那些没有在地方上当过矿税太监的高级宦官的处置决定几乎是随机的。运气不好的去东厂,运气好的来南书房。
“奴婢叩谢圣上天恩。”王体乾感觉自己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下来。情绪也触底反弹似的泛起了一些小小的期待。既然考验已经通过了,那就该升职掌印了。就像他说的那样,尚膳监已经没有比他资格更老的宦官了。
“王安。”朱常洛转移视线,看向王安。
“奴婢在。”王安应道。
“把那个给他。”朱常洛摆手道。
“是。”王安打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一张早已写好,而且盖着司礼监大印的开支条。这个开支条只有一页两行字,却像奏疏一样,用着硬壳封面。
王安走到王体乾面前,递出开支条,并用发遣散费的语气说道:
“按照新的俸制。这是你这些年在宫里服役应得的俸禄。虽然你在各衙门之间调来调去,但总的来看,你当了五年太监,每年八百两。十年少监,每年六百两。六年监丞,每年四百两。八年局副使,每年二百两。一共是一万四千两银子,一次性补发。三天之后,雇辆车子,拿着条子,去内承运库拉银子吧。”一斤十六两,一万四千两就是八百七十五斤,自然是要用车子来拉的。
“奴婢不明白。”王体乾没接。
“叫你领钱。一共是一万四千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王安把开支条扔到王体乾的前襟上,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万岁爷这是要奴婢出宫?”王体乾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竟泛起了泪光。
对于那些在宫里干了一辈子,从未外放的宦官或者女官来说,皇宫就是他们的老家,他们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生活。有地位的宦官一般会老死在宫里,然后将自己这辈子的积蓄传给干儿子们。而绝大多数上了岁数的宦官会在出宫那天,像个被家里抛弃的孩子那样嚎啕大哭,即使他们省吃俭用,已经攒了足够多的钱用以支撑下半辈子生计。
“你还想继续留在宫里办差?”朱常洛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反应了。“这些钱怎么也够你养老了。”
他一个一个地找这些老宦官问话,当然是为了看看这些老人还能不能用。但就跟先收钱再发钱一样,最重要的还是表明一个态度,做给后来人来看。这些老人留下继续办事也好,拿着钱安全落地也好,都无所谓。只要把权力的分配结构,薪酬制度,监察体系,惩治办法,最高层人事任免做好了,这些事务性质的部门用谁都一样。
“奴婢想留在宫里继续伺候主子万岁爷。”王体乾磕头道:“求主子万岁爷恩准。”
“你还真是个劳碌命啊。”朱常洛颔首道:“既然你不想走,就继续留在尚膳监任职吧。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尚膳监的掌印太监了。”
“奴婢叩谢主子万岁爷不弃。”王体乾再叩首道。
“朕先提醒你,从这一刻起,朕将不再容许任何向公家粮伸私手的事情。伸手砍手,伸头砍头,你明白了吗?”朱常洛肃然道。
“奴婢谨遵圣训。”王体乾诚惶诚恐地道。
“跪安吧。”朱常洛摆手。
“奴婢告退。”王体乾叩首起身,面君后退离开。
王体乾退走后,朱常洛又用同样的方式召见了好几个被司礼监挑选出来的老太监。朱常洛已经在这件事情上花了整整一天,但直到散衙的钟声敲响,他还有好些空缺没有补。
“主子,今天让哪一宫的娘娘过来侍寝啊?”王安就像一个上了发条时钟,到了时辰就会跑过来问这个问题。
朱常洛没有回答,而是瞟了王安的桌子一眼,并说道:“朕看你们每天都要秉烛办事,要不要再往司礼监添几个人啊?”
皇帝很少过问司礼监的庶务,所谓的进司礼监,也就是进司礼监任近侍太监。
王安一怔,旋即喜道:“司礼监的人手确实有些少了。添几个进来,奴婢和魏朝也能稍微清闲一些。”
按照前代的惯例,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下,一般会配置三到五个秉笔太监。这样看来,司礼监一掌印、三秉笔的格局是没什么问题的。但在此之前,西厂没有复立,东厂也就是个套壳的衙门,事情都是交给锦衣卫去做。兼办厂务的秉笔还是要到近前协办机务的。
现在两个厂公变成了专差,只是挂着秉笔的名头,归司礼监管辖,绝大多数时候都在自己的衙门里待着。这和文官挂着兵部、都察院的衔,外放巡抚、总督、经略等差已经很相似了。因此,在皇帝身边负责协理机务的大太监就只有王安和魏朝两个了。
“刚才那个王体乾你觉得怎么样?”朱常洛问道。
“他是老人了。可奴婢对他并不是很了解。”王安实话实说。
王安在万历二十二年入景阳宫成为皇长子侍读。在那之后,他就被动或主动地断掉了跟外边儿的联系,只保留了和干爹陈矩及一众师兄弟的往来。万历三十五年陈矩过世之后,他和师兄弟们的往来也少了大半。
王安想了想,又道:“这个人虽然贪了点儿,但忠心还是足的。可以先观察观察。”王安不说用与不用,只说观察到的客观事实。
“有什么人选推荐吗?”朱常洛又问道。
王安眉头微皱。皇上要往司礼监添人他是欢迎的,但他不想推荐。推荐得好不好倒在其次,要是让皇上以为自己结党搞小团体就不好了。冯宝垮台的时候他年岁尚小,记忆尚浅,但张诚、张鲸的下场他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而且干爹在世的时候也一再叮嘱,要他小心行事,不要因为太子的宠幸而骄纵。
为了避免让皇上起疑,他不仅不和崔文升及魏忠贤亲近,反而故意恶劣地对待他们,让他们和自己只保持上下级的从属关系。
第229章 刘若愚
王安不想举荐,但皇上既然问了话,总还是得说点儿什么的。王安沉思片刻,巧妙地回答道:“主子。按现在这个规制,添一个人进来,每年就得多支三千两银子。现在内俸的预算已经非常高了,能省点就省点儿吧。”
“你刚才不还说自己忙得很,添人进来能得空闲吗?”朱常洛从“照准”的那一摞抽出一本奏疏。他本就没什么收拾,摆得也不整齐,这一抽,直接把奏疏堆给弄塌掉了。
“奴婢转念一想,还是觉得忙点儿好。反正闲下来也没事儿做。”王安一个跨步来到御案边上,一边收拾,一边说话。
王安很利索地把奏疏排放整齐,他知道这一摞都是要发下去的,于是直接将之抱到了自己的桌面上摆着。伺候皇上歇息之后,他或者魏朝还要回到南书房,将奏疏上的批示整理成公开的旨意,在今天或是明天分发下去。
“滑头。再省钱也不差这点儿。”朱常洛看向魏朝,问道:“魏朝。你认为呢?”
魏朝没有王安那多的盘算和顾虑,他直说道:“老祖宗说的在理,但是最近的活儿确实多了点儿,再添一两人也好。”
王安没有接话,而是低着头,赏花似的盯着奏疏的封面。
“有什么人选推荐吗?”朱常洛又问道。
“如果非要奴婢推荐的话,奴婢倒是也有一个人选。”魏朝不着痕迹地瞥了王安一眼。不过王安的注意力都在皇上身上。
“说说看。”朱常洛把刚才抽出来的那本奏疏递给王安。“今天就把这个发下去。”
“是。”王安接过奏疏,还没拿稳,就让魏朝接下来的话给激得一抖。
魏朝推荐道:“先监陈矩名下的刘若愚颇有文名,或可擢入司礼监听用。”宫里一般尊称已经过世的有名望的太监为“先监”。
“陈矩名下.”朱常洛将目光投向王安。
王安眼眉不自然地一抖,但旋即便恢复正常。“刘若愚是奴婢的小师弟,他在万历二十九年,也就是主子爷正位东宫那年进宫。当年拜入干爹名下,万历三十一年被干爹收为义子,是干爹收的最后一个干儿子。”
王安在心底一叹:绕了一圈儿,结果还是绕到自己的身上来了。
“刘若愚?”朱常洛微微颔首,又问魏朝:“他是做什么的?”朱常洛总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或是听过这个人名。
“先监在时,刘若愚曾在司礼监文书房,司掌文书誊录之职。现于内直房,主笔札事务。”魏朝回答道。
内直房设于午门内,左右掖门旁。内直房不是一个类似于文书房这样的专职机构,而是两直排分割开来的,一天十二时辰都有人值守办事的值班间。
笔札事务、保管宫门钥匙、传递旨意、值防火灾、内操守卫,干什么的都有。
所谓的笔札事务,也就是为南书房发下来的旨意润色。通常的流程是,皇帝口授掌印或秉笔等近侍太监以命令,近侍太监简记以跟上皇帝的语速。等皇帝停止说话,近侍太监再通过简记还原命令。皇帝的旨意当然都是必须执行的,但必要里边儿也分轻重缓急。其中紧急的,直接发,不润色。重要的,由大太监亲自润色。而大量“轻缓”的杂令,则交给内直房的笔札润色,润好色后,司掌笔札的宦官会直接将旨意带到到午门外的六科直房,交给值班外廷的官员。
“唔”朱常洛的目光在魏朝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对王安道:“你去把他叫过来吧。”
“现在吗?”虽然皇上半句怀疑的话都没说,但王安的心底还是升起一种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觉。
“你还要看日子啊?”朱常洛淡笑一声。“内举不避亲嘛。让他来。”
“是。”王安在心底又叹一口气。
从乾清宫到内直房,需要经过三大殿和皇极门。为了不让皇上久等,王安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王安虽然年过半百,但身体康健,如果不是最近一直加班,弄得自己有些亚健康,跑这点儿路还是不会喘的。
司笔札事务的直房有两间,分别靠近左掖门和右掖门,靠近左掖门的直房与吏、刑、礼相对应,而靠近右掖门的直房则与户、兵、工相对应。刘若愚是负责润色礼部事的笔札官,因此在左侧的直房里当值办差。
随行的宦官跟着王安跑了一路,到直房门口的时候喘得比王安还厉害。不过他顾不得气喘,一到门口立刻为老祖宗开了门。
开门的动静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见到王安的身影,直房里边儿的人立刻丢下手里的差事,呼啦啦地跪了一片。
“拜见老祖宗!”刘若愚没有唤王安为师兄,而是像其他人那样称呼王安为老祖宗。
虽然同为陈矩的干儿子,但王安和刘若愚并不太熟。王安在万历六年入选内书堂读书,而刘若愚万历十二年才出生。王安因从龙之功一步登天之后,刘若愚也没有恬着脸找王安叙旧求进步。
“嗯。”王安对刘若愚并不亲近的态度感到满意。王安没有进门,而是隔着人群招手说:“刘若愚出来,跟我走。”
“是。奴婢这就来。”刘若愚磕了个头,然后才起身来到王安身边。
“恭送老祖宗。”王安没有说去哪儿,所以在场的其他笔札官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找到人之后,王安没有立刻带着刘若愚折回乾清宫,而是先去了对面的另外一间笔札直房,将皇上之前交给他的奏疏送去。之所以将之送到左侧的直房,是因为这是一封有关辽东熊廷弼的弹章。朱常洛不仅照准了,还亲自在上面写了朱批。
“老祖宗。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陪着王安走了一段路之后,刘若愚小心翼翼地问道。
“乾清宫。”王安的表情看不出阴晴。“万岁爷要见你。”
“啊?”一瞬间,刘若愚的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种可能性。“为为什么呀?”
“到了你就知道了。”王安微微偏头,嘱咐道:“万岁爷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别隐瞒,别撒谎,别迟疑,脑子里蹦出什么直接说。”
“好奴婢知道了。”刘若愚只觉心跳加速,手脚发凉。
“还有,说话别结巴。”王安又嘱咐道。
“是。”
“奴婢王安叩见主子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般来说,王安只会在当天第一次见到皇上的时候下跪磕头。但为了表示恭谦与顺从,王安在领着刘若愚走到大殿正中的时候,又规规矩矩地再次下跪,向皇上行五拜三叩的大礼。
“奴婢刘若愚叩见主子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是刘若愚第一次近距离面对当今圣上。他有些紧张,声音也跟身体一样在颤抖,但好歹没有结巴。
“知道今天为什么叫你过来吗?”朱常洛挥手,示意王安回自己的位置上去。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奴婢不知道。”刘若愚伏跪在地上没有抬头。
“王安没告诉你?”朱常洛问道。
“奴婢问了,但老祖宗没有告诉奴婢。说到到地方就知道了。”刘若愚一五一十地回答道。
“老祖宗.他不是你的师兄吗,怎么叫得这么生分?”朱常洛又问道。
“老祖宗掌着的司礼监大印是主子爷赐的,掌印太监的名分是主子爷封的,而师兄、师弟的情分是干爹给的。凡事有先有后,在宫里,名分永远大于情分,不能乱了次序。”刘若愚的回答体面而周全,让王安大松了一口气。
“你还真会说话。”朱常洛微微点头,然后拍了拍桌面上的簿册,问道:“你进没进过内书堂?里边儿怎么没有你的记录?”这是一本登记着内书堂学生信息的记录册。时间是万历二十五年到万历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