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我还是懂点儿药理的。先让灶房先煮点瘦肉粥吧。”虽然张诗芮读过不少与医学有关的书籍,但她还没有治病救人的实操经验。
“先把衣服换了吧。湿得跟过了水似的。”丁白缨叹气道。
“好。”张诗芮试图支起身,不过双手确实无力。
“不必勉强,我帮你。”丁白缨用小臂托住张诗芮的后背,将张诗芮扶起来。
就在丁白缨为张诗芮换衣服的档口,那个将朱常洛迎进张府的门僮又来敲门通报了:“小姐。有一个姓刘的女大夫来拜访。要请她进来吗?”
“姓刘的女大夫?”丁白缨有些疑惑。
丁白缨对上张诗芮询问的眼神,摇头道:“我只请过一个姓黄的大夫到家里来。”
“来都来了,就她请进来吧。”张诗芮眨了眨酸涩发干的眼睛,小声说道。
“嗯。”丁白缨手上的动作变得利索了起来。她像摆弄娃娃似的,几下就给张诗芮把衣服换好了。接着,她温柔地把张诗芮放回到枕头上,推门走了出来。
丁白缨来到大堂的时候,门僮已经把女大夫请进来了。
这位女大夫看起来很年轻,发型也说明她还没嫁人。
“请问你是?”丁白缨并没有第一时间带她去张诗芮的闺房。
“鄙姓刘。单名一个。”刘一边说话一边在空气中比画。
“你来此有何贵干啊?”丁白缨问道。
“大夫上门还能干什么,当然是诊脉开药啊。”刘理所当然地说道。“请问张姑娘在哪里?”刘看面前这个人气色红润,精神抖擞,穿着打扮既不像闺秀也不像道姑,因此判断她大概率不是病人。
“你从哪里听说了张家的事情?”丁白缨没有回答,而是问道:“黄大夫那里?”
“我不认识什么黄大夫。”刘说道。
“那你是哪家医馆的?”丁白缨又问。
“我家不开医馆。”刘摇头。
“那你是行脚大夫”丁白缨不想再跟面前这个看起来像书呆子一样的姑娘,继续进行这种戳蛤蟆似的回答。于是直接问道:“直说吧,你到底是谁,谁让你来的?”
“哦!忘了自报家门了。”刘非常骄傲地抬起头,说道:“我的祖父是太医院院使刘和清。就是他老人家让我来的。”
“啊?”丁白缨惊讶道:“太医院?”
“对啊。”刘点头。
“为什么?”丁白缨又问。
“什么为什么。祖父叫我来我就来咯。”刘说道:“快带我去见你家小姐吧。”刘已经把丁白缨当成是张家小姐亲近的女仆了。
“你能行吗?年纪轻轻的。”丁白缨有些怀疑,但刘毕竟报了太医院的名头,所以丁白缨还是带着她往张诗芮的房间走。
“我不能给你打包票。只能先试试再说。”刘回答道。
“嚯!”丁白缨悚然,不知道这姑娘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刘来到床边,一看见张诗芮的脸色,立刻就说:“不行。”
“什么不行?”丁白缨问道。
“你们现在煮的药不行。”刘说道。
“你知道开了什么药?”丁白缨问道。
“闻得出来啊。”刘之前没提药的事儿,只是因为不知道病人的状态。“其它的先不说,大黄是一定不能用的。如果我没猜错,你们还用了芒硝。”芒硝闻不到,因为它一般不入煎剂,待汤剂煎得后,才溶入汤液中服用。
“对。”丁白缨有些服了。
刘伸手去摸张诗芮的额头,又捻了捻挂在架子上的湿衣服,接着俯身用自己的脸去贴张诗芮的手,最后才静静地把了把脉。“都是退热,但大黄、芒硝是性极寒的猛药。她这样子经不住这么猛的药。吃下去要死的人的。”刘脸上的书呆子气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医者的肃色:“你们从哪里找的蹩脚大夫?报官让官府拿人吧。”
这年头的女医生很少,少有的女医生的医术也很一般。能看着症状,下固定的方子就算是好的了。
历经弘治、正德两朝的大学士李东阳,曾在文章《记女医》中写道:京师有女医,主妇女、孩稚之疾。其为人不识文字,不辨方脉,不能名药物,不习于炮炼烹煮之用。
这个蹩脚的女医治病,只靠花钱从太医那儿买来丸散,胡乱给病人服用。碰对治好了,就得到丰厚的酬劳,治坏了,就胡说这是命中注定的。但就是这种江湖骗子,名声竟能传扬开来,遍及京师,连士大夫家也不免求她治病。
这看起来很反直觉,但实际上,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在男女大防这样的铁律的规制下,男大夫不可能给女人看病,不然贞节有失,还不如死了。而医术和其他技术一样,通常是传男不传女的。所以少有的女医就成了宝贝,即使是那是个庸医。
“那该开些什么药?”丁白缨问道。
“如果再虚弱一些,就只能用柴胡、升麻、薄荷来扬汤止沸清热降火了。不她这样子,可以稍微进一步,用麻黄、桂枝、羌活来退烧,但羌活能不能用还要看她的脾胃。如果脾胃过虚,那羌活也是不能用的。”刘指了指张诗芮的嘴唇。“来,把她的嘴巴撬开。我得看看她的舌头。”
“不用撬,我自己来。”张诗芮本就是昏沉引致的浅眠,在刘摸她脑袋的时候就已经醒了。
“那把舌头吐出来吧。”刘跟哄小孩儿似的,说道:“来,张大嘴跟我学,啊!”
张诗芮老老实实地伸出舌头,不过没有发出声音。
“舌象淡红,舌苔白薄,气血还算旺盛。脾胃没什么问题。”刘点点头。然后说道:“就用麻黄、桂枝、羌活了。至于剂量,纸笔。”
“哦。好。”丁白缨已经完全服气了。她赶忙跑出去为女大夫找纸笔。
“还好我来了。不然你真能让庸医给害死了。”刘对病榻上的张诗芮说道。
张诗芮没有多说什么,而是问:“请问姑娘为何来张府啊?”
“我是太医院院使刘和清的孙女”这回,刘一口气就把该说的话给说全了。
“刘院使怎么会知道我的事情?”张诗芮细声问道。
“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宫里来了人。”刘老老实实地回答说。
“宫里?”张诗芮头皮一麻,精神头也莫名地好了些。
“老爷子倔得很,不轻易给外人看病,也不轻易让我们给外人看病。只有宫里使得动。”刘的嘴巴就没个守门儿的。“老爷子前几天去给李尚书看病也是得着了皇上的旨意。”
“给你家小姐吃药之前,最好先喂她吃点的东西。是药三分毒,得先回口气力。”刘见丁白缨复返归来,便对她说。
“我知道。瘦肉粥嘛。”丁白缨说道。
“先不吃肉。”刘摇摇头。“用米、枸杞、大枣煮甜粥,不可米少清寡,也不可米多稠黏。要趁热吃,甜能生津,热能促汗。热以不烫口舌为度。切记不可晾冷再食。否则其效反矣。”
“放糖吗?”丁白缨将纸笔放到桌面上,并摆出请的手势。
“不放。枸杞一把,红枣十粒,足矣。”刘补充道:“你可以把这个东西当成药膳。”
“明白了。”等刘写完药方,丁白缨又问道:“请问诊金几何?”
“我不要你们的钱。宫里派活儿总是有赏的。一个方子,只收一份儿钱。”刘放下药方,竖起一根手指,说道。
“那就多谢了。”丁白缨道谢说。
“每天两剂,最好是饭后一个时辰再用。切记保暖。我过几天再来。”刘站起身告辞,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我送您。”丁白缨道。
“不必。”刘摆手拒绝,就像是忙着要回家吃晚饭似的。“我知道该怎么出去。”
就在刘为张诗芮看病的时候,用“可以”两个字安排了这场诊疗的皇帝,正在南书房里逐步恢复着宫里的基本秩序。
南书房里坐着三个人,分别是坐北朝南的皇帝,居左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居右的司礼监首席秉笔魏朝。而被这三个人夹在中间跪伏着的,是尚膳监提督光禄太监王体乾。
“你知道今天为什么叫你来吗?”说话的人是王安。
“奴婢不知道。”司礼监的通告贴出来之后,王体乾如蒙大赦,立刻清点了自己全部的财产,紧赶着交到内承运库去了。他很不舍得,但保命要紧。
“猜一猜。”王安虽然笑得很和煦,但还是让王体乾觉得毛骨悚然。
“奴婢不敢揣摩圣意。”奴婢叩首道。
“叫你猜你就猜。”魏朝的声音冷得像是从悬崖底部飘上来的。
“是。”王体乾眼神上挑,发现皇帝还是低着头看着桌面。“那奴婢就斗胆说一说。”
王体乾没有等来回应,整个大殿安静得让人心悸。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主子万岁爷是要奴婢掌尚膳监的大印。”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朱常洛合上奏疏,将之放到“允准”的那一摞。然后又拿起“未办”那一摞里最上面的一本。
“主子万岁爷鸿德天恩,饶恕奴婢们往日的贪枉与不法。”王体乾咽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如今,尚膳监无主事之人,诸得饶之内官中,又以奴婢为最长。故奴婢斗胆猜测,主子万岁爷是要奴婢主掌尚膳监的差事。”
“嗯。继续。”看着眼前的奏疏,朱常洛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他手里的朱笔悬停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
王体乾愣住了,他不知道所谓的“继续”是要继续说什么。他转动眼珠子,试图寻找一些动静和暗示,但殿里坐着的三个人就像是当他不存在似的,仍旧自顾自地处理着手里的事情。
王体乾细细地揣摩上意,感觉脑袋快要烧掉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试探的口吻说道:“主子万岁爷容留奴婢,是因为奴婢与杜勋没有关系?”
“不急,清楚了再说话。”朱常洛把奏疏合上扔到“留中”的那一摞。然后抬起头,看向王体乾。
“是没有大的关系!奴婢确实给他送过银子,但也仅此而已。”王体乾的资历很老,非要硬算,可以说是杜勋的长辈。但辈分儿这种东西终究抵不过官职秩序。说到底,资历熬上去了都是长辈,没什么意义。杜勋是衙门的一把手,王体乾就得巴结人家。
“抬头。朕不想看着你的脑门儿说话。”朱常洛说道。
“是。”王体乾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望向龙椅上的皇帝。他不在各宫当差,没什么机会亲近先帝爷的各位皇子,但也不是没有见过这天潢贵胄。不过当他真正仰视皇帝的时候,他却本能地觉得这张脸是如此的陌生。
“年前,你去司礼监上报光禄寺今年的预算。报了两次。”朱常洛呼出一道轻蔑的鼻息。
“奴婢有罪!”王体乾并不干燥的内衫再一次被骤涌的汗水给浸透了。
“抬头。”朱常洛用奏疏轻轻地拍了桌面一下,然后问道:“你第一次报上去的那个预算,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杜勋的主意?”
王体乾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想了想才说道:“乘着新老交替账目不清,多弄些银子,这是奴婢的主意。”
“你想清楚了?”朱常洛的眼眉间展露出些许莫名的笑意。
“这就是奴婢的主意。”王体乾豁出去了。
“可杜勋对崔文升说,这是他的主意啊。是你要包庇他?”朱常洛顿了一下,再问道:“还是他要包庇你?”
第228章 补缺 添人
王体乾的脑子嗡的一声变得空白,这个问题怎么回答都不对!
不过就在王体乾的头皮因为急剧发热而不断冒汗的时候。皇帝那仿佛来自远天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朕听说,尚膳监在向司礼监报预算的时候通常会多报一些。有这么回事吗?”
听说?听谁说的?
同样都是多报,但两个事情的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
要知道,浮报的预算可不是尚膳监自己全拿的,更是要给司礼监回扣的。第二次报预算的时候,尚膳监虽然减去了“欺司礼监新官上任,不明内情”的部分。但潜规则之下的浮报那是一点儿也没少的。而且为了赔罪消灾,在给这笔回扣的时候,尚膳监不仅补足了少缴的五张,还多给三张。直到现在,王体乾都还记得曹化淳收到那二万八千两银票时满意的表情。
王体乾飞快地睨了王安一眼,却发现王安神色如常,没有丝毫异样。他摸不透其中的路数,所以憋了半天就憋出五个字:“有这回事儿。”
朱常洛追问道:“你们具体是怎么操作的?”
“回皇上的话。”王体乾头大如斗,感觉自己的脑水都要被烧干了。“尚膳监提督光禄司,每年会浮报一成银子。假如光禄司计算得知,今年采买耗用需要三十八万六千四百一十二两银子,就会报成四十二万五千一百两。也就是多报了三万八千六百八十八两。”王体乾停在这儿,不再说下去。
“这三万八千两,你们就都吃了?”朱常洛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王体乾的表情并说道:“你们就不分点儿给别人?”
王体乾觉得自己脸上的每一块儿肌肉都在抽搐。皇上到底知道多少?这件事是谁说的?王安和崔文升向来不对付,这里边涉不涉及司礼监内部的斗争?问题太多了,但王体乾哪个都回答不了。
“我们,奴婢”王体乾支支吾吾,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没人给他提示,也没人催促他。王体乾一停止说话,殿内就直接陷入沉默。
王体乾闭上眼睛,认命似的说道:“多报的预算中有一大半要给司礼监做回扣。”
“王安,今年司礼监收了多少?”朱常洛明知故问道。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今年,司礼监从尚膳监那里收到预算回扣总计二万八千两。”王安回答说:“已经全部兑成现银上缴给了内承运库。”内承运库只贮藏成锭或者成条的金银,不会把民间票号开具的银票当成通货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