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应泰一愣,旋即喜道:“左堂英明。”
这着实令他意外,虽然熊廷弼跟正儿八经的“飞扬跋扈”没什么关系,但向来是说一不二的。让他“从善如流”,不能不说是一种极大的罕事。“我回辽阳之后立刻就安排这件事。”
“等等。现在不能设营放粮,这些鞑靼人还得饿着。”杨涟轻轻地敲了一下桌面,骤起的异响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他的身上。
“为什么?”袁应泰还挂着欣慰的笑意。
“袁右佥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杨涟说。
“还有什么问题?”袁应泰又问。
“观瞻。”杨涟解释道:“就像熊左堂方才说的那样,辽东的军粮是皇上下旨让户部从全天下调来的。经略行辕虽然有调用之全权,但北京的言官们是一定不会不说话的。”
袁应泰的身上挂着都察院的衔,但他一天言官都没干过。而杨涟前不久还是实职的兵科给事中,他太了解言官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了,这帮家伙是没事儿也要打三竿的。
别看皇上把姚宗文和杨、冯、顾这些人给罢官削籍了,但这是因为他们所行之事是言辞激烈的无理由诬告。如果熊廷弼真的擅自把粮食发给鞑靼人吃,就等于是落了口实。言官们是一定会跳出来反对的。杨涟自忖,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他自己就会上疏提出质疑。
不过这还不是最关键的。“言官们提出反对与质疑是常有的事情,皇上不听自然无伤大雅,但要是引起了皇上的怀疑,那就完蛋了。”杨涟说道。
“那要怎么办?”袁应泰问道。
“先什么都不做,把辽东的考量一五一十地报上去,等皇上点了头,咱们再做。皇上不点头,那就不能做。”说罢,杨涟又补了一句:“鞑靼灾民和山东灾民不一样。不等朝廷的公文,擅作主张救济山东的灾民怎么能都能落个‘仁’字来抗辩。但擅作主张救济鞑靼人,别说落个‘仁’字,不被扣个资敌的帽子都算是好的。”
“不会吧”袁应泰怀疑道。
“怎么不会。”熊廷弼很顺遂地接过话茬,并道:“咱们现在还不知道皇上对虎墩兔憨的态度呢。如果皇上、朝廷同意继续与虎墩兔憨结盟,提前放粮的事情就会大事化小。如果不同意,那你放粮就是资敌!”
下午未时六刻,袁应泰带着满心的事情在毛文龙的护送下离开了沈阳。一路上,随处能见到饥色愁容的蒙古人。他们就像是弃民,无论是大明、女真,乃至他们的名义上的领袖,都不愿意用宝贵或暂时不那么宝贵的粮食给他们铺就一条生路。冬天已经过去,但春天仍旧寒冷。袁应泰知道,如果自己没打四品官的仪仗,没有骑兵的护卫,那么这些人里还能正常活动的,是一定会为了那一口吃食来抢劫自己的。但袁应泰还是想救他们一命。
不过,想归想,只要熊廷弼不点头,他就没法也不会救。
袁应泰离开沈阳的同时,孙传庭、贺世贤以及尤世功也回到了反方向的贺世贤的军营。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在回到军营的过程中,贺世贤一反常态地没有在路上拉着孙传庭聊天扯淡,这让孙传庭有些意外,于是一回到营帐,他便开口问道:“贺总兵看起来有些心事。是在担心城外的鞑靼人吗?”
“我担心他们干什么。我又不是满桂。”贺世贤摇头道:“只是觉得不用他们守城有些可惜,沈阳的城防虽然比刚修的那会儿要稳了不少,但多点儿人总是好的。我亲丁是镇得住他们。无非是在他们不听话的时候动刀子砍人而已。”贺世贤停了一下,然后转身正对孙传庭说:“而且我在想。熊左堂是不是一开始就想要救济鞑靼人。在我的印象里,熊左堂可不是一个容易被说动的人。就算能说动他老人家改主意,也绝不会在这种场合。”
“哦,何以见得啊?”孙传庭微微颔首,问道。
“不好说。只是隐约觉得。”贺世贤道:“我反正从来没从他老人家的嘴里听到过‘从善如流’这种词。”
熊廷弼经辽一年有奇,没有被他踢走的军官都看清了他的脾气,并总结出了他的行为模式。
也就是,除了没得商量一定要做的事情,只要和你有关,熊廷弼就会提前找你聊,如果同时和几个人有关,那他就会同时找那些人聊。这时候,被叫到的人可以提出自己的主张与想法,这是唯一一个可能让熊廷弼改主意的机会,如果不发表意见,或是提出的意见无法打动熊廷弼,那么说服无效,到此为止。
如果你和熊廷弼的决定相左,那么熊廷弼一开始会尝试着说服你。当然,要是说服不了也无所谓,你得按他的意思办。一旦命令发下来,必须严格执行,你要是办不好,熊廷弼就会骂人。他要么叫你骑马到经略行辕挨骂,要么他老人家亲自过来当着你的属下骂你。
有时候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将领被叫到某个地方挨骂,但熊廷弼已经转移了。这时候应该做的事情不是回自己的驻地,而是去熊廷弼前往的地方找他挨这顿骂。
这还算好的。别忘了他老人家的手里可是有尚方宝剑和王命旗牌的。要是阳奉阴违,或是出现重大过错,熊廷弼是会杀人的。
熊廷弼杀人也有一套自己的流程。他不会阴悄悄地把人砍了,而是会很有仪式感地先把人抓起来,在众人面前陈列罪状、罪证,然后再请王命旗牌亲自动手把人的脑袋砍下来。最后,他会把人头和这些东西一起送到北京去。当初熊廷弼砍陈伦、刘遇节、王捷、王文鼎等人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
第226章 筹码与道义
熊廷弼杀人的方式很能体现他的个人特质,也很能服众。但他最令辽东诸将信服的行事准则,还是他不会因为看你不顺眼而刻意刁难或是打压你,更不会抢或者压你的功劳。他会直接让你滚。
而且如果你真的有功劳,他核实之后也不要你的孝敬,直接给你往兵部报。要是兵部的小官大吏卡着不批,非要按旧例索取办事费,或者让你去北京磕头。他就会直接上疏痛骂办事的官员。然后奏请皇帝派御史乃至锦衣卫来辽东核查,看看是不是冒功,是不是该赏、该升。这简直是跟兵部积年的潜规则对着干。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别看熊廷弼挂着兵部左侍郎的衔,但如果失去了皇帝的信任与支持,那么兵部的官僚们大概率会是第一个跳出来落井下石,把熊廷弼往死里整的。
“左堂大人那副架势就像是提前做了决定一样。”贺世贤自说自话地点头道。
孙传庭觉得贺世贤观察和切入的角度有些清奇。他哑然一笑,并道:“英雄所见略同啊。”
“孙主事也这么想?”贺世贤在亲兵的服侍下脱下身上的正三品绯色虎补武官服,换上便于行动的常服。
“我想左堂大人的想法应该是在两可之间。不让鞑靼人进城是大人的底线。只要上面不反对,他们不进城,其实开棚施粥也无所谓。”孙传庭还有许多文职工作要做,没有上训练场陪着操练的打算,于是也就没有换衣服。
“孙主事何以见得?”已经换好衣服的尤世功插话问道。
“如果左堂大人真的那么排斥鞑靼人,早就派兵就去驱散他们了。根本不会让零散的鞑靼人在辽沈之间聚集。”孙传庭捻着胡须,眼神微妙。
据孙传庭所知,在辽民返辽的最高峰时期,熊廷弼是派了骑兵在沿途护送的。这些骑兵能护送辽民,自然也能将流散的鞑靼人驱逐出去。辽东的明军暂时没法子反攻赫图阿拉,但派几个游击带着骑兵去驱散乃至剿杀这些没人在乎的蒙古人还是可以的。更邪恶点儿想,熊廷弼完全可以拿他们的人头去北京去,就算不能邀功。但用来堵住言官们的嘴巴也是足够的。
“有道理。”贺世贤没想那么多,只是点头。接着,他又问道:“孙主事就留在帐里?不和我们一起去校场?”
“杨右佥还要查数呢。您要是愿意代劳,我也可以让您来办这个差事。”洪武十年,府县都罢黜,辽东地方就只剩下卫所衙门了。孙传庭入辽的时候,沈阳中卫指挥使司衙门就让熊廷弼占着当经略行辕。孙传庭来到沈阳之后,熊廷弼也没把他留在身边,而是把孙传庭的办公地点设在贺世贤的军营里。这样既方便物资调配,也方便看着贺世贤,不让他再犯违令浪战的错误。
“不必了。您忙。”贺世贤忙不迭地摇头。他当上军官之后花了不少钱请先生教他识字,但贺世贤显然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子,因此到现在也只是粗通文墨。
“那还问”孙传庭驱散杂念,打开文书拿起笔,不再想这个事情。
沈阳中卫指挥使司衙门。
众人离开之后,熊廷弼摆出慵懒放松的姿势地靠在椅子上。他眯着眼睛,用右手按着睛明穴揉了揉。这是他用以代替午睡的休息方式。
万历四十年至万历四十七年之间,熊廷弼因事遭劾,闲赋在家。此间,他不问朝政。除了修桥、筑堤等涉及民生的事项外,他从不主动拜谒官府。万历四十二年,他的老母亲去世后,熊廷弼更是回到乡下老宅居住,即使有时回城也是在园中种树、养鱼、下棋。慵懒闲逸的生活让熊廷弼养成了睡午觉的习惯,但自从万历四十七年四月十七,接到圣旨离家北上赴京,他就很少再合眼午睡了。
放松了一会儿之后,熊廷弼抬起头,看向还没有离开杨涟。“文孺是要接着说鞑靼人的事情,还是说别的事情?”他没有丝毫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这个事情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杨涟收起了那副和事佬的笑意,表情重新变得肃然。
熊廷弼耸耸肩,说道:“还能怎么想,孙伯雅的意见提得很好啊。圈起来派人守着,给口饭,不让他们饿死就行了,难不成还要给优廪当大爷养起来啊?”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杨涟眉头微皱。
“哈哈。你还是懂我的。”当熊廷弼遥知杨涟在朝堂上弹劾东林党以及声势正旺的东厂提督崔文升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人和自己很像了。“就那么回事儿。辽东可以承受这一小撮鞑靼人的流乱。杀掉或是驱逐,反而不利于辽东的大势。尤其是现在。”
“你是说虎墩兔憨进京的事情?”杨涟在用这个事情进行话题转移的时候就隐隐地想到了两者的联系。
“你自己都说了还问?”熊廷弼笑道:“四十七年辽事正乱的时候,虎墩兔憨就一再提高价码。虎墩兔憨虽然不管他们的死活,但我这会儿要是把辽东的鞑靼流民驱逐或是杀掉,虎墩兔憨不得立刻变成他们的首领,借此向朝廷狮子大开口啊。”
万历四十七年秋,大明扶植起来用以北屏建奴的叶赫部覆灭,朝廷便派监军王猷带着四千两白银出使察哈尔部的首城察汉浩特。林丹汗先是称病不见,之后又借口自己手下没有懂汉字的人,将朝廷使臣带来的谕帖弃置一边。他这当然不是要拒绝朝廷的结盟邀约,而是要提高要价,向朝廷索取更多的财物。银子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借大明朝廷的退让,提高自己在察哈尔乃至喀尔喀诸部声望。
之后,林丹汗又指使其叔父脑毛大对明使称,“要自举兵杀奴,然事权在憨,恐难擅举。”翻译翻译,就是察哈尔部也看努尔哈赤不顺眼,但如果朝廷想要调动察哈尔部做特定的事情,就得加钱。
消息传到经略熊廷弼这里,熊廷弼认为在叶赫部被努尔哈赤整体吞并,辽东极度危急的情况下,林丹汗的重要性确实显著地提高了。于是奏请万历皇帝,请皇帝发帑金以充抚赏。万历皇帝同意了,将赏银提高到四万,但仍旧让户部来出这笔钱。
“那你为什么不跟袁大来直说你的想法?”杨涟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微眯眼睛,开始思考起来。
“袁大来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书生气太重。”熊廷弼撇了撇嘴。“在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上,他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借这个机会骂他一骂。把他背上驮着的圣贤书给烧一烧,让他清醒清醒。当然烧不掉也无所谓,反正他说了不算。”
“这骂算是白挨了。”杨涟想通了什么,他突然瞪大眼睛,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呵。”
“也不算白挨。算是提前预防。到时候吵起来也好说话。”熊廷弼撑着脑袋,迎上杨涟的眼神,说道。
“你果然是这么想的!”杨涟沉着脸道。
“不然呢?”熊廷弼回道:“我们驱杀了这些鞑靼流民,就会让大明失了道义。如果我们把他们圈起来给粮食,而他们却被努尔哈赤劫掠乃至掠杀了。那就是奴部失道,我们得道。所以就算袁大来不说施舍,孙伯雅不提外养,我也会在城外开厂施粥然后再用围子把他们圈起来。”
“你真是”杨涟叹了一口气。
“慈不掌兵。我就是这样一个恶人。”熊廷弼倒是很坦然。“我只要对得起皇上,对得起朝廷就可以了。”
“你把话说得这么白,就不怕我把事情捅出去?”杨涟凝视熊廷弼,脸上的肌肉因为表情过于凝重而有些抽搐。
“你不会这么做。我看人很准的。除了没打过仗,没杀过人。你本质上和我是一类人。”熊廷弼很自信地肯定道。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杨涟突然大笑起来。“对啊,我们是一类人。只要对得起皇上,对得起大明就可以了。”
笑了一会儿之后,杨涟平静了下来,他全身松了劲,无意识间竟摆出了熊廷弼那样的姿势。“你把这个想法报给皇上了吗?”杨涟问。
“密奏已经上了,但我只说了在城外划一块地给鞑靼灾民开厂施粥的事情。”熊廷弼说道。“明奏已经写好了,随时可以往通政使司寄送。原定就是今天。”
熊廷弼不知道有哪些人也得到了皇帝的秘匣。但他晓得杨涟手里有一个。所以起话来并不避讳:“我不打算说道义的事情。明的暗的都不打算。你也不要说。皇上不必知道这么血腥的勾当,知道了反而不好。”
“我明白。”杨涟点头,不再讨论这个话题。“之前我密奏皇上,说给军官们发赏银的事情。你应该收到我给你写的信了。考虑得怎么样?我要回奏了。”
“发呗。发钱总比让他们自己伸手贪污得好。”熊廷弼说道。
“不。我是问你打算发多少?”杨涟问道。
“首先我得纠正你,不是我发,是皇上发,而且最好让宫里的人来发。”熊廷弼想也不想,即答道:“至于数额嘛,总兵一千,副将八百,参将五百,游击三百,都司两百,守备一百五十,把总一百。再往下就不必了,已经给过饷银了。”
杨涟简单地盘算了一下,这一套发下来总数大概在三到四万之间。这个数不少,但和辽东的军费比起来只能算是小头。
“你自己呢?”杨涟又问道。
“我又不是军官,要这钱干什么。”熊廷弼摊手摇头。“熊某人来辽东可不是为了钱。”
杨涟点头,又道:“好。就这么往上写吧。”
“皇上给你批了多少?”熊廷弼好奇道。
“三个字。”杨涟说:“说个数。”
“嚯。”熊廷弼眼眉一挑。“皇上真是大方。那你往上写的时候再添点儿布匹绢帛吧,拿给他们做衣服。”
“多少?”杨涟问。
“数字半成,按匹算。布、绸各半。”熊廷弼说道。这么算也就是总兵五十匹,副将四十匹。
“成。”杨涟点头。“我今天就写密奏回北京。”
北京,南熏坊,张府。
张诗芮的额头滚烫,汗水湿透了枕头。她的呼吸急促而浅短,每一次都像是在攀登一座无形的山峰。
她在做梦,但思绪却像乱流。明暗交替,混沌不堪。
“姑娘。”在给张诗芮的额头换上另一块冷湿但不冰的帕子之后,张诗芮终于醒了。
张诗芮虽然醒了,但意识还是有如泥沼般混沌。全方位的刺痛侵袭着她的大脑,浑身的酸软也在无情地折磨着她。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火焰烤着,但手脚却极度冰凉。
“姑娘,来,咱们再换身儿衣服。”丁白缨将手伸进被窝,发现昨晚给张诗芮换上的睡袍再一次湿透了。
“没力气,不想动。”张诗芮咽下一口唾沫,只觉喉头痛得宛如针扎。“请给我倒一杯水,好吗?”
“好。”丁白缨很快便端来一杯温热的茶水。
“我睡了多久?”喝下丁白缨喂的水后,张诗芮问道。
“一天半。差点儿没给我吓死。”丁白缨用自己的袖子给张诗芮擦了擦额头。
“开了些什么药?”张诗芮闻见了煎药的味道。
“大黄、芒硝.”刚念了两味药,张诗芮就止住了丁白缨。
“咳咳。乱乱来。”张诗芮声细如萤,被淹没在了咳嗽声中。
“姑娘,你说什么?”丁白缨没听清,便将耳朵凑到张诗芮的唇边。
“这药.哈!别煎了。”张诗芮滚烫的气息打得丁白缨的耳垂生痒。
“为什么呀?”女医不好找,带来张府的女医,是她跑了好几个医馆花了二两银子才请到的。
“这方子行的是通腑泄热法。要不得!”张诗芮强撑着说。
第227章 宫里安排的女大夫
“泄热挺好的呀。”丁白缨试图逗张诗芮开心。“你热得跟火炭一样,要是贴着你睡连热炕的炭都能省了。如果你不出汗,被窝没那么湿的话。”
“这是泻药。”张诗芮苦笑一声,气若游丝。“我若是吃下去了,你就准备给我收尸吧。”
“这么严重?”丁白缨一惊,然后道:“那我再去给你找别的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