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133节

  骂朝臣不算,熊廷弼甚至连皇帝都骂了。四十八年五月,患病吐血的熊廷弼委屈之情油然而起,竟然上疏批评“皇上深居静摄,禁不闻声”,甚至“无人臣礼”地问“朝臣要辽东否?皇上要辽东否?”

  熊廷弼在骂人的同时,实事求是地调整了自己的战略。调整之后的战略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龟缩”。具体来讲便是“并沈归辽,声援南卫”。

  “并沈归辽”自不必说,在抓住努尔哈赤进攻叶赫部的时机稳固沈阳之后,“并沈归辽”自动结束,沈阳成为必守之重镇。而“声援南卫”,却一直持续着。

  所谓“声援南卫”,实际上是“放弃南卫”,也就是不派兵驻守清河、阳、宽奠、永奠等山形险易、居民稀稠、给养难至、孤悬东北的边堡。龟缩防守镇江到沈阳,以及沈阳到广宁这一带。

  疏称:自展宽、永各堡,挂出东北角外,离边仅三十里,或十五六里,甚薄且逼,而险反在内。其谷民皆依山居住,它山耕种,村舍寥寥,无人民蓄积,以故年来贼弃不取。臣初以贼窥南卫为虑,今山势险远如此,马难遽到,又以贼抢村屯为虑,今人民零落如此,入无所获,臣何敢聚一二万人马粮草,以启戎心。随将前发川将周世禄等俱复调回,驻虎皮驿,为沈奉策应。俟初到土、浙各兵休息月,衣甲制备,然后发守镇江、凤凰城等里路各堡,作南卫声援。

  说白了,熊廷弼实地考察之后发现,这就是一块什么都没有,连努尔哈赤也不占据的烂地。平贼安辽之后随时能拿回来。现在放人马粮饷到那些地方去不啻放了一块儿随时能被调走的肥肉。

  

  “我今天会在沈阳落脚,如果孙伯雅配合。两天内就能把沈阳情况也落实到纸面上。这样一来,东南方向的边镇就算是又巡完一次了。”杨涟又道。

  孙传庭一怔,旋即挠了挠额头,憨笑道:“当然配合了。”

  “嗯”熊廷弼点头,并道:“文儒把核查的数字拿给巡抚衙门,如果两相比较没什么大的差错,就把镇江、奉集之间已经核查过的数和其他地方自查的数一并上报给兵部。只报一个数,就当其他地方已经核完了。”

  等熊廷弼说完,孙传庭才开口问道:“有必要这么急吗?等杨右佥把辽东巡遍之后再发也不迟啊。”

  “正月十五要开御前财政会议。而且文孺已经巡过好几次了,再有差错也差不到哪里去。兵部要数字,咱们就给数字。”熊廷弼说道。“好了,兵部的事情就这样。”

  财政会议当然是重要的,它会在很大程度上决定朝廷明年拨到辽东的各项物资。但对于现在的熊廷弼来说,更重要的事情是回暖之后的必然爆发的战事。

  “努尔哈赤虽然通过吞并叶赫部掠取了不少的牲口,但这张野猪皮这次竟然没有大动刀子。其志非小啊。”熊廷弼本就严肃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了。“去年冬天,辽东地方光是大雪就下了好几场,建州的积雪更是厚如绒毯,探子回报,说各部落都有不少畜生冻死。”

  叶赫部人口不少,在和平年份是要接受大明的物资援助才能正常过冬的,萨尔浒之后,努尔哈赤彻底切断了叶赫部与辽东之间陆上交通,大明只能让朝鲜接济,但现在的朝鲜国王光海君李珲慑于努尔哈赤的武力威胁,搪塞了朝廷。这导致叶赫部没多久就出现了物资短缺。

  大明兵败与物资短缺导致叶赫部的士气大降,这是努尔哈赤能在几天之内攻破叶赫城的重要原因。但努尔哈赤进攻叶赫部的目的不是为了劫掠而是为了吞并,以实现女真的统一。打下叶赫城之后,努尔哈赤没有像对待抚顺、铁岭、开原那样大肆掠杀,他只是杀掉了叶赫部投降的首领贝勒布扬古,并将叶赫的平民迁到建州,入籍编旗。这样一来,努尔哈赤得到的就不只是扩大的地盘与粮秣牛羊,还获得了地盘上的人口。

  统治者在妄谈生产、战斗之前,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人吃饭的问题,既然努尔哈赤选择不屠杀叶赫部的人,而是成为叶赫部的统治者,那他就得为这些被迫迁到建州的新臣民准备吃食。

  明时,草原游牧部落的生存逻辑就是人口增多,吃食相对变少,或者天降大灾,吃食绝对减少,便南掠。掠得到自然很好,但如果掠不到,能死一批,减少些人口,也是好的。这时候,努尔哈赤虽然建国曰金,建元天命,自尊为天命皇帝,上尊号为覆育列国英明皇帝,但游牧政权的基本生存逻辑还是没变的。

  “去年六月、八月贼寇两次劫掠,虽然破了些村落,掠了些粮食,但大城重镇一个都没破。努尔哈赤抢的那点儿东西是不够他这几万兵几十万人吃嚼一个冬天的。所以回暖之后必有一场大掠。按往年的经验,最早三月,最迟四月,贼酋就会率贼出巢,到时候,沈阳必然成为酋奴首冲之重镇。”熊廷弼沉声道。

  熊廷弼的脑子里已经构思出了一个粗略的由骚扰到反攻的计划。但这个计划必须以沈阳不陷,各地村镇不遭大掠为前提。虽说沈奉防线在万历四十八打退了两次敌袭,熊廷弼也以大城不陷为功,上报朝廷,但稍微懂点儿兵事的人都知道,努尔哈赤大概率从一开始就没有全力攻城的打算。

  “沈阳的城防怎么样了?”袁应泰问孙传庭道。

  “城墙破处皆已经补全,贼无重炮必不能破,女墙、垛口的破处也补得差不多了。但城楼、角楼的修复还要一段时间。”在袁应泰和熊廷弼进一步提问之前,孙传庭主动补充道:“一开始,人手、建材和工匠都不够。十月之后,逃民逐渐从直隶地方返辽,人手和工匠因此增加了不少,但建材一时半会儿还跟不上。”辽民的逃亡从抚顺沦陷开始,到萨尔浒兵败,出现了一个小高潮。开、铁沦陷之后辽民逃亡的现象攀至巅峰,直到万历四十八年六月,辽东的军队第一次守住城池。

  孙传庭说得自信,袁应泰也就没有多说什么,他复问道。“大炮呢?我记得年前给沈阳拨了四门红夷大炮过来,都装到城墙上去了吗?”

  军火贩子哈拉尔德布兰特一共给皇帝进贡了十门火炮,其中,长身管的十二磅炮四门,中身管的六磅炮和四磅炮各三门。六磅炮和四磅炮以及那一百支火枪是哈拉尔德布兰特的库存。而十二磅炮则是这个赌徒般的军火贩子以每门三百枚西班牙银元的大价钱从一艘葡萄牙军舰拆下来的。三百枚一门是绝对的高价,因为这年头欧洲造重炮的均价,也不到一百五十两一门,而三百枚西班牙银元折成银子得二百一十两了。

  按平时,哈拉尔德布兰特是绝对不会做这种赔本生意的,但开拓新的市场的机会可不是随时能有的,所以他也就忍着做赔本买卖的不适感弄了几门重炮上贡皇帝。

第224章 放鞑子入城?

  虽然军火贩子上贡的大炮都是不会炸膛的好货。但皇帝却没有看稀奇的兴趣。所以在同意贡船北上进京的同时,皇帝也命令兵部将这批大炮以及哈拉尔德布兰特雇来伺候这些大炮的西洋炮兵全部打包送到辽东去。并让兵部单独造册,以朝廷的名义为这支炮兵小队开饷。皇帝的饷银开得很慷慨,普通炮兵每人每月五两银子,炮兵队长每月十两银子,粮食供给由该部队驻扎地的最高级衙门从优提供。

  旨意是雷厉风行的,当天就走完了下旨的基本流程。但不知道办这个事情兵部官员是脑子抽了还是怎么的。他竟然走陆路而不走水路运输,就导致这批大炮走了一个多月才到辽阳。当然,辽阳巡抚衙门没有上疏抗议,皇帝也就不知道这件小事。

  大炮抵达辽阳之后,袁应泰立刻就把其中最重的四门调给了最前线的重镇沈阳。

  孙传庭沉默着盘算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袁应泰的问题道:“因为都是长身管的重炮,所以费点儿功夫,但好歹算是没磕没碰地拖上城墙安装完毕了。只是火药和炮子都不太够。”

  袁应泰微微颔首,示意孙传庭继续说。

  “加上这四门新装的重炮,现在沈阳城墙上一共有十二门火炮,但火药库里储存的火药仅够每门火炮打三十发。炮子也少,尤其是红夷大炮的炮子,这种炮的炮子一个就有十多斤,那个黄头发的翻译说,这些红夷大炮一门要配三百发炮子。但即使是算上已经铸成枪子和炮子的铁,沈阳一共也只存了五千二百斤。”孙传庭咽下一口半凉的茶,继续说:

  “沈阳需要更多的火药和炮子。当然,粗铁乃至铁矿石也是可以的,城内的铁匠已经返回大半。为了快速补齐铁匠的缺口,我们划了一些居民去给铁匠们当学徒,只要有足够的材料,沈阳就能自造炮弹。”

  孙传庭之所以没提自造火药,是因为朝廷规定,辽东的火药只能在关内制造,并且由兵部派出的六品主事监督。为了方便起见,熊廷弼干脆就把制造火药的地方安排在山海关,而上一批送到辽阳的火药就是升迁之后的毛文龙在山海关督造并押解的。

  袁应泰想了想,答复说:“辽阳目前存有火药有一万四千一百斤,可以先拨五千斤火药给你们。至于铁,先拨两千石矿石给你们吧。”

  “好。”孙传庭点头道。

  

  聊完沈阳的城防部署之后,袁应泰又问了沈阳的粮食储备情况和兵员的训练情况。不过这些问题他不问也不无妨,因为熊廷弼每天都会花时间去兵营亲自盯人员的训练。训练是分兵种的,不同的兵种有不同的战阵、战法,熊廷弼没指望能在短时间内发起反攻。所以目前沈阳最多的兵就是专司守城的速成兵。

  这些兵每天都需要不断地在登城马道上跑来回,然后没完没了地重复往城墙下扔滚石檑木的和倾倒金汁热油动作。除此以外,他们就只需要学习简单的劈砍、刺击以及基础的小队配合,比如推梯子之类的。此外,熊廷弼还会不时地动员沈阳城内的百姓,让他们配合着搞一些物资运输之类的演练。

  说完这些情况,熊廷弼给众人安排的肉汤和饼也到位了。

  “熊左堂,辽阳城下已经聚集了好些逃荒的鞑靼人。他们请求内附。来沈阳的路上,我也见着不少聚集在城外的鞑靼人。”袁应泰从篮子里拿起一块温热的大饼,并说道。

  “所以呢。”熊廷弼眼眉一挑,若有所思,却不冷不热地给袁应泰顶了回去。

  袁应泰能看见的情况,熊廷弼自然也是知道的。

  天灾是公平的,几场大雪下来,遭灾的肯定不会只有女真人。离辽东地界最近的喀尔喀部和察哈尔部的蒙古人也遭受了严重的风雪灾害。所谓诸部大饥,请入塞乞食。

  各关堡城邑之下都聚集着不少蒙古人,但熊廷弼就当是没看见,连开棚施粥都不肯。在接收北返的逃民之时,他还命令各地的守官、守将严加甄别,只放那些持有身份证明的汉人入城。这个证明可以是逃往南方时带走的田契、地契、房契,这是和命根子一样重要的东西,只要不是仓皇逃窜,都会带走。如果没有这三契,也可以用山海关发放的通关文书。要是什么证明都没有,那即使是长着明显的汉人容貌,也别想入城了。就在郊外自己找地方儿过吧。

  放在平常人身上,让熊廷弼这么一顶就缩回去了,但袁应泰显然不是什么平常人。他像是没听懂熊廷弼的言下之意似的接茬道:“所以我觉得,可以吸纳他们入城。”

  “不可能。”熊廷弼想也不想,直接否决道。

  “为什么呀!”袁应泰皱眉,语调也稍稍地提高了半度。他咬下一块饼,一边咀嚼,一边侧过身子,正对熊廷弼。

  “呵。”熊廷弼轻笑一声。然后伸出左手无名指,用指甲挠了挠自己的右脸。略带讽意地说道:“你毛病又犯了,在家里没待够是吧?”

  熊廷弼说的是一件旧事。

  袁应泰在结束了兵部武司选郎中的任期后,被下放河南任兵备参议整饬淮徐。

  当时,山东正值大饥,袁应泰开设粥厂救济流民,并以工代赈,使饥者尽得食。这个行为本身没有什么问题,但在他下令赈灾的时候,官方的粮仓因为皇帝的不断需索已经空了,没有足够的粮食赈济灾民。于是袁应泰就扣押并挪用了上解户部的额外税收和漕运杂费。

  挪用行为立刻引发了户部和户科的不满,他们立刻弹劾了袁应泰。这种事情如果要上纲上线是可以变得非常严重的,但好在皇帝的工作态度一如既往。因此,袁应泰才得以在刘一和孙如游的周旋下,托病请辞回家闲住。

  熊廷弼夹枪带棒的讽刺激得袁应泰一愣,他有些恼意,但并不羞惭。“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的。”

  “但现在是我选不是你选。我说不可能,那就是不可能。”熊廷弼强硬地说道。“在辽阳、沈阳城下麇集的鞑靼人可不是山东的灾民。屯存在官仓里的粮食,是皇上命令户部从天下各地调给辽东将士使用的。”

  “这不一样。我不单是出于怜悯才提出这个建议的。”袁应泰撑着桌面,正了正身子,并说道:“建奴遭灾短粮大掠地方,难道鞑靼人短粮就不掠了?入冬以来,各地报了多少小规模的劫掠?你敢说这都是建奴干的?毛文龙在杏山寨割下来的那三级首级不都是蒙古人的脑袋吗!”袁应泰随口举了一个典型的例子。

  首功制下,脑袋是一个很值钱的东西。报斩获级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为了尽可能地防止杀良冒功,滥竽充数,武将砍下来的脑袋是要经过各级的文官的层层审核,直到最后获得兵部的核准才能记功发赏钱或是升官。因此,熊廷弼和袁应泰都见过毛文龙割下来的那三个人头。

  “你到底想说什么?”熊廷弼翻了翻白眼,刺道:“用朝廷调给前线将士的粮饷拿去喂鞑靼人?请他们不要劫掠?”

  “我哪有这么说!”袁应泰说道:“我的意思是,我们若是不救他们,他们很可能会投到建奴那里去。但如果我们将他们收拢安置,给这些饱受饥困的鞑靼人以廪食,这就是雪中送炭,他们必然感恩戴德。稍加时日还能成为驻防地方,乃至反攻建奴,收复失地的助力。”

  袁应泰说了一长段,但熊廷弼就回了三个字:“不需要。”

  “你!”这是袁应泰自以为得的大计。被熊廷弼三个字顶回来,他立刻就火了。

  其实贺世贤和尤世功也是赞成的袁应泰这个建议的。他们的亲卫家丁大多就是收编的蒙古人。这些蒙古人骑术精湛,作战猛勇,忠诚度也很高。是少数能拉出城和女真人野战的部队。当初贺世贤敢于稍违熊廷弼的命令,出城与敌人的骑兵接战,就是因为有这些蒙古家丁。如果他的手里只有那些新募的新兵蛋子,他就只有龟缩着玩儿城防了。

  但这时候,无论是贺世贤还是尤世功都不敢帮腔。别看熊廷弼跟袁应泰说话的时候夹枪带棒地用讽刺,但这已经很讲理了。要对上他们这些人,熊廷弼是直接拍桌子骂娘的。

  目前镇守辽阳的甘肃援剿总兵官李怀信,因为城防整备的进度不合熊廷弼的要求,被熊廷弼当众指着鼻子骂了好几次,最后一次直接给李怀信骂得崩溃大哭。听说要不是杨右佥亲自登门劝慰,李怀信都要托病辞官了。贺世贤的脸皮比李怀信的脸皮厚得多,他肯定不会被骂哭,但也确实不想听熊廷弼的震耳咆哮。

  “熊左堂。我觉得袁右佥说的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您要是觉得不好,就跟大家说说为什么。”杨涟打心眼儿里觉得袁应泰的主意很不靠谱,但这种时候就得站袁应泰,让熊廷弼说个所以然出来,然后他才能婉转调停。熊廷弼已经够强势了,就算他是对的,也没必要帮他的腔。不然闹出个经抚不合,对整个大局来说只有坏处。

  “很简单,就是无所谓,不需要。”熊廷弼根本没转身对向杨涟,而是继续面向袁应泰。“你要把这些鞑靼人安置在哪儿?”

  听见杨涟帮腔支持自己,袁应泰的腰杆又直了几分。“还能在哪儿,放进城,用空着的民居安置啊。”

  尽管有不少逃民回归,但辽、沈以及各城仍有大片民居闲置。这年头,举家失踪那可是再正常不过了。

  “你开什么玩笑。先别说原房主回来之后,占据空房的鞑子愿不愿意搬出去。汉蒙杂居本身就是问题。把他们引进城,城里边儿的治安还要不要了?鞑靼人有那么恭顺听话吗?他们在城里四下劫掠,你是不是还要派人去缉捕整治他们?”不等袁应泰回话,熊廷弼又继续说道:“大战之前,最忌杂民混居,夷狄群聚。如果建奴派出间谍混在这些所谓的鞑靼灾民里边儿,你怎么分辨?他们是有文书还是有房契啊?间谍入城出城,把城里的布防情况透出去,仗还没开打就输一半了。”

  “可以准出不准入嘛。”袁应泰说道。

  “准出不准入?养牲口啊!”熊廷弼让这个书生脑子的家伙给气笑了。“牲口还会顶人呢。如果守城的时候他们反过来在城里捅你一刀,内应开门破了城,把你全家的脑袋砍了都不够顶。”

  “至于鞑靼人归附奴贼的事情,他们要归就让他归呗。你看努尔哈赤愿不愿意收。”熊廷弼冷笑一声。

  “有人来投,他怎么会不愿意。”袁应泰反问道。

  “粮从何来?钱从何往?这会儿努尔哈赤能不能把叶赫部的事情搞明白还两说呢。”熊廷弼回答道。“而且如果鞑靼人真的愿意给奴贼当先锋填城壕的话,他们就不会跑到辽、沈城下求内附了。说白了,这帮子鞑靼人,现在就是两边儿都不想要的烫手山芋。努尔哈赤不要,我肯定也不要。”

  “就让他们在城下这么冻饿死?”袁应泰皱眉道。“辽沈不缺粮秣啊。”

  经过熊廷弼一年多时间的苦心经营,和袁应泰的尽心协调,辽东的物资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恢复与补充。各边堡大城都囤积了两到三个月的储粮,辽阳作为辽东地方的物资转运中枢更是囤积了超过三十万石的军粮,这差不多相当于整个辽东地方一年军粮所需的三分之一了。

  “还说你不是老毛病犯了。”熊廷弼靠上椅背,两只眼睛朝天上翻。“他们冻不冻饿死,干我屁事?拿朝廷的粮食去养这些养不熟的家伙”熊廷弼一把抢过袁应泰手里的半张饼,并说道:“.你吃饱了撑的!”

第225章 仁政与资敌

  入辽以来,袁应泰只见过熊廷弼拍着桌子骂别人,还没被熊廷弼这么吹胡子瞪眼地厉声叱责过。因此,他一时间竟愣在当场,就连原本抓着饼的手也悬在空中,不知措置。

  杨涟想出言缓和气氛,但他搜肠刮肚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找出合适的词。

  熊廷弼把那块从袁应泰手里夺来的饼紧紧地攥在手里,他瞪着眼睛,大有一副不要袁应泰吃东西的架势。

  就在局面开始逐渐走向微妙,即将爆发激烈冲突的时候,贺世贤没绷住,小声地说了一句:“鞑靼人也不是养不熟的。我的那一千二百家丁大多是鞑靼人。很能打。”

  一听见贺世贤开腔说话,尤世功立刻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屁股。生怕连带着让熊廷弼的口水溅一脸。

  熊廷弼果然将脑袋转向了贺世贤,但出乎尤世功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大骂贺世贤,而是说:“哦?”

  无缘无故、无凭无据地乱骂是脑子有毛病。熊廷弼脾气暴躁,不讲官场的基本规则,经常指名道姓地诘问,被人称为熊蛮子,但熊蛮子毕竟不是熊疯子。

  “咱就是有什么说什么。没别的意思。”尽管熊廷弼没有更多的表情和语言,但贺世贤还是被这样的凝视给镇住了。

  “其实我觉得,引鞑靼人为助力也不是不可以。”杨涟适时地插话进来。“西边插汉部的虎墩兔憨和罕哈部的炒花咸都有和大明亲近的意思。前不久,虎墩兔憨不是还通过广宁的关口向京师派遣使节、递送国书,说愿意助剿建奴吗?也不知道虎墩兔憨的使节这会儿进北京了没有。”

  杨涟这就是纯粹的转移话题了。因为袁应泰的主张,和林丹汗遣使赴京根本就是两件事。

  迁移至辽东地区并群聚于辽阳、沈阳周边的蒙古人虽然总数以万计,但都是些小部落的部落民。察哈尔的孛儿只斤林丹巴图尔,以及内喀尔喀的孛儿只斤舒哈克卓哩克图鸿巴图尔等主要蒙古政权,虽然是他们名义上的首领,但这些政权并不在乎死活,也不会好心地救济他们。

  熊廷弼像是熊脾气上来了似的,并不顺水推舟,就此罢休。“插汉、罕哈那边儿的事情自有皇上定夺。”他截下杨涟的话茬,却没有延伸开来,而是先向西南方向拱手行礼。然后面向贺世贤,把话题又扯回到原来的轨迹上,问道:“你那一千二百鞑靼家丁养多久了?”

  “得分。活得最久的,从我当上把总就开始跟着我了,而最新的一批是四六年萨尔浒之前征募的。”贺世贤是草根基层出身的将领,没有起点。他年幼时做过仆从,青年时期参军,在李成梁的麾下靠着勇武与军功升到了义州参将的位置。是一刀一枪劈砍出来的军官。贺世贤和尤世功都参加了萨尔浒之役,但因为被分配到了李如柏的手下,所以幸免一死。

  “那不就结了。”熊廷弼把那半张从袁应泰的手里抢来的饼递塞回去,并道:“养兵用兵,非在一时,这种事情还要从长筹谋。春季回暖必有大战,这时候往大城重镇里塞不一定服管的鞑靼人,你是嫌辽、沈太坚固了是吧?”

  漂浮在熊廷弼瞳孔里的只有理性的淡漠。“鞑靼人当然养得熟,但要慢慢养。咱们的袁右佥、袁巡抚有善心,说什么雪中送炭,但我觉得现在的雪下得还不够大。”熊廷弼就差直说“鞑靼人还得再死一死”了。

  贺世贤和杨涟都不开腔了,于是气氛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孙传庭没动身子,而是直挺挺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左右端详,观察着众人的表情。在刚才的讨论中,他一直在思考着,基本搞懂了各人的态度。

  袁应泰秉持的是“仁”的思想,想要救济遭灾受饥的鞑靼人,就像他曾经在山东做的那样,贺世贤出于自身的经验赞同袁应泰的主张,觉得引鞑靼人为助力是可行的。尤世功虽然没有说话,但他自己帐下也有不少鞑靼骑兵,当初贺世贤出城与建奴的骑兵接战,尤世功是带着骑兵接应了的,所以孙传庭认为他的态度多半和贺世贤是一致的。

  而熊廷弼,他似乎认可“鞑靼人可用”的想法,但绝不同意现在就把他们弄到城里来。孙传庭唯独看不懂杨涟的态度,如果非要说,杨涟像是对讨论本身持无所谓态度的和事佬。因为杨涟看起来像是站在袁应泰这边,但一直没有明确表态支持,甚至还把话题往北京方面扯,这明显就是在和稀泥。

  又思考了片刻后,孙传庭有了自己的主意。他咽下嘴里的面团,看向熊廷弼,请示道:“左堂大人。我能说两句话吗?”

  “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熊廷弼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让孙传庭满身起鸡皮疙瘩的慈父般的微笑。他的换脸速度之快,就像刚才没有跟袁应泰吹胡子瞪眼一样。

  不过还别说,熊廷弼的岁数比孙传庭已经过世的老爹孙元震还要大上两岁。

  “多谢左堂大人。”孙传庭抱拳拱手道谢,并说道:“鞑靼人麋集在大城、边堡周围,已经生出了不少事端。现在各村寨设围结勇尚能自保,但回暖的时候,百姓们总是要出寨耕种的。如果不及时清理这些零散的鞑靼人,到春耕的时候,他们势必乘机绑架抢劫,影响耕种。”

  人民或者群众基础是固守地方的根基,朝廷引辽民返辽的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为了恢复生产,提高辽东地方的自给能力,以降低补给压力。当初,熊廷弼向皇帝上的疏奏提及了军屯,但熊廷弼自己都知道,在辽东战事蜂起的情况下,军屯只是小头,民屯才是关键。

  “.”听到这儿,袁应泰眼神一变,变得更加闪烁与凝重了。在他看来,再这么说下去就是动刀子剿了。

  但熊廷弼却仍旧维持着那副笑吟吟的样子。“你想要派兵驱散他们?”熊廷弼问道。

  “不。”孙传庭摇头道:“我认为可以在城外找一块平整的洼地把流窜的鞑靼人围收聚拢起来,派人看守他们,并给他们拨发粮食。辽沈的储量是足够养活他们的。但切记要不过多,只给保存基本体力的口粮。这样一来,既雪中送炭,全了我大明的仁德之名,也避免了这些鞑靼人在春耕播种的时候四处作乱影响耕种,还”孙传庭看了袁应泰一眼,没有把最后一点说完。

  “大来兄,看来咱们的孙伯雅是想你之所想啊。”熊廷弼对袁应泰的称呼都变了。不再像之前那样阴阳怪气了。“既然大家都这么想,那我也就只好从善如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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