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用费开始,往工造采买算。听起来倒是有些道理。”王安点头道:“你回去之后,写一个详细的条陈给我,等过一段时间,我再调拨人手给你,让你来操办这件事。”
“过一段时间?不立刻进行吗?这可是万岁爷亲口交代的差事啊。”刘若愚问道。
“。司礼监经手的差事,哪件不是万岁爷交代的啊。但这件事跟其他事情比起来,也并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急差。”王安淡笑一声,并道:“当然了,这要真是急差,也就轮不到你来拿这个主意了。司礼监现在有一堆事情要做,很缺人手,得分个一二三四,轻重缓急出来。”
“都是些什么事儿啊,能搞得司礼监缺人手?”刘若愚感到不解。司礼监是一个极度庞大的机构。在司礼监供职的文职人员的数量仅次于统管天下赋税钱粮的两京户部。
“首先是核查东厂抄没的银子。”王安托着下巴想了想,决定借着这个事情,顺便跟刘若愚说说各衙门的分工与相互关系。“在这个事情上有三个账本,分别来自负责执行命令查抄赃款的东厂,负责全过程监督东厂行动的西厂,以及负责接收与贮藏银两的内承运库。”
“这三个账本每个账本都要审,而且还要对比着审。如果数字对不上,就要把这三个衙门的负责人,全部叫到司礼监乃至御前对峙。如果只是记载有误还好,无非是扯补子贬官,教训教训。但如果是贪赃枉法,乃至串联贪污。那就要上家法了。”
宫宦都是皇家的奴仆,因此通常会把宫里的刑罚称为“上家法”。而宫里家法往往比宫外的王法,要严肃也严重得多。除非行刑的人没有收到死命令,而且愿意收钱放一马。
“除了对账本,司礼监还要派人去承运库里数银子,看成色。像杂银碎金,金银器皿之类的东西,还要重新熔铸成官锭。也就是说,东厂或者崔文升闹得再凶也有司礼监在背后牵着绳子。”王安顿了一下,接着道:
“其次,司礼监要核验外廷呈送到宫里的来的账目。并将之做成数字账。这是一顶一的大活儿和急活儿,御前财政会议上要用的哦!对了,说到这个,你最近得加班,更没空闲了。”
“加班?”虽然刘若愚是负责给旨意润色的内直房笔札官,但到底不是什么不可替代的重要角色。到了时间就要轮岗换班,几乎是从不加班的。所谓“按部就班”如是而已。
“咱们这些近侍太监白天得这儿帮着万岁爷处理枢机要务。回司礼监还得过问这些个事情的进度,那可不就得加班吗。”王安点头道:
“所有有资格参加御前会议的太监,都至少要对外廷呈进宫里来的账目做到心中有数。你现在是秉笔太监了,御前会议是肯定要来的。到时候问到你的头上,你总不能干楞楞地杵在那儿,说不出话来吧。这让外廷的文官们看见了,不得笑话我内廷无人啊。等回到司礼监,我让淳儿把事情给你交代一遍,然后你再把账本上的数字背一背。”
“就这样。你手里的事情往后缓一缓,没事儿的。”王安收起那张写着简笔记的纸张,然后从奏疏堆上摸下一本已然经了皇帝之手的奏疏。
决定只能由皇帝来做,在皇帝不在情况下,即便是近侍太监也是无权对外臣的提奏置以肯否的。王安他们留在南书房,只是为那些已经由皇帝授过权的奏疏做一个分类与收尾。弄完了之后,再让人抱到内直房去,走分发流程。因为现在的皇帝不是嘉靖爷那样的谜语人,做出的批示都很清晰明了,他们只需要按着意思扩写转录,所以收尾的工作还是比较轻松的。
不过王安还没开始,便听见刘若愚在旁边说道:“关于人手的事情,奴婢有个想法。”
“说。”王安把奏疏搁到一边,又抽出一张空白的纸。
“奴婢以为,查账收银的大事,当然得由司礼监统抓统管。不过一些基础的调查,却可以从别的衙门抽调人手来做。”刘若愚说道。
“你想从别的衙门调人?”王安挑眉问。
“是。”刘若愚肯定道。
“哪个?”明代宦官群体的规模虽然庞大,但绝大多数都是没文化、不识字的基本劳动力。虽然每个衙门都有受过教育的宦官,但那都是零星分布的太监或者少监。很少能像司礼监这样,一把抓下去几乎全是文化人。
“内官监”刘若愚刚准备解释自己的想法,就被王安给打断了。
“昏招!内官监下辖的人员数以万计,本就是这次清裁的重点对象。让内官监的人协助你清查冗员,岂不是自己查自己。”王安放下笔,一个字也没写。
顾名思义,内官监就是管理内官的衙门。明初,内官监是内廷系统中最机要的衙门,它不仅直接掌握一众工造机构,还掌管宦官的选拔与考核。拿外廷衙门来作比,内官监就相当于是吏部与工部的集合。大明历史上最著名的宦官,三保太监郑和,就是内官监太监。
但后来因为祖龙废相,内阁制度确立,原本只负责主管皇帝文书、印玺及宫内礼仪稽查的司礼监,获得了参与枢机要务的职能,而只负责内官事宜的内官监便逐渐衰落了。到后来,司礼监甚至侵夺了内官监选考宦官的职能,只给内官监保留名义上的“通掌内官名籍”之职能。这就使得内官监彻底沦为了内廷的工部。“内官”二字也变得名不副实。
刘若愚没有立刻缩回去,而是道:“请老祖宗听我解释。”刘若愚很听话地改口了。
“你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让待查的衙门自己查自己,没有这种搞法。”王安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摆手允许刘若愚发言。
“奴婢不是要让内官监自查。而是把内官监的那些已经不再有其实际作用的人手给彻底抽离出来。”刘若愚先把重点摆出来,见王安没有插嘴发问的意思,又继续说了下去:
“内官监虽是今不如昔。不再管理内官的选拔与考核。但是国初设立的官缺却是继续保留了下来的。据奴婢所知,在这些官缺上的老人都是从内书堂出去的。虽然长期赋闲不得实用,但应该也是能用的。”
“你的意思是,不借调,而是抽调?把那些人从内官监抽调到司礼监来?”王安问道。
“不仅是单纯的抽调人手。更是要借此机会把这些没用的官缺给砍掉。”刘若愚神采奕奕地回答说。
第232章 陆文昭离京
“砍掉.”正当王安准备发问的时候,已将皇上的休憩事宜安排妥帖了的魏朝回到了南书房。他一进去,南书房的大门就被值殿的小黄门给关上了。
“砍什么?”魏朝的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意。
“呵。我真想砍了你这个老混蛋。”尽管王安大概能猜到魏朝这么急着讨好自己是为了什么。但他的心底还是生出了一种事态超出预料的不快感。
“啊?”魏朝不明就里,但还是本能地缩了缩脑袋。
“还不赶快向咱们的魏首席道谢?”王安撇头看向刘若愚,并说道。
刘若愚这才站起身,向魏朝躬身行礼。“多谢魏祖宗举荐提携。”
“不妨事儿,不妨事儿。何必这么客气。就像万岁爷说的那样,举贤不避亲嘛。”魏朝不知道王安的顾虑,也就没听出王安的揶揄。他按着自己的想法顺杆子往上爬,说话的时候还不忘偷瞄王安的表情神态。“小师弟。咱们现在都是在主子万岁爷跟前伺候的人了,就不必称呼我为祖宗,更不必对我自称奴婢了。如果不嫌弃的话,唤我一声魏师兄就是了。”
“.”刘若愚不接茬了,王安先前说的话,对他还是颇有启发和触动的。
魏太监“乱拍马屁”推荐他进司礼监,现在又说这种话,明显是想讨好师兄,把他自己也拉进所谓的“亲”的范畴。而师兄忽冷忽热,耳提面命,除了告诫他不要一朝得势,忘乎所以,更是在说“拉帮结派招忌讳,要不得”。
“改口的事情,等把腰牌做好了再说吧。”王安淡淡地说。
“。做个腰牌费得了多少工夫,就”魏朝还想继续攀,却被王安打断了。
“刘若愚。把你的想法说出来给咱们的魏首席听听。”王安也不呵斥魏朝,而是直接转移话题。“魏朝还愣着干什么,事情办完了?”
“哦,好。”魏朝觉得王安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不知道为什么。索性听招呼坐回到与王安正对的位置上,开始办正事。
“奴婢想先问老祖宗一个问题。”刘若愚在“老祖宗”这三个字上轻轻地加了点儿重音。
“你说。”王安满意地颔首。
“内廷是不是要加俸禄了?”刘若愚问道。
“你从哪里听说的?”王安反问道。“这个消息应该还没有往外放才对。”
“外边儿确实有不少流言,其中一条就是说要涨俸禄,但大家普遍是不信的。奴婢自己也是猜的。”刘若愚解释道:“万岁爷说,裁撤冗滥之后,内廷的总开支要比裁撤之前小。这个说法有些奇怪,所以奴婢才会这样想。”
“嗯。是要加俸禄了。以后你每个月都能领到二百五十两银子。”王安提起笔,开始处理积压的奏疏。
“这么多!我该不是听错了吧,不是每年二百五十两?”刘若愚的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
“秉笔太监每年有三千两银子。是第二档。但是领了这个钱,就不许收孝敬和常例了。”王安用小毛刷在写好的纸条后面刷上一层薄薄的糨糊,然后将之贴在内阁的票拟旁边。然后又换上一封新的奏疏,继续按着皇帝的朱批,补充解释说明。新拿的一本写得比较详细,不用补充,于是王安把它放到一边,又从奏疏摞里拿起一本。
“别停。继续说,我们能听见。”对王安来讲,一心二用是基本功。
“好。奴婢的这个主意,不仅是为了尽快实施主子爷交代下来的事情,更是为顺应上意减少开支。”刘若愚大概弄明白了这次内廷改革的基本思路:通过涨俸来抑制贪腐浪费的同时,靠着裁撤冗滥在短时间内平衡涨俸增加的额外开支。
“什么主意?”魏朝也能一心二用,但效率比王安要低不少。
“砍掉或者说减少没必要继续存在的官缺。”刘若愚简述道:“奴婢方才说,把内官监的笔帖文书官弄到司礼监来,协助处理冗员清查的事情。”
“这是自己查自己,行不通的。”魏朝也说道。
“魏祖宗说的是。”刘若愚没有反驳,而是顺着魏朝的话往下说:“所以奴婢就想,把内官监的文书官直接转调而非借调到司礼监来。这样一来,这些文书官就不再是内官监的人,而是司礼监的人了。再然后,人员调走,官缺空了出来。但这回空出来之后就不往上补了,直接革掉它们,反正这些活儿早就让司礼监给拿走了。”
“.”王安想了想,没有再多问,而是直接同意道:“这倒是个法子,就这么办吧。不过你还是先写个条陈,赶明儿拿给万岁爷看看。他老人家点了头,你就去做。”
“其实.”刘若愚感觉自己进入了一种灵感迸发、思如泉涌的状态。“.还可以不局限于内官监。”
“什么意思?”王安放下笔,抬起头。不再一心二用。
“奴婢的意思是,有些衙门根本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刘若愚一朝得用,从泥瓦起至云端,恨不得立刻把自己全部才智都掏出来。
“裁衙门!?你还真是敢打敢杀啊。”王安对自己这个小师弟又有了新的认知。“说说看。”
“太祖爷将内官办事衙门分为十二监、四司、八局,各衙门专设掌印太监提领。这样的划分虽然细致周密,但实在是太多了。而且很多衙门的功用其实是重叠的。奴婢以为,干脆乘着这个机会大动刀,将职司重叠的衙门合并为一个,然后削减太监、少监、监丞、司正、大使、副使这样的高级官缺。”说罢,刘若愚问道:“这些官缺的俸禄应该都不低吧?”
“正四品八百两,从四品六百两,正五品四百两,从五品二百两。”王安微微蹙眉。
“那就对了。有些衙门的太监就干个清道开路、随驾前导的活计,要是万岁爷不出紫禁城,那他们简直没事儿做。每年发八百两,也太抬举,太浪费了。像这种衙门,直接裁革降级,让它变成某监下辖的司或者局,让这一监的管事儿兼掌就行了,没必要单设品级,涨发俸禄,浪费银钱。”刘若愚越说语速越快。
“你是指都知监?”魏朝也把手里的笔给放了下来。
都知监原执掌内府各监方移、一应关支勘合,位次极高。“都知”之名,也是沿袭自宋代,意指宦官的最高等级。所谓“都督都知,乃内臣之极品”。但自宣宗朝起,司礼监伴随“票拟批红制”的确立而迅速崛起。都知监的高级职能,也像内官监那样被司礼监夺。都知监也就只剩下了“清道开路、随驾前导”的职能。
“奴婢只是拿都知监举了一个例子,这样的衙门又何止都知监一个呢。想要省钱,就不仅要裁掉匠造、采买的冗滥,还要对都知监、直殿监、司设监、宝钞司这样的甚不显贵的下下衙门大动刀。砍掉那些徒有太监之名,而不司太监之职的官缺。”刘若愚的眼睛里涌出了熊熊的火焰。
“有点儿道理”王安微微颔首。他的脑子里其实也冒出过类似的想法。
按照祖制旧例,十二监每监的官缺至少有正四品太监的一员,从四品的左右少监两员,正五品的左右监丞两员。这样一算,每年光是十二监本部衙门掌事宦官的俸禄就得有二千八百两,十二监总算下来就是三万三千六百两。而且如果真的按新制度实发,那么每年的开支是决计不止这个数的。
比如,内官监就下辖有米盐库、营造库、皇坛库等十数个司掌工造或者贮藏的子衙门,这些衙门的主官无一例外全都挂着内官监太监的衔。要是每年也给他们发八百两,那俸禄开支就太巨大了。
“这些衙门的奴婢都没犯事儿啊。人家在任上干得好好儿的,咱们什么由头都不讲,直接就给裁撤或是降级,怕是不太能说得过去吧?”魏朝显得有些优柔与犹豫。实际上,这些清贫的下下衙门基本没有捞钱的机会,就是想犯事儿都难。
“长痛不如短痛,就趁着这把火一口气烧掉吧。要是按着俸制发了俸,那就更难改了。”刘若愚说道。
“裁!不要怕得罪人。”王安心动了。他觉得这是一个向皇上表忠心的机会,于是道:“明天我和你一起陈奏此事。”
魏朝没有固执己见的意思。见王安语气坚决,他也就随风偏倒了。不过,他也没有直接附和打自己的脸,而是一脸亲切地对刘若愚微笑着点了点头。
刘大夫的药显然是管用的。几副药下去,张诗芮便退烧了。等她的病情稳定之后,丁白缨正式向张诗芮告别,带着自己几个月挣来的银子和张诗芮花高价买来送给她的木头壶子,离开了张府。
三拐五绕,走进胡同,再顺着有些弯拐的直道几步路就是师兄陆文昭的宅邸了。说实话,丁白缨很不想来这儿,但她还要请陆文昭帮忙。所以也就硬着头皮,提着礼物,前来拜会。
来到门口,丁白缨长吐出两口气,又掂了掂手里的见面礼。终于不再迟疑,走上前去敲响了陆宅的门。
来开门的,是陆宅唯一的女仆阿九。“请问您您是丁姑娘吧?”阿九想了想,回忆起了来人的身份。
“我是丁白缨。”丁白缨微笑着点点头。“请问陆千户在吗?”
陆文昭晋升的消息,还是她从朱上使那里听来的。
海柔听见动静,忙放下手里的小说话本,迎了出来。“丁师妹进来坐。”海柔显得非常热情。
“见过嫂嫂。”丁白缨将提在手里的米面粮油交给阿九,然后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
“见过丁师妹。”海柔一怔,旋即还礼。
“师兄出去了?”丁白缨站在门槛外,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哪有站在外面说话的道理。快进来坐。”海柔来到丁白缨面前,挽住她的胳膊,然后对阿九说:“阿九,给姑娘上茶。”
丁白缨是不想进去的,但她被海柔挽住了胳膊,不好意思强力挣脱,于是也就从了海柔,跟着跨进了陆宅的大门。
“师兄不在吗?”丁白缨左顾右盼。
“他出去办差了。”海柔回答道。“你要是早半天来就好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丁白缨追问道。
“我不知道,他从来不跟我说公务上的事情,我也不会多问。”海柔面色赧然,遗憾地摇头道。“我只知道他离开京师了。可能得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出京了?怎么会!他之前主动说要领着我去见秦将军的。”除此以外,丁白缨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陆文昭。
“秦将军哪个秦将军?”海柔问道。
“四川石柱宣慰使,土司将军秦良玉啊。嫂嫂没听说过?”丁白缨不想正对海柔,于是微微侧身。
“没有。”海柔很少主动打听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但她的好奇心很旺盛,丁白缨这么一说,也勾起了她的兴趣。“你找这位秦将军是要干什么呀?”
“北上辽东,投军报国。”丁白缨的回答道:“我有些武艺傍身,与其在押镖的路上往来挣银子,还不如投军报国去前线挣军功。说不定还能封官赠祖,名留青史呢。”她叹了一口气,用颇带埋怨的语气说道:“师兄之前说帮我引荐,但现在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真是的”
“投军报国.家里不给你张罗着招婿嫁人吗?”海柔从阿九端来的盘子里拿起茶盏,递放到丁白缨的面前。
“我嘛,哈.”丁白缨不悲不喜地淡笑一声。“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海柔脸上的笑意凝住了。“抱歉。”
“嫂嫂不必介怀。”丁白缨微微摇头。然后拿起茶盏,用双唇扣住杯沿,礼节性地轻抿一口,起身说道:“既然师兄不在,那我就自己想办法好了。告辞了,嫂嫂。”
海柔赶忙起身,扶住丁白缨的肩膀,说道:“别急着走嘛。我可以帮你。”
第233章 天使下凡
丁白缨摆手拒绝,语气里也暗含着不信的意思。“就不劳烦嫂嫂了。我还是自个儿去碰碰运气吧。”
“别急呀。”海柔很有自信地说道:“无非是锦衣卫的门路嘛。你师兄是锦衣卫,我爹也是呀。我可以带你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