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131节

  她这是典型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尽管对内廷整肃及清裁行动,分别由东厂和司礼监全权负责。西厂只派出外稽司的稽查人员,监督并记录东厂的刑讯及抄没情况。但米梦裳自己很清楚,东厂抓人和刑讯的依凭,全是西厂或者说就是她米梦裳带队弄出来的。

  米梦裳没有去提刑司观过刑,皇上给两厂下了严令,不准她去。但回来的外稽司稽查们,却不可避免地给她带来足够多的恐怖消息。米梦裳知道事情会闹得很大,但没想到会闹得这么大,这么血腥。整个内廷,除了司礼监和东西二厂,全部被拉了清单。好些去东厂提刑司陪审的外稽司稽查,被返京的提刑司司正崔元的恐怖手段吓得整宿整宿的做噩梦。甚至有一个心理承受能力弱的小宦官,直接就被吓疯了。米梦裳将这些信息整理成册,报了上去,但西厂本部和司礼监的答复却出奇的一致,都是“知道了”。

  从六年前她全家被锦衣卫抓走的时候起,米梦裳就直观地体悟到了统治者的血腥与冷酷。而当她自己变成其中的一部分的时候,她却并不甘之如饴。

  米梦裳被充斥着血与腥的梦给惊醒了,但这时,卯时远未至。昨晚被她从教坊司的勾栏里通过“无实物学习法”学到的奇技淫巧伺候得心满意足,沉沉睡去的皇帝,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她的身边。皇帝的鼻息微弱而平稳,显示着他睡得很香。

  两个人一张被子,为了避免寒风灌入,中间被掖得严严实实。米梦裳想抱住皇帝结实的臂膀,以获得心灵上的慰藉。但她又怕将皇帝弄醒。

  一开始,米梦裳试图强迫自己再度入眠,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休息不好,会影响第二天的办事效率。但她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想象出未见但恐怖的画面。她犹豫了一下,最后用左手食指突破了两人中间的隔离带。米梦裳小心翼翼的摸索着,没多久便探到了皇帝的右手。她将自己的掌心放到皇帝的掌心里,安然地入睡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米梦裳发现自己正被一股暖意包裹着。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皇帝搂在怀里。

  “皇上.”她先是一愣,旋即羞赧地将脑袋转到一边。

  朱常洛的右手微微发力,并说道:“羞什么羞,是你先抓着朕不放的。有必要捏的这么紧吗?都出汗了。”

  “妾,妾只是”米梦裳的更加不好意思了。

  “做噩梦了?”朱常洛放开她,伸出两根手指撩开被香汗粘在米梦裳前额上的乱发。

  “嗯。”米梦裳点头应道。

  “还记得做了什么梦吗?如果记得,可以跟朕说说,或许朕可以学着周公给你解解梦。”朱常洛不再逗她,而是掀开被子,褪下身上的穿着淡青色丝质睡衫,伸手去拿挂在衣架上的常服。

  “妾来侍候皇上更衣。”米梦裳也起身。她体态苗条,肤无杂色,身上除了一件淡紫偏粉、薄如蝉翼的睡衫就再没有别的衣料了。

  若隐若现的人间春色,看得朱常洛眉头一挑。但他并不想一大早地就浪费太多的体力,于是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你先把自己的伺候明白吧。”

  “这身蝉翼丝衫,妾是留在这儿还是带回去?”米梦裳已经不像初经人事时那样,羞于在自己的男人面前展示不着片缕的身体了。

  “随你喜欢吧。”朱常洛轻笑道。

  “皇上喜欢吗?”米梦裳褪下粉紫蝉翼衫,没多久就把自己收拾妥帖了。她赤着双脚走到皇上的身前,开始为他系衣绳。她很懂规矩,只在该撩拨的时候撩拨。

  “挺好的。它把你变成了一团撩人的火。”朱常洛必须得承认尚衣局的审美水平。

  “那就留在这儿吧。下回穿。”米梦裳把玉带套在皇上的腰间。她知道,皇上不喜欢别人帮他戴帽子,于是便退到了一边去站着。

  “你到底梦见了什么了?”朱常洛在镜子前正了正翼善冠,又问道。

  “妾妾已经想不起来了。”米梦裳说了谎。

  梦的内容,她还记得清清楚楚的。她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很确定皇上不会愿意听这种牢骚。毕竟严拿严审的命令就是皇上亲口下的。别看皇上在寝宫里深情又不失幽默,但一出了寝宫,他气场立刻就会变得肃穆而庄严。

  米梦裳自己喜不喜欢无所谓,但皇上要她做,那她就一定做,哪怕手上会沾满血,哪怕晚上会做噩梦。她明白,皇上看重的并不是她的美色。一旦自己不再为皇上所信用,那她就会失去现有的一切,甚至连已经被免罪释放,在南京享受新生活的父兄,都有可能被锦衣卫重新抓回去。

  米梦裳突然感到一阵恶寒。在皇上转身之前,她主动踮起脚,揽住皇上的肩膀,倚靠在他的胸口,用带着细微哭腔语调的恳求道:“妾害怕。但只要皇上一直把妾留在身边,妾就可以不怕。”

第220章 约定与辽东旧事

  朱常洛没有回抱米梦裳,而是颇有些不解地问道:“怎么了?你怎么突然说这些?”

  米梦裳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赶忙放开皇上。她舔了舔因为炭热而发干略微起皮的嘴唇,尽力摆出如常的笑容,说道:“妾也不知道。只是突然觉得有点冷。”

  朱常洛低下头,伸出两根手指托住她的下巴,轻轻往上抬。“你是不是从什么地方,听说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朱常洛的眼眉间挂着笑意,语调也还是那般平静和煦。

  “妾,妾什么都没听说。”米梦裳保持着被托住下巴踮起脚的直立姿势。她没有偏转脑袋,只是将双眸偏到一边。

  “那你在怕什么?”朱常洛加重语气,瞳孔里也挂了些肃然的神色:“看着朕,说实话。”

  米梦裳不敢违抗命令,她重新抬起眼眸,向皇上投去挂着委屈的注视。她的嘴角还维持着上扬的弧度,却已经被不停的颤抖所动摇了。

  “不准哭。说话。”朱常洛强硬地说道。

  “皇上,妾只是因为听说了一些发生在东厂的事情,做了噩梦。”米梦裳抽一下鼻子。这时,她干燥的唇肤因为强撑的笑意突然开裂了。米梦裳没有感觉到痛,因为她的注意全被皇上骤起的严厉给住了。“皇上,妾.妾会把差事办好的。”

  “东厂的事情”朱常洛肃色顿时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悯然。说到底,这个所谓的稽查局局正也不过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

  朱常洛收回托住米梦裳下巴的手指,捻起宽大的袖口,拭去她唇上的鲜血。“你的嘴巴都干裂出血了。”唇上出血不多,但还是给淡色的龙袍染上了一抹夺目的红。

  米梦裳伸出舌头一探,果然在下唇上尝到了一丝咸甜。她下意识地用上唇盖住下唇,并用牙齿扣住唇瓣。洁白的贝齿微微发力,却将更多的血腥挤进嘴里。“皇上.”鲜血的回甘顺着神经冲破封闭泪水的岸堤,晶莹牵线落下,正好滴在那一抹夺目之上。

  “哭什么。你们怎么都喜欢哭啊?”朱常洛揽住她的脑袋,主动让她靠回之前倚靠的地方。“好啦,好啦。朕不该凶你的。”朱常洛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温柔的安抚道。

  米梦裳还不知道,她目前是被皇上弄哭之后,唯一一个得到温言安慰的女人。

  等米梦裳,不再哭泣之后,朱常洛牵着她回到床上坐着。这样,米梦裳就不必抬头仰视他的脸了。“看来生杀大事对你来说还是太残酷了。你要是不想做了,朕可以把你换下来。你就在永寿宫好好儿过日子也行。”

  朱常洛不止一次考虑过将米梦裳从稽查局局正的位置上撤下来。他虽然强令司礼监把事情压了下来,但西厂毕竟是情报部门,而且稽查局在某些事情上的权限还要高于西厂本部。就像曹化淳对王安说的那样,保不齐哪天米梦裳就从哪条令人意想不到的渠道意外地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朱常洛没有把握确保米梦裳在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之后仍旧理智,而不刺王杀驾。但朱常洛也不想将她放逐。

  所以,朱常洛心想:既然米梦裳因为东厂的事情而害怕地半夜惊醒,就借此机会将她撤下吧。

  朱常洛的备用人选是李芩芳。虽然朱常洛觉得后宫里边儿最适合干厂卫的女人是李竺兰,这个女人不仅有心计,有野心,更有执行力。但魏忠贤到底是西李宫出去的旧人,要是让李竺兰去西厂监督魏忠贤,指不定要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幺蛾子。

  综合看来,李芩芳这种岁数到位,情绪稳定,没有根基,也没有牵扯的后妃是最好的。

  “不!”朱常洛的悯然起了反效果,米梦裳不仅没有欣然接受,反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接着又开始抽泣了:“妾会把差事办好的。求皇上不要弃了妾。”

  “坐下说话。”朱常洛一把将米梦裳扯起来,强行把她摆到自己的身边,并揽住她的肩膀,限制她的行动。“朕没说要弃了你,你不在西厂任职,也还是朕的人嘛。朕年前就给礼部那边儿正式发函了,等礼部腾出空来,你就是米贤嫔而不是米才人了。”

  米梦裳一怔,心底旋即升起一股喜意。

  册封就是正名。皇嫔的划分以世宗嘉靖为明显界限。世宗以前,妃以下沿用昭容、昭仪、婕妤、美人等九嫔旧称,册命上也没有定制。世宗时重新定制,规范了册封仪式,确定九嫔地位完全平等,并规定九嫔各自拥有相应位号。也就是说,虽然嫔的等级稍于妃,但自嘉靖以后,便属于皇上正式侍妾的行列。再往下,按民间的划分标准,就是姬而不是妾了。

  不过,这股油然而生的喜意并不足以让她感到安心。名分虽然重要,但他更要想皇上的重视,乃至真心的爱,哪怕只有一点点。以米梦裳对皇上的了解,她坚信,肌肤之亲毫无意义,对皇上有用,才是她这种半道入宫,以色愉人的可疑女人获得爱的唯一的途径。毕竟和她一起住在永寿宫的那七个美人,在那次唯一的肌肤之亲后,就再没有得到过临幸了。

  米梦裳挣了挣,但没有挣开臂膀的束缚,于是只好口头说:“妾叩谢皇上。”

  “那就.”

  “妾会把皇上交代的差事办好的,绝不辜负皇上的宠爱。”这是米梦裳头一次抢断皇上的话。

  “你为什么非要留在西厂呢?”朱常洛问道。

  “妾是罪臣之后,出身卑贱,能得皇上宠幸,一仰上天的垂佑,二赖皇上的恩德。妾为皇上分忧,既是回报皇上,更是回报上天。”米梦裳的漂亮话说得非常堂皇。但朱常洛每天都戴冠冕,对这样的话已经快免疫了,于是说道:“朕要听实话。”

  “妾没有争宠的心思,但妾怕失宠。妾不是潜邸旧人,而且出身卑贱。只有对皇上一直有用,才会一直有宠。”米梦裳抓起皇上的手,将之放到自己的胸口,并道:“这是妾不掺任何虚假的真心话。皇上如果还不信,妾就只有剖心自证了。”

  “好吧,既然你愿意,就继续留在西厂吧。”朱常洛的脸上挂着笑意,但心里却不怎么能笑得出来。“按通行的惯例。封嫔之后,一般会加封其父为不世袭的带俸锦衣卫千户。你有功,就给你的父亲封个可以袭一代的佥事吧。”

  “妾叩谢皇上。”米梦裳的脸上展露出了发自真心而非强撑的笑意。

  “朕与你约定,只要你一直对朕有用,无论发生什么,朕都不会害你。你要相信。”

  尽管米梦裳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但还是回答道:“一言为定。”

  

  洪武四年,太祖朱元璋在辽东设置定辽都卫指挥使司,以马云、叶旺为都指挥使,吴泉、冯祥为同知,王德为佥事。总辖辽东诸卫军马,修治城池以镇边疆。洪武八年,太祖将定辽都卫指挥使司,改名为辽东都指挥使司,简称辽东都司,至此定名。辽东地方没有承宣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所以辽东地方的军事长官在事实上兼有民事和司法的职能。

  辽东都司的治所是设在辽阳的定辽中卫,但辽东目前的军政长官,以兵部左侍郎兼左佥都御史经略辽东熊廷弼的行辕,却并不在辽阳,而在沈阳。

  辽事曲折,一言难尽。

  万历四十六年四月十三,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次日,努尔哈赤发兵两路包围抚顺,并写信试图劝降抚顺游击李永芳。李永芳看完书信,登上南门请降,但有所反复。努尔哈赤遂以云梯攻城。酋奴兵登城,斩杀中军千总王命印,把总王学道、唐钥后退。尽管一登之后抚顺未破,但不愿以死殉国的李永芳却真的出城投降了。他匍匐在地,执奴婢礼,拜见努尔哈赤。

  次日,努尔哈赤摧毁抚顺城,将城中百姓迁至抚顺以东一百五十里处的一个小山顶,并在此处筑赫图阿拉城。而赫图阿拉城,便是努尔哈赤建国称汗之后的第一个都城。

  与李永芳的贪生怕死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惨烈的抚顺收复战。抚顺陷落后不久,征虏将军、广宁总兵官张承胤奉命会同各将,分五路领兵六千至抚顺城南,与奴兵四万野战。努尔哈赤命建州兵分三路佯装撤退,诱使明军追击中计,随后以万骑夹击,一举歼灭明军。此役,张承胤战败身殁,副总兵颇廷相,游击将军梁汝贵等五十人亦先后阵亡。

  抚顺失陷,守将叛逃,收复无果的消息传到朝廷,立刻引起了包括皇帝在内的整个朝廷的注意。朝廷开始意识到,辽东的事情绝不止是卫、所、都司,所能解决的。

  张承胤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北京的当日,内阁独相方从哲即召集户部尚书兼署吏部务李汝华,以礼部左侍郎署掌印务何宗彦,兵部尚书黄嘉善,刑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李,以工部右侍郎署掌印务林如楚等人,召开“九卿会议”。

  参加“九卿会议”的六个人很快便达成了一致意见。会后,方从哲上疏皇帝,称:辽左之事恐非旦夕能定,督臣遥制千里之外则呼吸难通,抚臣兼理米盐之细则精神不一,往年朝鲜、洮河之役皆有另议设一经略大臣为其专责而势便也。今辽事方急,似当特设一经略宪臣,防剿机宜悉以听之,事平则撤。

  皇帝一反常态地在短时间内回复了此疏。他命令内阁即刻组织廷推,并旨令川、陕、浙、闽等省抽调兵力增援辽东。之后,杨镐因为“昔曾巡抚其地,熟谙虏情”被廷推为以兵部右侍郎经略辽东,并赐尚方剑节制军务,主持征伐。

  事实证明,这次征伐是极其失败的。皇帝虽然重视,但心急吝啬,库有帑银但几乎一毛不拔,国家财政亦极度空虚,因此,户部只能硬着头皮向全国加饷。加饷即是加压,内阁大学士方从哲、兵部尚书黄嘉善、兵科给事中赵兴邦等廷臣唯恐师老饷匮,不断向杨镐发出兵部红色令旗,督促其尽快出兵。于是原定于万历四十七年三月二十一日的出征之日,被提前为二月二十一日。

  仿佛是老天都在挽留,二月二十一日,天降大雪,行军困难,出师日期不得不延后。老天留不住找死的,这场大雪只给征酋明军增加了四天的活日。杨镐否决了各路总兵提出的所有缓兵之议,执意于二月二十五日出师。

  万历四十七年二月二十八日至三月初五,明军三路兵溃,朝鲜军全军投降,萨尔浒战役结束。此役,大明损兵四万五千余,折将三百一十余。开原、铁岭等地相继失陷。沈阳成为最靠近酋奴的重镇。

  万历四十七年八月初二日,新任经略熊廷弼在海州与杨镐交接,翌日兼程进入治所辽阳。熊廷弼一进入辽阳,立刻稳定人心。他先是逮捕了将家眷搬出城的官员,并要求各富户把搬到城外的家眷迁回,由此人心得以稳定。

  之后他一面以兵部侍郎的身份整顿军务,一面以都察院佥都御史的身份抓捕逃将贪官,并请王命旗牌及尚方宝剑惩杀逃将刘遇节、王捷、王文鼎及贪将陈伦等人,设六坛以哭祭死难军民。同时,熊廷弼发布告示劝逃亡者回归,督造兵器,疏浚城壕,加固城墙。数月后,辽阳守备大固。

  别看熊廷弼现在迁驻沈阳,但他一度产生过放弃沈阳的想法。彼时,辽东精锐丧尽,援兵迟迟不来,八月二十四日,沈阳各营的兵丁得到北关叶赫部陷落的消息,慌乱南逃。熊廷弼派遣从开原南逃至辽阳的佥事韩原善去沈阳守城抚民,韩原善不敢去,熊廷弼就撤了他的职,并改派分守道阎鸣泰去沈阳。

  守辽线开启

第221章 辽东旧事续与孙传庭

  阎鸣泰也是个不堪用的家伙。他倒是往沈阳方向走了,但刚行至虎皮驿,看到兵丁不断南逃,于是“半道恸哭而返”。回到辽阳后,阎鸣泰力言沈阳已不可守,应专守辽阳。不过,熊廷弼没有撤他的职。因为不久后,他自己称病辞官了。

  这时候,虎皮驿守将,继李如柏之后以都督佥事衔任总兵官的贺世贤,也向熊廷弼提出了类似的建议。

  深思熟虑之下,熊廷弼决定采取“并沈保辽”之策。

  所谓“并沈保辽”,其实就是放弃沈阳,收拢兵力归并辽阳。九月十一日,熊廷弼上奏已病入膏肓、卧床不起的万历皇帝。疏称:自奴陷北关以来,人心逾溃,沈阳空垒,独力难支。据道臣韩原善、阎鸣泰及该城官生人等,咸欲归并辽阳,还兵自保,揆之人情事势,实不得不然。退缩自固,羞愤何言,倘邀皇上之灵,守得辽阳,俟明春二三月间,大兵厚集,再图恢复。

  熊廷弼选择此策,不单是因为道臣、守将的建议,更是基于他亲眼所见的真实情况。熊廷弼曾上疏兵部,提奏辽东现状称:自逆贼降抚顺,克清河,败三路,已骄锐不可言。时犹恐关西大发援兵,未敢轻自出巢。及开原、铁岭不战自下,懿蒲、辽沈不攻自逃,而谋夺辽沈之计决矣。

  虽有总兵李如桢等专守沈阳,帮以河西李光荣之兵,共有万计,而堪战者不过一二千人。总兵贺世贤专守虎皮驿,应援辽沈兵,虽数千而堪战者不过二千四五百人。总兵柴国柱专守辽阳,虽有川兵及残兵零杂之众二三万人,然皆无甲、无马、无器械,既不能战,而守城又无火器。将领,中军,千、把总等官俱贼杀尽,各兵无人统领,辽至今日,直可谓之无兵。

  不过,熊廷弼“并沈保辽”,并不等于将沈阳守军全部撤走,拱手让与酋奴。而是在沈阳遭到酋奴的全力围攻时,不死守。具体来说,就是在沈阳派驻少量兵力,并将贺世贤、李怀信、柴国柱三人分驻虎皮驿一带,当贼来路,北顾沈阳,南护辽阳。守得住沈阳就守,守不住沈阳就集中兵力驻守辽阳。

  道臣守将的建议也好,眼见之实也罢。熊廷弼敢于并且能够采取“并沈保辽”之策,还在于得到了皇帝的全力支持。只要皇上的支持如旧,且辽阳这个辽东大局最后的底线还在,辽事就还有希望。

  而万历皇帝虽然昏聩,懒怠,吝啬,好享乐。但他老人家有一点好:要用你,就给你完全的信任。万历皇帝在原则上同意了弃沈保辽的战略,允熊廷弼自行决断。九月,皇帝复旨:沈阳难保,还兵共保辽阳,是否得策,熊廷弼还酌量贼势缓急,从长区处,务要保全孤城,遏其深入。

  而且对于熊廷弼的一切弹劾指摘,皇帝一概不听,甚至还在熊廷弼被言官们骂得闹小情绪想辞官的时候,亲自下旨安抚。万历四十八年七月,皇帝临崩之前,给熊廷弼发去了最后一封答复,上曰:览奏知尔力疾行边,积劳积苦,以致诸病交作,朕心恻然悯念。但今贼众屯聚关口,凶谋叵测,非经略谢事之时。尔宜军中加意调,以俟全愈,以安众心,用副朝廷倚任之意。不准辞。

  这样的待遇能馋死庙祝阁老李廷机。李廷机这位与方从哲同榜进士的榜眼首辅,在其阁臣生涯的四年时间里,向皇帝上了一百二十余封表辞,但无一得到回复,最后一气之下自己跑了.

  熊廷弼做好了放弃沈阳的准备,但努尔哈赤却并没有在万历四十七年这个辽东局势整体动荡的窗口期对大明发起进攻,而是挥师东进,剑指叶赫,也就是大明之北关。

  叶赫部陷落打击了明军的士气,但也给了熊廷弼加固沈阳的时间。

  万历四十八年正月,熊廷弼在冬季休战期间重新部署沈阳的防守事宜。为此,熊廷弼亲自移驻沈阳重建城防,并新建奉集堡。甚至亲往被努尔哈赤捣毁的抚顺故城,查勘地势。数月劳累之下,熊廷弼在五月二十一日一度呕血,但六月初一熊廷弼又重新办事,初四日就前往新修的奉集堡视察,接着又前往清河、宽奠、镇江一带巡视。在他的经营下,沈奉防线建成。辽东才算是真正稳固了下来。

  沈奉防线在实战中证明了它的功用。

  万历四十八年六月十二,酋奴出动数万大军,兵锋直逼沈奉防线。记载称,奴兵“黄盖映日,旌旗映空”。其中以前锋二万直奔阳,后援四万继进。另以一万从东州堡出,直冲附近奉集堡。

  沈阳守城总兵贺世贤,亲统明军于沈阳城东二十里迎击,野战鏖斗,八旗败退十五里下营。与沈阳呈犄角之势的奉集也从容应战,总兵柴国柱带兵在堡东三十里小夹山、榆条寨与后金对战。因整顿后的明军“奉法惟谨,人人用命”,各路明军主动出击堵截,南北相顾,至八旗进攻无果,丢弃攻梯钩杆无数,怏怏而去。

  随后,天地剧变,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万历皇帝驾崩。八月初一,泰昌皇帝即位。

  八月二十日,北京发生了一件大事。给事中吴亮嗣上疏弹劾左都督郑养性贪污受贿、大吃空饷、草菅人命、私占民宅、强抢民女等十二大罪。由吴亮嗣的弹劾开启的郑养性案牵出了一系列影响深远的重大事件。以至于人们通常忘了同日发生了一件小事。

  司礼监传谕内阁,命令内阁拟旨明发:将给事中姚宗文削籍为民。辽东经略熊廷弼守边有功,擢兵部左侍郎兼左佥都御史,赏银一百两。

  次日,也就是万历四十八年八月二十一。送往辽东的诏书离开北京。同日,酋奴大举从抚顺关入境,分两路,一路往西,一路往北,直扑蒲河和懿路,蒲河之战开启。

  六月十二的沈奉之战,与八月二十一的蒲河之战的规模看起来很大,但持续时间很短,几乎都是双方接战,厮杀一阵,各有死伤,各自退去。

  尽管斩获不多,但两战的意义仍旧重大。事实证明,熊廷弼的策略是有效的,执行也是到位的。明军终于不再像萨尔浒大败之后那样,一触即溃,登墙城破了。

  而且对于皇帝来说,沈奉之战与蒲河之战还有另外一个意义,皇帝通过前线的战报坐实了杨渊、冯三元、顾等人对熊廷弼的诬告,并以此打击东林,暂消党争。

  

  孙传庭到辽东已经有些日子了。

  他到北京的时候,冬月不日将半。他还记得,进京那日老天爷在作怪,天上垂挂着厚厚的乌云,但又不见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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