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126节

  “不得不说,我开始欣赏你了。”朱常洛欣赏地点点头,如果张诗芮是男人或者宦官,他就要筹谋着给她升官了。“但现在事情的性质已经变了。你这条命是兜不住的。也不必兜。”

  “上使。皇上要开刀了吗?”张诗芮长叹了一口气,又跪了下去。

  “还不到时候。”朱常洛回答说。

  “罪女不明白。”张诗芮伏地请求道:“烦请上使再说得明白些。”

  “说了也没用,知道太多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朱常洛摇摇头。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罪女死且不避,又何惧什么坏事呢。求上使解惑。”张诗芮重重一磕。白净的额头上立刻浮现出一抹淤红,要是再重一些,就该磕破流血了。

  王安腹诽:道姑念儒经。呵,朝闻夕死的道理可不是你这么用的。

  “你脑子里就只有一根儿弦吗?你倒是不怕死,可我怕你死了!”朱常洛扶额叹气。朱由校给他出的这道题很难分析,但不难解,让张诗芮活下来并隔绝两人就可以了。管他这个本是什么,把标治了就行。但现在看来,要这个女人打消掉自我毁灭的念头可能还真有点儿难度。

  张诗芮一愣。反应半晌之后,她想到了那张礼单,然后就想歪了。

  “上使,我是罪人,不值得您这么劳心费力的。如果事涉机密,不便告诉罪女,就不说了吧。”张诗芮又磕头,这回额头上那层被淤红撑得微微肿起的皮肤被擦破了。鲜血渗出流到她的眼角,和想抑却抑制不住的清泪混在一起。血液被稀释,立刻失了凝,贴着鼻子的轮廓滑到唇尖,最后滴在灰黑色的道袍上。

  朱常洛心软了,他摇了摇头,叹息道:“你愿意听就听吧,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张诗芮咬了咬下唇,说道:“上使请讲。”

  “回去坐着,别跪,也别磕了。”朱常洛示意王安道:“给她找个什么东西,擦擦。”

  “是。”王安从怀里掏出一块上好的丝质方巾走到张诗芮面前,蹲下身递给她。“没用过的,送你了。”

  “多谢上使。”张诗芮鼻子一酸,又想哭了。

  “我最后再提醒你一次。知道得多对你来说不是好事。如果你听了,在事情结束之前,就别想离开北京了。这可能要很多年。”朱常洛说道。

  “罪女本来就被皇上禁足了呀。”张诗芮说道。

  “我可以放你走。只要你答应我不寻死。”朱常洛说道。

  “上使是要为了我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罪女徇私吗?”张诗芮微微垂下头,将眼神撇到一边。

  “算不上徇私,我有这个权力。你本来就.”朱常洛想说“无关紧要”,但话到临头,他还是委婉地说:“你本来就不该牵扯其中。你是好人。”

  “离开北京,我还能去哪儿呢?”张诗芮凄惨一笑,说道:“上使请讲吧。”

第212章 揭破未知的安全感

  朱常洛沉默着盯了张诗芮一会儿。见张诗芮没有反悔的意思,才无奈地轻笑点头道:“罢了,你愿意听就听吧。清场。”

  “好。”张诗芮站起身,环视陪跪在会客厅的仆人们。“你们都下去吧。”从张诗芮第一次下跪开始,他们就没有再站起来了。

  “丁姑娘也请回避吧。”朱常洛偏过头,看向丁白缨,说道:“她想听她家的事儿,但她家的事儿和你没关系。你可以随时离开北京,想去哪里去哪里。我可以保证。”

  其实一开始,朱常洛对丁白缨的兴趣比对张诗芮的兴趣大多了。如果那天她俩没走,朱常洛非得问问这姑娘师承何处。

  “丁姑娘,去自己的房间坐会儿吧。”张诗芮也说道。“你不必因为张家的龌龊,而被囚于北京的高墙。”

  “好吧。”丁白缨向张诗芮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我等会儿再来。”

  “请。”张诗芮将丁白缨送出会客厅,然后合上门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

  “上使请讲吧,这里只有我了。”坐定后,张诗芮发现有几缕头发挡在眼前,她伸手去撩,却发现头发被凝固的血液给粘住了。虽然知道如果不重整发型,这些束股的头发迟早还会回来挡住她的眼睛,但张诗芮还是忍着隐痛揭开伤口,将它们撩到耳后。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最近最让张姑娘感到烦恼的事情应该就是吕宪安的弹章了吧?”朱常洛端正坐姿,并伸出食指点了点额头。张诗芮会意,用王安给她的方巾拭去新渗出的血。

  “是。”她的回答简单到只有一个字。不过实际上,从收到弹章的那天起,她就再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囫囵觉了。

  “那就从吕宪安的弹劾开始,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吧。”怀疑卸去之后,朱常洛的语气也温柔了起来。

  “多谢上使。”张诗芮微微一笑,极致的破碎给她强撑的卓华平添了一份谪仙般的凄美。

  “尽管必输无疑,但你被陆文昭带回北京的时候,棋局上对弈的两方还是朝廷和张家。可当吕宪安的那封奏疏一出,张家就不再是棋手,而沦为棋子了。”朱常洛收起严肃的审视,用略带怜悯的口吻说道:“其实不止吕宪安,还有徐弘基,你应该听过这个人。”

  “是魏国公?”张诗芮瞪大了眼睛。

  “就是他。据我们所知,徐弘基的奏疏已经到了北京。不过道录司封印,这封弹章就还没有转到你的手里。明天各衙门复印,你便会收到这封弹章。而且这绝对不是最后一封。”朱常洛问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张诗芮看着方巾上的殷红,叹气答道:“割席断义。”

  “看来你只是迂直了一些,也不笨,这很好。”朱常洛颔首,用相对委婉的表达方式继续道:“割席断义是最基本的,只有张家彻底倒了,他们才会真的安心。政治掮客而已,再重要也不是很重要。皇上想做的,不单是打击张家,而是顺着张家这条线,对南方的吏治进行彻底的整饬。”

  “大明建国以来,向来是北方用兵御敌,南方收税养兵。南方是国家的膏腴重地,可万历以来,正税、盐税、商税却逐年减少。其中的问题细细讲来,可能两天都讲不完。但言而总之,无非是隐田、逃民、征多缴少。这是朝野有识之士共知的。知道容易,改变难,因为改革总是需要人去推行。如果吏治不清,哪怕朝廷定出再好的方略,落到地方去也只会变成一滩烂泥。就比如你们张家”

  说到这儿,张诗芮低下头,不敢与上使对视。

  “朝廷不知道你们张家有多少田,就不知道该对你们张家征多少税。圣旨好下,无非是内阁起草,司礼监审阅,皇帝用宝。只要想,明天就可以颁行天下。但之后呢?圣旨落到江西,落到鹰潭,但执行命令的官吏是你家的座上宾,丈田推不下去,圣旨就是废纸.”

  “上使慎言!”张诗芮猛然抬起头,劝道。

  朱常洛没有因为被打断而愠怒,反而说:“咱们关起门来讲,传不出去的。”

  “就算上使是锦衣卫的堂上官,最好还是慎言得好。”张诗芮微微摇头。她也猜测这位姓朱的上使是锦衣卫的堂上官,说不定还有麒麟、飞鱼之类的赐服。

  “好吧,我慎言。”朱常洛耸耸肩,接着说:“总之,吏治不清,不仅影响到了国家正常的税收,还使改革寸步难行。国家危急如此,南方的吏治是一定要整饬的。我实话直说,张家这个政治掮客是一个很好的抓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我明白的。”张诗芮捏紧拳头,痛苦地点了点头。所谓“很好的抓手”也就是张家必遭重治。

  “你明白就好。”朱常洛恻然道。

  “你说,你想让事情见光,我愿意相信。”在张诗芮说话的时候,朱常洛一直盯着她的脸,如果那种混杂着心酸、疲累、坦然的痛苦都是作伪,那她的演技也太好了。“但我.们和皇上都不想,至少现在不想。”

  “为什么?”张诗芮叹气摇头,那几股凌乱的束发又飘到了她的眼前。

  “顺藤摸瓜是朝廷的方略。但现在还不到摸的时候。朝廷的大政方针,是治北而安南。北方在打仗,南方不能乱。不然整个国家都会动摇。张家的事情只能引而不发。你这封奏疏要是见了光,坐实张显庸‘假病不朝’的事实。北京那些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言官们就会给皇上压力。南方会响应,并把罪行往高了定。”

  “到整个官场都在以‘欺君罔上’的罪名声讨张家的时候。除非皇上学先帝,顶着‘包庇张家’的骂名,将关于这件事的奏疏全部留中。否则,皇上要么接受‘欺君罔上’这个的说法给张家治罪。要么在北方未定之前,把南方的事情给挖起来。”

  说是这么说,但朱常洛是一定不会往下查的。他会顺着南方的意思,咽下这口气。但同时他也会捡起“杀鸡儆猴”的策略,给张显庸这一支定个死罪,并从远支找一个旁系,来继“掌天下道教事”。

  这样做,尽管不能再顺着张家的藤往下摸瓜,但也能让南方以及道门看看朝廷的态度。多少让南方官场服帖一些,再不济也能让那些政治掮客或是想要做政治掮客的人看看其中的风险。

  张家是一张好牌,丢了会很可惜,但也不是非要抓。

  “张姑娘,很遗憾。你家这支上了棋盘,成为棋子,命运就不由自己掌握了。之于南方,张家已然成为弃子。之于皇上,张家已经被拿住,会在未来成为关键的一子。”

  其实,张显庸这一支本身就是旁系近支入嗣继承宗祧的。第五十一代天师张显庸,是第五十代天师张国祥的长子,但张国祥却不是第四十九代天师张永绪的儿子。而是张永绪的堂弟张永绍的儿子。张永绪之于张显庸就像,朱厚照之于朱翊钧。

  “我明白了。”张诗芮闭上眼睛,微微扬起头,并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虽然没有泪水落下,但她眼眶的红肿就没消过。

  “你还不明白,或者说还不够明白。”朱常洛摇摇头,做最后的劝告:“我再说一遍。张家是张家,你是你,两者不必一概而论。你是聪明人,所以我还是实话直说,朝堂上下没人真正在乎你的死活你的命什么都兜不住,死了也是白死,谁都救不了,甚至有可能像那封奏疏一样加速事态的发展。”他的劝告硬得就像石头一样,从头到尾都是理性的分析,连句安慰话都没有。

  “您不是在乎吗?”百感交集之下,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情了。

  尽管对张诗芮生出了些欣赏的情绪,但这种情绪并不足以促使朱常洛改变对张家的处置决定。

  朱常洛想了想,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非要这么说也可以。我来这儿就是劝你别给自己找不自在的。张家的事情有你不多,少你不少。我可以保证,无论事态怎么发展,刀子都砍不到你的天鹅颈上来。”

  “上使,不。朱先生。您今天专程跑一趟就是为了我吗?”张诗芮想通了。哪有上使到别人的家里来只聊天不宣旨的。

  朱常洛迎上张诗芮的眼神,肯定道:“反正官府封印,也没什么事儿做,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抽空跑一趟。”

  “您图什么呢?”张诗芮感觉到一种令她安心但又很难解释的异状。

  “我什么也不图,你什么也给不了我。我的儿子觉得你的脸色很难看,请我尽可能地帮帮你。”朱常洛觉得气氛缓和了些,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我正好在上面有些人脉,知道些事情,就来劝你两句。你听到了朝廷的国策,短时间就别想着离开北京了。”

  朱常洛之所以愿意把事情告诉她,是因为他并不觉得张诗芮会出去瞎嚷嚷。毕竟这件事捅出去对张家父子来说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您还真是会安慰人啊。”在张诗芮的目光中,朱先生站了起来。就在她以为朱先生会有“挟恩图报”的进一步动作时,却听见:“张姑娘,徐弘基以及之后的弹章还是会按例转给你。但你不要多想,甚至不必看。该睡觉睡觉,该吃饭吃饭。皇上不想杀你,也不会逼死你。只要你自己不寻短见,就能一直活下去。”

  张诗芮一怔,突然明白那种令她安心但又难以解释的异状是什么了。这个异状是一种很不常见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不像澡盆里温水,能全方位地包裹着每一寸肌肤,为她驱散身上集聚的寒意。而是像冬季晨初的太阳,不提供暖意,却为她照亮了那个她破不了,甚至触不到的未知黑障,将世界的残酷与无奈赤裸裸地摆到了她的面前。

  张诗芮的心底生出一种本能,一种想要靠近太阳获取温暖的本能。但可惜的是,她没能踏出那一步。因为在她回过神,站起身的时候,那个大变了样的身影,已经走到了会客室的门口。

  在临出门前的最后一刻,朱常洛站住了。她莫名地期待他能回头,但他没有,只是说:“朱某言尽于此。张姑娘好生保重吧。”

  说罢,朱常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张府。

  “先生.慢走。”

  

  当朱常洛和王安跨过门槛,来到张府门口的时候,身披带补棉袍的轿夫们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但除了身形比起来时佝偻了一些外,他们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见到皇帝和掌印太监,轿夫们立刻职业性地将腰杆挺直。

  “杵着干什么,你们是轿夫啊。”王安翻了个白眼,叹气道。

  这次出行是非常低调的。除了王安和韩本用,以及从御马监调出来临时充任轿夫和家丁的精锐禁卫,就再没有人知道皇帝离开了紫禁城。

  等轿夫们到位后,王安便走到轿门前,将轿帘高高拉起,并说:“老爷,请吧。”

  “好。”朱常洛躬身入内,转身坐下。

  轿子只有一顶,因此王安只能跟在左窗边步行。刚一起轿,还没走出几步,王安便隔着窗帘朝着轿内呼唤道:“老爷,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要去灯市逛逛吗?”朱常洛只随口提了一句,王安就一直惦记着。

  “不去了。明天官府复印,就要忙起来了。”朱常洛撩开帘子,问道:“正月十五的御前财政会议准备得怎么样了?”

  “宫里去年的开支账单,今年的开支预算,以及罚赃、抄家以外的收入汇总,司礼监已经加班加点地做完了。”王安回答道。

  “各部的呢?报上来了吗?”朱常洛又问道。

  “只有礼部和刑部的报上来了。正在审。”王安想了想,回答说。

  “派人去催。尤其是兵部。”朱常洛命令道。

第213章 对张显庸的处置决定

  兵部的开支向来是大明朝廷支出的绝对大头。不严谨地说,所谓南粮北上,就是为了拿给兵部去填九大边镇那个永远都填不满的深坑。

  “是。奴婢今天就派人到崔部堂那里去。”王安应道。

  “还有东厂,这一铲子到底能挖出多少钱,到正月十五开会的时候,他至少要估个数出来。不然就叫他把那口袋瓜子儿吐出来还给朕。”朱常洛再度下令时,他那顶平平无奇,在外观上看起来甚至有些简陋的轿子,已经毫无阻碍地通过了东安门。

  “是。崔文升那里奴婢待会儿自个儿去。”王安一面应答,一面将怀里摸出来的腰牌挂回到自己的腰间。之所以不是立刻,是因为他还要伺候皇上换衣服。

  轿子一路西挺,并在东华门口停下。这时候,城门楼上值守的护卫已经撤了下来,分列在登城马道的两侧。

  穿着寻常衣袍的皇帝躬身下轿,在此恭候多时的韩本用立刻迎了上来。跪叩道:“奴婢叩见主子万岁爷。”

  “你来这儿干什么?”朱常洛勾勾手指,示意他起来。

  韩本用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说道:“奴婢来此恭候,是为了禀告主子万岁爷,崔文升已经把陈奉、梁勇这两个不肖的奴婢送回御马监了。”

  “商经颖没离宫?”朱常洛记得,商经颖在昭回靖恭坊是有宅子的。

  “离了。”韩本用回答道。

  “那送御马监干什么,给他送过去啊。朕说了交给商经颖,就交给商经颖,你别管。他要留着这俩人伺候他终老也好,要拿根儿绳子给这俩人勒死也好,宫里都别过问。”朱常洛伸了个懒腰。不得不说,这帮临时调来的轿夫抬轿子的水平很一般。就这么小小的一段路就给他颠得浑身难受了。

  “好嘞。”韩本用来这儿就是为了请这个旨的。保不齐万岁爷又临时改了主意呢。

  “你怎么还不走?”朱常洛已然完全领悟跟这些宦官打交道的方式了。无端打骂自然是不行的,但平视客气是更不行的。对韩本用来说,就得要这种亲切之中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样态,才能让他身心愉悦。

  “奴婢好久没有伺候主子爷换过衣裳了,今儿想讨个荣幸。”韩本用谄笑道。

  “。”朱常洛看向王安,摇头轻笑道:“有人要抢你的活儿干。”

  “韩御马久不侍主子爷左右,寂寞了。他不像奴婢,每天都有伺候主子爷的机会。”王安打趣道:“就让他抢一回吧。”

  “那就走吧。”朱常洛顺着登城马道走上紫禁城墙,并再次进入东华门楼。

  按照事先的安排,东华门楼里准备了一身儿的黑料青边儿的皇帝常服。皇帝常服分为“洪武定制”和“永乐定制”。嘉靖以后,永乐定制成为常制,他这套新衣服也不例外。不过实际上,“洪武定制”和“永乐定制”之间并无太大的区别,都是盘领,窄袖,前后及两肩各织金盘龙一条,两者之不同仅在冠冕以及束带上。

  当然了,所谓的定制其实只是通行的惯例,而不是无法改变的硬性规定。如果皇帝闲来无事,想要自创龙袍的形制也是可以的。外藩入继的嘉靖爷就是其中的巧手。

  在韩本用为皇上宽衣解带的时候。王安已经飞快地换好了自己的服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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