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正是因为提前了解了这点,海商们才把一些银元重新铸成了方便携带与裁剪的银条带到北京来使用。
“有人送,我家里也就收藏了几个。”朱由校理直气壮地说道。
“原来如此。”汤若望并不怀疑。士大夫之间相互馈赠礼物是很常见的事情。南方的士大夫把洋银当成不常见的手工艺品带到北京来送人的情况是完全有可能出现的。
在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中年儒生也把笔、墨、绘卷之类的家伙事儿给掏了出来,并问道:“哪位客官先请啊?”
“失陪了。”汤若望冲朱由校微微一笑,然后将中年儒生的问题转述给了海商们听。
“贝尔阁下,您先请?”金主迪尼什若昂恭敬地摆手道。
“还是你们先吧。”汤若望也谦辞道。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也不知道迪尼什若昂是跟谁学的这句话。
“请在这儿稍坐一会儿。”中年儒生将一根小木凳递给迪尼什若昂,并对汤若望说道:“官正大人,在太阳落山之前都是可以作画的。在我为这位客官描摹的时候,您可以带着其他的客官去别的地方转转。”他已经弄得很清楚了,这个穿着官服的年轻洋人是这群色目人里唯一一个能与他进行正常交流的。
“那边儿有说书的,有唱戏的,还有杂耍的,你们可以去看看。”中年儒生示意道。
“好。”汤若望微微拱手,然后又将目光转向军火贩子哈拉尔德布兰特。“说吧,你要我帮你向谁问什么问题?”
“贝尔阁下,劳烦您帮忙问问这位摊主。”哈拉尔德布兰特看向朱由校,说道:“就问他是不是那天与朱阁下一起到徐阁下府上的那位小阁下。”
“什么!”汤若望的眼睛立刻瞪圆了。
汤若望之前就听商人们提起过此事。当时,商人们说,主导商贸洽谈的官员是一个姓朱的高个子男人。商人们观察得出,这位朱阁下的地位明显比徐阁下高得多。此外,海商们还说,朱阁下的身边有一个和朱阁下有长得很像的男孩,看他俩的互动方式,商人推测这个男孩应该是朱阁下的儿子。
据汤若望的了解,在大明,除了皇帝以外,地位高于六部尚书的人只有内阁六宰辅,司礼四太监,以及有爵位的勋戚。而内阁和司礼监里边儿,都没有姓朱的大人。因此,在本能地排除皇帝这个看起来最不可能的选项之后,耶稣会猜测,这位姓朱的大人,大概率是京师众勋戚之中地位仅次于英国公张维贤的成国公朱纯臣。但现在,这个猜测似乎应该被推翻了。
哈拉尔德布兰特以为汤若望没有听清,于是又把之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但这时候,汤若望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了,他猛地看向缩在木工摊后边跟木头较劲的年轻人。而年轻人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个视线,又往后边缩了缩。
在汤若望的脑海里,眼前的年轻人逐渐和那位脸上始终挂着慈爱微笑的皇帝陛下重合了起来。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瘦削的两颊也飞上了一抹因为紧张和激动而生出的殷红。
“殿殿下?”汤若望的嘴唇开合蠕动,呓语般地吐出两个字。
因为灯市环境嘈杂,所以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听见这个足以引起大骚动的词。只有朱由校身边那位一直对这些异族人保持着高度警戒的带刀侍卫通过唇语读出了这个词。
侍卫的脸色立时大变,他飞快地看了朱由校一眼,发现大殿下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紧急情况时,立刻决定“先斩后奏”。
侍卫两个大步跨到汤若望的面前,然后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在不让汤若望跪下行礼的同时,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而严肃地警告道:“别嚷嚷。你自己知道了就行!”
这时候,汤若望还没有反应过来。但他背后的茶楼上,靠着窗户坐了快一天的其他侍卫却应激般地站了起来。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楼下的队长拔刀或是呼叫,他们就会从二楼上跳下来清空摊子前的街面,并燃放特制的烟花呼叫增援。
一旦侍卫们这么做了,御马监立刻就会行动起来,将灯市封锁,直到大殿下被安全地送回紫禁城。
“你在干什么?”朱由校抬起头,不解地看向侍卫队长。
“这位御封的官正大人对少爷的手工艺品颇有兴趣。想买一个回去收藏,小人帮少爷招呼招呼。”侍卫队长朝着茶楼的方向微微摆手,示意其他人不必紧张。
朱由校回过味儿来了,他轻叹一口气,对汤若望说道:“这位客官,我摊子上的东西卖十两银子一个,如果您不嫌贵愿意照顾照顾,可以随便挑,慢慢挑,但请不要搅了其他人的生意。”他的嘴角扬起了摊主迎客的弧度,但眉头却仍旧微微地锁着。
“好,好,我知道了。”汤若望偏过头看向揽住自己的壮汉,又道:“我不会嚷嚷的。”
“知道就好,客官随便挑。”侍卫队长拍了拍汤若望的后衣领,然后走回自己原来的位置站定。
“我呃.”汤若望的猜测被侍卫的警告证实之后,他反倒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贝尔阁下,他们在说什么,您怎么了?”哈拉尔德布兰特的中文水平比起迪尼什若昂也高不到哪里去。他见过皇帝,却不清楚皇帝应该长什么样子,因此也就不明白汤若望的脸色为何会在短时间内数度变化。
“没事。我只是突然想买一个木头的雕塑回去装饰自己的书房了。”汤若望用袖子拭去额头上的冷汗,并对哈拉尔德布兰特说道。
“好啊,贝尔阁下您想要哪一个?”尽管汤若望还没有给哈拉尔德布兰特想要的答案,但这并不妨碍他抓住机会讨好汤若望。
在三位传教士进宫面圣之后,海商代表们曾围在一起开过一个短会。短会旨在讨论如何看待汤若望成为天相官这一事情。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曾经的无名小卒,如今的贝尔阁下,已经获得了大明皇帝陛下的宠幸。因此,他对于商团的重要性已不亚于乃至超过了耶稣会长龙华民。商团应该不遗余力地讨好贝尔阁下,以委婉地向皇帝陛下表达善意,即使贝尔阁下并不喜欢商人。
海商们逛灯市,并不单是为了近距离地观察体会大明帝都的繁华,更是为了找机会讨好汤若望。可以说,“让汤若望来给代表们做翻译”这件事本身,就是海商们的目的主要目的。通过讨好宠臣来接近君主,是欧洲通行的办法。
龙华民压根儿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还以为这是一个在耶稣会内部,以及海商们面前展示自身权威的机会。所以就用耶稣会会长的身份强压汤若望,逼着他来干这件他并不情愿做的事情。
“殿这位公子帮我挑一个吧。”汤若望看都不看哈拉尔德布兰特,而是用略带狂热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朱由校。
那次面圣之后,汤若望就成了皇帝或者说天子最忠诚的拥趸。他相信,中国人所说的昊天上帝和圣经里的唯一神Elohim就是同一个存在。而他之所以能远渡重洋到大明成为天子的臣属,为天子服务,造福万方臣民,重塑先祖的荣光,正是因为昊天上帝或者说唯一神在指引并庇佑着他。
朱由校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于是说道:“官正大人,您能别这么看着我吗?”
“是,好的。”汤若望连忙把脑袋偏到一边去。
“如果官正大人真的喜欢,就拿这个去吧。”朱由校看了一圈之后,拿起一个松木雕成的仙鹤放到桌子的边缘,并说:“虽然我做这个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只是比照着家里的玉雕复刻了一个。但官正大人既然让我挑,我总得找点词儿来讲。我就祝官正大人鹤立鸡群,早日‘朱衣鹤补’吧。”
所谓‘朱衣鹤补’其实就是官居一品,位极人臣。
“多谢吉言,多谢吉言!”汤若望当然听得懂。他宝贝似的拿起木雕左右端详起来,他感慨道:“这木雕做得真漂亮,活像一只即将高飞九天的仙鹤。真神作也!”
哈拉尔德布兰特赶紧掏钱,但他又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怎么卖,于是直接掏出一张一百两的大额银票恭恭敬敬地递给朱由校,并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个,够不够?”
“够,太够了。你们每人挑一个都够了。”朱由校听见汤若望的夸奖时还是挺愉快的,但看见这张面值一百两的银票后,心情立刻就变得复杂了起来。他可还没有忘记丁白缨对这些东西的报价。
“阁下让你们每人都挑一个。”汤若望没能力从朱由校简单的言辞中听出复杂的心情。只觉得应该让大家都来欣赏欣赏这神乎其技、巧夺天工的木雕。
“好!”哈拉尔德布兰特完全没有让朱由校找零的意思。而是招呼其他的商团代表过来挑自己喜欢的雕塑。
迪尼什若昂离开座位之后,中年儒生画不下去了。他算是看出来了,无论是之前那个俊俏的富家小姐,还是面前这些海外夷商,都与这位小少爷颇有渊源,人家买的就不是木雕,而且情面。不过他不羡慕,更不嫉妒,反而觉得这个年轻人是个福星。要不是年轻人在他的身边摆摊,可能还没这六幅肖像画的生意呢。他转身看向朱由校,拱手道:“恭喜啊。”
朱由校无言以对,只能抱拳叹笑道:“承谢。”
在挑选木雕的过程中,种植园主罗杰斯海德里希对哈拉尔德布兰特耳语道:“哈拉尔德布兰特,这个摊主到底是不是那天去徐大人府上的小阁下呀?”
“贝尔阁下没说,但看阁下的反应,这很可能是那位公爵阁下的儿子。”哈拉尔德布兰特回答道。商人代表们也认为,所谓的朱大人应该就是成国公朱纯臣。
“那要不要再多花点儿钱,额外孝敬孝敬?”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至少揣着二百两银子。如果有必要,他们只需要开一个小会,就能在短时间内凑出总计超过一万两银子的银票。如果派人去澳门,还能弄出更多。
“中国人常说过犹不及,我觉得很有道理。先看看,看贝尔阁下作何反应。”哈拉尔德布兰特说道。
“好。”罗杰斯海德里希微颔首表示同意。
这些洋商就没一个识货的,都是指着大的挑。其中最小巧但最值钱的虎纹金丝楠长命锁碰都没人碰。
“官正大人,我的摊子上只有这些东西。你们要是挑完了,就赶紧走吧。”时辰不晚,天光正亮,但朱由校突然觉得有些乏了。
摊主对客官下逐客令,这是坏口碑的大忌。但汤若望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恭敬地鞠躬拜道:“烦请代我向令尊问安。”
“躬安。”朱由校点点头,摆手道。
“告辞!”汤若望再拜后,对海商们说道:“咱们去其他地方吧。”
“我还要画肖像呢。”迪尼什若昂说道。
“迪尼什若昂先生,你要接着画肖像倒是无妨,但不要去烦那位阁下。”汤若望毫不留情地点破了迪尼什若昂的小心思。“人家听不懂也不会费心思去猜你话,别弄巧成拙了。”
“是。”迪尼什若昂眉头一挑,有些尴尬地坐回到中年儒生的画摊前。
第206章 收摊回家
船主迪尼什若昂在大明的京师完成他人生中的第二幅肖像之后没多久,天上开始飘起了细雪。一阵轻风拂过,将绵软的寒意吹到了朱由校的脸上。他放下手里的刻刀,耳边又重新变得喧闹了起来。朱由校抬起头,只见日光耀然,人潮如梭。
“什么时辰了?”朱由校问身边的宦官道。
被问到的宦官小小地松了一口气,他来到朱由校的身边,小声地提醒道:“少爷。快到申时了,咱们该回去了,不然赶不上吃饭。”
“好。”朱由校点头摆手,示意宦官们收摊。对面茶楼上的侍卫,看见收摊也呼叫小厮过来结账。
掌柜收到钱的时候,心里有些不痛快,因为这帮子大爷霸着风景最好的临街座位一坐就是一天,除了早上要的清茶和中午叫来几碟肉菜,就没再要过别的东西。但为了自家的招牌,他还是得捧出一张菊花般的笑脸,对他们说:“客官慢走,下次再来。”
“这位小友,我蹭了你一天的炭火,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见年轻人要走,中年儒生忙问道。
“朱伯柚。”朱由校抱拳道。“也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伯者,长也;柚者,木由也。
“谈不上尊姓,也没什么大名。张国纪。”中年儒生拱手回道。
“这个送你了。”朱由校拿起那个用虎纹金丝楠做成的长命锁递给张国纪。
“这怎么能行!不好收,不好收。”隔行如隔山,张国纪也不知道这东西就是皇家才能使用的金丝楠木。在他的认知里,金丝楠的颜色就应该像真正的黄金那样,是纯色的明黄。他看木纹金灰相间,也就联想不到那里去,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东西不便宜。
“凡物不重,从不轻与。你我有缘,还请坦然受之。”朱由校将长命锁塞到张国纪的手里。
张国纪犹豫了一会儿,郑重地收下了长命锁,并说道:“那就请随意挑一幅。要我给你现画也行。”
“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我还拿现成儿的回去吧。”朱由校伸出手指,指向当空西沉的太阳说道。
“画不完明天继续嘛。”张国纪说道。
“卖这一天就够了,我已经得到想要的了。”朱由校脸上的绒毛被明耀的辉光照得闪闪发亮。
“不来了吗?”张国纪一愣。
“不来了。”朱由校摇摇头。“咱们有缘再见吧。”
“好吧。”张国纪有些遗憾,他还挺喜欢这个男孩的。
“这个能送给我吗?”朱由校将展开的卷轴反过来向张国纪展示。“比起山水草木,鸟兽鱼虫,我更喜欢这画里的烟火气。”
这是一幅平常人家的写照,画卷中央是一个背坐在院子里洗衣服的女人,虽然看不见她的五官,却能知道她正抬着头注视着院门。在大开的院门外,一个面有肃色长姐正守着一对儿嬉闹跑跳着的幼姐小弟。
“竟然是这幅画吗?”看清画的一瞬,张国纪一愣。他下意识地想去翻自己的背囊,但最后伸出去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看着张国纪的表情,朱由校突然想起了他早上说过的话,于是愕然问道:“这里边儿画的该不会是你家吧?”
“是啊。唉!”张国纪叹出一口饱含追忆的气。“这是我在拙荆过世那年在京师画的。之后我就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却很少翻出来看。可能是因为今天的生意实在是太好了.”张国纪自嘲似的摇了摇头。“.找空白画卷的时候无意给它给掏出来了。”
“那还是还给你,我另外挑吧。”朱由校将画卷放回到桌面上。
张国纪微笑着拿起画,并将它递给朱由校。“既然它与你有缘。那你就拿着吧。”
朱由校接过画,又展开细细端详起来。“画里好像只有四个人。你在哪里?”朱由校问道。
张国纪抚了抚上唇的胡须轻声说道:“我在画画啊。”
朱由校郑重地收起画,像是把别人的回忆捏在了自己的手里。
中城兵马指挥司的水车按时开了进来。巡城御史庞宗光检查无误之后,又在灯市街面上溜达了起来。没多久,他来到了朱由校之前摆摊的位置,却没有再见到那个木工摊。
他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一个人从他的身侧叫住了他。
“御史大人!”张国纪喊道。庞宗光没听见,直到张国纪喊第二声,他反应过来。“你是谁啊?”
张国纪来到庞宗光的身边,并将一个紫檀雕成弥勒佛呈到他的面前。“御史大人。这是给您的。”
“你这是要干什么?”庞宗光立刻就认出这是自己今早看中的木雕,但他却沉着脸,丝毫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
“大人误会了。”张国纪尴尬一笑,解释道:“这是那位小木匠送给大人的。”
“为什么?”庞宗光还是不接。
“那个小木匠说大人也算是个有缘人。”张国纪越过往来的人影,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摊子。他有些担心,因为灯市上的窃贼向来是很多的。不少外地的窃贼甚至会在灯市开场期间,特地跑到北京来“共襄盛举”。
“有缘人”庞宗光注意到了张国纪的视线,于是负着手踱步来到张国纪的摊子前。“.也不知道有哪门子的缘。”
庞宗光的细腻立刻就赢得了张国纪的好感。他微微躬身,说道:“大人。小木匠的父亲曾说,要么十两银子卖出去,要么送给有缘人。”张国纪还记得朱由校对丁白缨说过的话。
六大巡城御史可以说是都察院里“最臭最硬”的一批。
这是有传统的。当年,太祖想让宫外女乐进宫教授音乐,却被巡城御史周观政给拦住了。被拦住的宦官进宫请来旨意让周观政回去,但周观政不干。最后是太祖亲出宫宣旨才安抚住周观政。
虽然二百五十年过去,巡城御史们收敛了不少,但还是“又臭又硬”。可以说除了律法和皇帝,他们谁的账都不买。比如,不久前抓方世鸿现行的,是负责巡视黄华坊巡视东城御史薛贞。而在五年前的梃击案中,第一个跳出来审讯张差的,就是巡视皇城御史刘廷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