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宦官的脸上没有任何失落的意思,他殷勤地奉承道:“这钱就该由少爷您自己留着。”
“一边儿去,别挡着我的摊子了。”朱由校摆手。
说到底,字画还是用银子计价的高档收藏品,即便是在灯市,一天能卖出去两、三幅也就很不错了。因此多数时候,中年儒生的画摊和朱由校的木雕摊一样,都是和热闹的灯市格格不入的冷摊子。
人一闲下来就想说话。所以,这两个不必太招呼客人的摊主,在丁、张二人离开后,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起来。
天南海北地攀谈了一阵儿之后,中年儒生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令尊和你是进京应今年春闱恩科的举人?”问完,中年儒生又赶忙了补了一句:“我只是恰巧听见,不是有意偷听的。”
如果朱由校回答“是”,那么中年儒生就该改口,称面前的年轻人为“您”,并自称“学生”了。
“先生不必介怀。”朱由校摆手的同时,飞快地想了想,回答道:“我不是。”
他的答案让中年儒生松了一口气。年轻人看起来也就十五岁左右,和中年儒生的长女差不多大。在这个岁数考中秀才虽然少见但并不罕有,可如果连乡试也过了成了举人,那就太过于天才了。这样的神童在大明的整个历史上都是极其罕见的,而且大多有着赫赫显名。比如十二岁中举的杨廷和,以及十五岁中举的张居正。
“预祝令尊今年恩科金榜提名。”中年儒生拱手祝福。
朱由校觉得有些微妙,但此时他也只能抱拳感谢道:“多谢先生。晚生也预祝先生桂榜有名。”
桂榜为乡试录取举人的公告榜,因放榜时正值桂花盛开而得名。
相互拜谢过后,中年儒生笑问道:“敢问公子家住何处啊?听你的口音,我还以为你是北京本地人呢。”
“晚生家住湖广承天府。”朱由校转移话题道:“而且我也没听出您的口音。”
中年儒生回答道:“是这样的,我每年来北京赶灯市的场,都会有意地学着京里的人说话,这一来二去就会了。”
“为什么要刻意学说北京话呢?”朱由校好奇地问道。
“因为有好处啊。”中年儒生道。
“这能有什么好处?”朱由校追问。
“至少不会被假的锦衣卫敲诈勒索。”中年儒生解释道:“我第一次来北京卖画的时候没有见识,加之胆子又小,就让人给骗了。骗子自称锦衣卫,还煞有介事地掏出了一个木质的腰牌,那一下子把我把吓得,还以为摊上什么大事儿了呢。那人要我交钱平事儿,但我就是来卖画挣钱的,兜儿里能有几个子儿啊。他见我没钱,就索要我的画。我不想给他,但又不得不给他。因为我觉得他真的是锦衣卫,怕被安上什么罪名,最后把功名给弄丢了。”
“之后呢,你回去了?”
“没有,那骗子直接把我的背囊给拿走了。这里边儿可不只装着画,还有我的干粮和路费。”中年儒生指了指自己的背囊,然后继续说:“我根本回不去,只能自认倒霉,并在京里寻差事挣路费。再然后,骗子就被抓了。锦衣卫贴了告示,通知受骗的人在限期内去一个名叫东司房的衙门领回自己的财物。好些人不敢去锦衣卫的衙门领自己的东西,怕被正儿八经的锦衣卫勒索。我也怕,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试试,于是就去了。”
“他们勒索你了吗?”朱由校问道。
“没有。”中年儒生感慨道:“连好处费都没要,办事儿的百户大人只问了我几个问题,就把背囊还给我了。虽然我只见过他老人家一次,但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个老大人姓陆,讳值。哎哟!那叫一个正气凛然,和假锦衣卫那副贼眉鼠眼的样子相比,堪称判若云泥。”
“陆老大人很好心的提醒我,锦衣卫就算是收钱,也只会收银钱,不会要字画之类需要花费精力变现的东西。而且陆老大人还说,锦衣卫很少找外省的小商小贩打牙祭。只有骗子才会专挑我们这种满嘴都是外地口音的人坑害。我就是在那之后才开始学着说北京话的。”
说完,中年儒生又问道:“你呢?你又是为什么学着说北京话呢?”承天府和顺天府之间还是很有一段距离的。承天府在湖广,生长于斯的人的乡音绝不可能是北方腔。
“呃”朱由校没想到这人又把话题给拉回去了。“我祖上是北平.”就在他搜肠刮肚地找词,试图把这个谎给撒圆的时候,一队西洋人来到了中年儒生的画摊前,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话。
第204章 附庸中式风雅的洋人
“这个多少钱啊?”一个蓝眼睛、白头发的洋人,指了指挂在展示架上的山水画,用蹩脚到硌耳朵的口音问道。
“这位客官说什么?”中年儒生转过头去招呼客人。朱由校也小小地松了一口气。他心道:谎越扯越大,都快兜不住了。
“我说,这个画,多少,钱。”蓝眼白发的洋人减慢本就不快语速,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
“哦!是在下耳聋倒听了,这幅画二两银子。”中年儒生掏出一个正好一两重的小银块,同时伸出两根手指,摆出“二”的手势。“如果您要我现场给您画一副肖像,也是这个价钱。”
蓝眼白发的洋人只听得懂慢语速的简单对话,用词一旦脱离常用的范畴,他就只能求助于其它人了。他看向另一个有着淡褐色头发与棕黑色瞳仁的西洋人,用葡萄牙语问道:“贝尔阁下,请您告诉我,他在说什么?”
汤若望的全名是约翰亚当沙尔冯贝尔。但几乎没人会叫这个冗长的全名。徐光启是汤若望的长辈兼上官,但为了表示亲近,徐光启更喜欢称他为“汤小友”,其他的中国教友则更愿意以同辈之谊称呼他的表字,也就是“道未”,而在他获得皇帝陛下的授官之后,商人们则一改之前的直称,将之尊称为“贝尔阁下”。
商人们不知道六品官放在欧洲应该对应什么级别的贵族,但他们知道澳门事实上的直属长官,也就是香山县令,仅仅只是一个七品官。
“迪尼什若昂。这位先生说,这画二两银子一幅,如果是现场作一幅画肖像画,也是二两银子。”汤若望一点儿也不想给这伙商人当随行的翻译,但这是龙华民会长的命令,他也只能捏着鼻子接受。
迪尼什若昂点点头,然后又操起他那个蹩脚的中文发音问中年儒生道:“我能看看别的画吗?”
“请随意。”中年儒生摆出请的手势。
就在迪尼什若昂翻看其他画卷的时候,那个名叫哈拉尔德布兰特的军火贩子认出了朱由校。他戳了戳身边的法籍种植园主罗杰斯海德里希,问道:“哎!你看那个男孩儿。他是不是在徐大人府上与咱们共进晚餐的小阁下?我总觉得有点儿像。”
“啊?你说什么?”罗杰斯海德里希还流连在灯市的热闹与繁华之中而无法自拔。他行商已有十数年,但从未见过人气如此旺盛的集市。
“那个男孩儿。”哈拉尔德布兰特引导罗杰斯海德里希看向木工摊后边儿的朱由校。
朱由校也打量着洋人们。朱由校能确定自己见过他们,但他已经认不出谁是谁了。对于朱由校来说,这些洋人都长得差不多,除了发色、瞳色不同,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唯一能让朱由校感到眼前一亮的,只有那个在画摊前做着翻译洋人。
而汤若望之所以能够引起朱由校的兴趣,倒不是因为他操着一口流利的京腔,而是因为汤若望的身上,套着一件“青色衣料、鹭鸶补”的官服。
“你是哪个衙门的六品文官啊?”朱由校问道。
“.”汤若望还在帮助葡萄牙船主迪尼什若昂与中年儒生讨论肖像画的事情,完全没有听见朱由校的提问。
不过盯着朱由校上下打量的哈拉尔德布兰特却注意到了这一举动,他挤过中间的几人,来到汤若望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恭敬提醒道:“贝尔阁下,有人在问你话。”
“谁啊?”汤若望略偏头,问道。
“那位阁下。”哈拉尔德布兰特再次引导道。
汤若望顺着哈拉尔德布兰特手臂方向的看去,正看见一双好奇的眼睛。这张脸虽然稚嫩,却给汤若望一种异样熟悉,同时又无比亲切的感觉。
“这位小友,我们在哪儿见过吗?”汤若望问道。天家父子的面相虽无十分相似,但五、六分还是有的。
“当然没有,如果晚生见过一个穿着六品官服的洋官儿,一定会记住他的脸。”朱由校不知道汤若望为何会有此问,他摇摇头,又把自己的问题重新提了一遍:“敢问这位大人隶属于哪个衙门啊?”
“钦天监,春官正。”汤若望正色回答道。
钦天监掌推历法的官正,一共有春、夏、中、秋、冬五位。排名不分先后,但一般以春官正为首。汤若望领到旨意的时候,五官正的缺是齐的。为了给他腾地方,在钦天监官员的考选、调任上有绝对话语权的礼部尚书徐光启,直接报皇帝允准,给正任上的春官正连升两级,调到南京去补钦天监监正的缺了。
“钦天监的官儿不都是世袭的吗?”中年儒生非常惊讶。
《明会典》载:洪武六年定制,凡钦天监人员,令永远不许迁动,子孙只习学天文历算,不许习他业,其不学者,发海南充军。
太祖以后,历代君主通过上谕的方式,对钦天监官员的选任、考补机制做出过一些小修小补,但也基本沿袭了太祖时期的定制。
比如正德十四年题准:“本监堂上官,从公选取官生聪俊子弟,并堪充教师人员,送礼部考选年资、艺术相应者,发回本监各科。
又比如隆庆四年题准:“天文生有缺,候年终类考,先尽嫡男顶补,如户绝及嫡男艺业生疏者,方将习学余丁,照数收补,其嫡男,仍候再考定夺。”
可以说,皇帝授外国人为钦天官是对祖宗成法事实上的突破。只不过这个突破发生在震动京师的东林党案期间,而且不涉及官员们的切身利益,因此也就没引发什么波澜。
“我的官服乌纱是皇上御赐的。”提到皇上时,汤若望也像其他的明朝官员一样,向着紫禁城的方向拱手行礼。
“你你见过皇上?”朱由校咽了口唾沫,问道。
西洋使团进宫面圣没有走繁复的常规流程。就是徐光启将他们引入东华门,然后直接往南书房带。朱由校当时不在场,之后又没人特意告知,他也就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当然!皇上还给我赐了座。”汤若望骄傲地回答道。
“这可是殊荣啊!”中年儒生颇为艳羡地赞叹道。
汤若望事后才知道,当日觐见的三个人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有座。他觉得脸上有光,腰杆不自觉地又硬了两分。果然,和懂行的人聊天,比和这些脑子里只有银子的商人打交道要舒服多了。
这时候,朱由校也明白汤若望为什么会觉得见过自己了,他低下头,不再与汤若望对视,装作无事发生。“抱歉打扰了,大人自便。”
“无妨。”汤若望善意的摆摆手,示意朱由校不必介怀。
“贝尔阁下,能劳烦您帮忙问个问题吗?”这时候,哈拉尔德布兰特过来请求道。
“一个一个来嘛,我这儿正忙着呢。”汤若望还没有忘记迪尼什若昂那边的事情。
“好吧。”哈拉尔德布兰特只得答应。
汤若望转头去看向中年儒生,接上被断开的话题。“作一幅肖像画需要多少时间?”
“只画人像,不做背景,需要两个时辰。”中年儒生回答道。
“加上背景呢?”为了避免一问一答来回翻译,汤若望主动问道。
“那得看您需要什么样的背景了。”中年儒生举例说:“如果只是一般山水,半个时辰就能勾完。可如果要加上流水、房屋、树木、侍女之类的复杂意象。可能比画人像的时间还长。但我不会加钱,您不必坐在这儿等,可以明天来拿。一幅画给五钱银子的定钱就行。”所谓熟能生巧,中年儒生靠卖画为主要营生,脑子里有很多“通用的素材”。
“好。”汤若望看向迪尼什若昂,一口气把迪尼什若昂问过的没问过的都给他讲清楚了。
“多谢贝尔阁下。”迪尼什若昂也注意到了木雕摊子后边儿的朱由校,但他奉行一事一毕的原则。故而只问一同前来的其他西洋人道:“绅士们!我准备让这个画家给自己作一幅肖像画,你们也想要吗?”
“你出钱,我就要。”同为葡萄牙人的莱恩霍布斯率先接茬。
“好。我出就我出。”对于此行的商团领袖,葡萄牙船主迪尼什若昂来说,一二两银子不过只是小钱。
“那我也要。”奴隶贩子瓦迪斯瓦夫阿马托的兴致很高,因为他还不知道皇帝已经不准备通过他来削减北部边疆部落民的人口基数了。
“好,可以。”迪尼什若昂换了一种问法道:“绅士们有谁不想要的吗?”
等了一会儿,没人回答,于是他又看向汤若望道:“请贝尔阁下帮忙告诉这位画师,就说我要订六幅肖像画,就以灯市为背景。”他一边说,一边打开自己的银袋往外掏银子。
汤若望一听六幅,立刻就知道这里边儿包含了自己的。他立刻拒绝道:“我不要。”
“贝尔阁下。在欧洲,真正的贵族会在宴客的正堂里挂上自己或者祖先的肖像画。现在您成了中国的贵族,也是时候入乡随俗,拥有一幅中国式的肖像画了。”迪尼什若昂的话正好搔到了汤若望的痒处。
“.”汤若望没说话,但已经开始心动了。
“就当是浪费您一天时间的赔礼。”迪尼什若昂很会说话,不说是这是谢礼,而说成是赔礼。
“好吧。”汤若望同意了,然后对中年儒生说道:“六幅肖像画,其中的五幅以灯市为背景,一幅以书房为背景。”
“大生意啊!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中年儒生的嘴角都要咧到天上去了。
“称一下吧。”迪尼什若昂拿出一根有着裁剪痕迹的银条,放到中年儒生的桌面上。
虽然听不懂这洋人财主在说什么,但收银子称重的规矩本就是不需要特地嘱咐的。
一般来说,中年儒生收到的都是成色一眼可见的碎银子,到手的整银子也是朝廷铸造的官锭。这还是他第一次收到一整根儿私铸的银条。所以,他先是轻抛几下掂了掂重,然后又仔细端详了银条表面的色泽,最后用两手握着银条的两端硬掰几下试了试银条的软硬,才从背囊里掏出了一个专门用来称银子的小秤给银条称重。
片刻后,他对汤若望说道:“官正大人,麻烦您告诉这位财主,六幅现画,十二两就够了,这银子差不多有一斤了。”
“你剪一下呗。”汤若望没有翻译,而是直接说道。
“我这儿没有大剪子,只能找银子。但不知道这位财主能不能接受我这些银子的成色。”中年儒生一面歉然地摇头,一面从背囊的夹层里摸出几个大小不一的银块。“如果不接受,烦请去不远处的钱庄请里边儿的掌柜帮忙剪一下,剪耗由我来承担。”
听到翻译之后,迪尼什若昂从中年儒生的手里接过那些银块,稍微看了看,点头说道:“不必麻烦了,就找银子吧。”
“好嘞。”中年儒生快速称出足额的银子找给迪尼什若昂并说道:“六幅画一天肯定作不完,先收您三两银子。之后完成一幅补一幅的钱,您看如何?”
“不必要,十二两,全收了。”迪尼什若昂毫不在意地摆手道。
“多谢客官信任。”中年儒生也不拒绝,他收起银条,重新给碎银子称重。“找您四两二钱。请收好。”
“这也太麻烦了。”朱由校看着这一来一回,感慨道。
“确实,我大明用银这么广泛,竟然不铸银币,真是奇怪。”汤若望很喜欢这个看起来很面熟的年轻人,因此听见感慨,立刻就接了上去。
“银币.是上面印着人头的饼状银片吗?”朱由校看过西洋人进贡给父皇的贡物,其中就有一整箱子精致的西班牙银元。
“你知道?”汤若望有些惊讶。
朱由校一愣,立刻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嚣张了。但短促的慌乱之后,他镇静下来,说道:“确实知道。”
第205章 看破不说破
“你是怎么知道的呀?北方应该没有银元流通吧?”朱由校的回答勾起了汤若望的好奇心。
中国民间确实有用银元作为交易中介的情况。比如,流行最早也最久的西班牙银圆被称为“本洋”。因为银元正面有西班牙国王戴假发的肖像,这看起来有些类似释迦文佛的发髻,故而俗称“佛头”“佛头银”“佛面银”“佛首银”等。同时,又因为银元背面图案的中央为西班牙盾徽,其左右有一对海力士柱拱卫,所以西班牙银元又被称为“双柱”“柱洋”。
西班牙银元银占九成,成色相当不错。但在流通的时候,民间仍旧按照一般的惯例将之折为银两,以重量而非银元本身代表其价值。因为一个银元约重七钱两分,所以每单位银元通常按七钱银子折价。也就是说,尽管西班牙银元在中国的部分地区流通,但西班牙国王完全收不到中国人的铸币税。
这里所谓部分地区,指的是南方海贸发达的地方。因为税银上解北京的时候,银元会像其他杂银一样被熔铸成官锭。不会直接进入北方的流通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