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省点儿就省点儿嘛。”中年儒生又从背囊里拿出一个被棉布包裹着的葫芦。“明年,啊不,今年就是秋闱乡试了,我还要读书应考呢。没有更多的精力作画挣钱了。”他奋力掰下一块又干又硬的饼塞进自己的嘴里,然后拧开葫芦的盖子,饮下半口只剩了些余温的水。他含了好一会儿,才嚼吧嚼吧将面饼咽下去。
“能给我吃点儿吗?”朱由校突然说道。“我拿这个给你换。”朱由校又将鸡腿递给中年儒生。
“你这是在做亏本生意。”中年儒生笑道。他知道这个小少爷就是质纯心善,要把鸡腿肉分给他吃。
“不是交易。”朱由校说道:“就当是交个朋友嘛。”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中年儒生直接从背囊里摸出一整块儿完整的饼递给朱由校。“我觉得你应该是吃不惯的。”
朱由校刚要伸手去拿,之前那位试膳的宦官便走上前来说道:“还是让奴婢先试试吧。”
中年儒生倒也不以为忤,直接将饼递给了试膳的宦官。
尽管宦官试吃之后没有中毒的症状,但他的表情依旧不是很好看。“少爷,这东西硬得跟石头一样,很硌嘴,您还是别给自己找这份儿罪来受比较好。”宦官直言不讳地说道。
朱由校不以为意,向宦官招手道:“拿来。”
“哎呀。”宦官没有办法,只能用力掰下一块半截拇指大小的饼团递给朱由校。“少爷您请。”
另一个宦官很有眼力界儿,立刻从一个装着热汤的陶罐里稳稳当当地倒出一碗鲜香的鸡汤备着。
朱由校接过那块饼,塞进嘴里,立刻体会到了“吃石头的感觉”。而且这东西还不是单纯的硬,它很吸水,朱由校还没能给它咬成两节,它就将朱由校嘴里的唾液吸收得一干二净了。
朱由校从没吃过这种不甜不咸,又冷又硬的东西,但他可以肯定,这东西比他吃过的最糟糕的点心还要难吃得多。朱由校的本能反应是把面饼给吐了,但又觉得这样显得很无礼,于是便将面饼含在嘴里,并对端着鸡汤的宦官招手。“汤。”
“少爷,您请。”宦官将汤碗递给朱由校。他的语气之恭敬,态度之殷切,就差,就差没喂朱由校喝了。
“收起来,带回去。”就着鸡汤将面饼咽下去之后,朱由校没有对此做出过多的评价。而是问中年儒生道:“对了。晚生方才听先生说读书应考。先生是直隶地方的秀才公吗?”
“不是。我是河南开封府的秀才。”中年儒生摇头叹气道:“我是万历三十六年过的院试。然后四举不第,今年是第五回了。”绝大多数读书人考一辈子也中不了举。
“河南人跑到京师来过年?”朱由校有些惊讶。
“我不是来过年的”尽管好几天都没有见过油荤了,但在啃鸡腿的时候,中年儒生还是保持着读书人应有的矜持。他指了指自己的画卷,说道:“.我是专程来卖画的。我每年这时候都来京师灯市。”
“跑这么远?开封是八朝古都啊,难道没有灯市吗?”朱由校正在长身体,食量很大,胃口很好,但宦官们给他带来的食物明显是远超出了他的正常需求。“先生,请随意。”
“那怎么好意思。”中年儒生这辈子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鸡腿,但出于矜持,他还是没好意思恬着脸从别人的食盒里拿东西吃。他撕下一块面饼,一边嚼一边说:“如果可以,我当然也是不想舍近求远的。”
“为什么不可以呢?”提问之后,朱由校再次劝说中年儒生和他同进此餐:“先生还是吃吧,反正吃不完也是倒掉。”
中年儒生闻言一愣,心想:这么好的肉菜,一顿吃不完直接倒掉?这孩子的家里到底有多少钱啊?
愣归愣,想归想,中年儒生最后还是没有接受仆人递上来的筷子,而是接上前一句的话茬,回答问题道:“矿税太监鲁坤,和他的党羽在河南贴着地皮敲骨吸髓地搜刮了十几年,把富户的浮财都给刮完了。富人没钱,难道指望穷人买我的画吗?”
有些地方名为开矿,实际却开不出什么东西,太监们强令富户承包或地方政府承包,不足之数则由富户赔偿,或者干脆就由地方财政抵充。这样一来,所谓的开矿只是徒有其名,其本质还是以开矿为幌子的一种法外摊派而已。
“这年头儿,只有南北两京和广东、福建这些地方的人,有闲钱买画这种只能看不能吃的东西。广东、福建太远,就不考虑了。”中年儒生伸出两手,摆出权衡的手势,接着说道:“两京相较,我觉得还是京师好点。毕竟是天子脚下。只要不遇见穷凶极恶的盗匪,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朱由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看向身边的宦官,问道:“鲁坤,已经被抓了吧?”
中年儒生还以为年轻人是在问自己,于是道:“可不是!不然我哪儿敢光天化日地当众跟你说这种事儿。”说着,他还朝着紫禁城的方向遥拜道:“皇上圣明!”
中年儒生的话匣子被打开了:“拙荆还在的时候,我还能放心一个人来京里赶灯市的场。但前年,拙荆过世。家里的事情就全压在我女儿一个人的身上了。”
“母亲过世了”朱由校没来由地同情起了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儿。他从宦官的手里拿过筷子,第三次邀请中年儒生与他共进此餐。
这回,中年儒生没有再拒绝。
“我要读书,要作画,要卖画。所以拙荆死后,就由长女一个人照看二妹和幼弟了。”中年儒生开始发愁起来。“要是今年能够考中举人就好了。这样,我也好带孩子们来京师看看。”
未时过半,朱由校的木雕摊,迎来了两位并不十分熟悉的故人。
丁白缨听从陆文昭的建议留在北京之后,又折回了位于南薰坊的张府,这倒不是因为她付不起或是舍不得旅店的房费,所以恬着脸回去蹭住。而是因为她觉得很需要陪伴与支持。但即使再见了她,张诗芮的脸上还是挂着一种交织着彷徨、焦虑与忧愁的疲态。为了让张诗芮放松下来,丁白缨天天拉着她出来逛灯市。
灯市的热闹与喧嚣,能暂时驱散张诗芮心底的无助,但当她们一回到那座冰冷的府邸,那种仿佛来自九幽高天的压力便会卷土重来。
祸不单行。她通过魏朝递到宫里去的请罪疏仿佛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与此同时,张诗芮却收到了来自南京的坏消息。那是道录司从通政使司接收并转递来的一封奏疏。
奏疏的内容是:南京守备太监吕宪安,弹劾天师张显庸假病不朝,欺君罔上。
在出龙虎山之前,张诗芮从不主动过问天师府与外界的交往。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知道吕宪安其人的。这个太监曾多次到鹰潭“求仙问道”,并先后得到了前代天师张国祥和当代天师张显庸的热情款待。一度成为天师府的堂上客、座上宾。
这封弹章让她深刻地感受到了皇权的恐怖。皇帝只是让锦衣卫在她家门口守了一个多月,连公开的申饬都没有一句,天师府在南京构建的关系网就开始瓦解了。
“哎!”丁白缨扯了扯张诗芮的袖子,将她从恍惚拉回现实。“你看那个男孩,是不是很面熟?”
“哪个?”灯市热闹至极,到处是嬉笑打闹、追逐奔跑的小孩儿。
“那个坐在摊子后边烤火的男孩。”丁白缨抬手指引。
“哦!那个呀。”张诗芮的还记得那对儿奇怪的父子。尤其是那个男人,她总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他,但就是想不起来了。有一晚,她还梦见了那个男人。
梦里下着遮天蔽日的大雪,她和男人一个在楼下,一个在楼上。她逆着落雪仰视着男人,却看不清男人的脸。但奇怪的是,她竟然清楚地知道,男人下俯的视线并不在专在她的身上,却包括了她。
“小公子,你的父亲呢?”丁白缨拉着张诗芮来到朱由校的木雕摊前,问道。
朱由校放下刻刀,抬起脑袋,皱着眉头说道:“你是哪位?打听家尊想干什么?”话音刚落,朱由校便对面前的两人产生了熟悉的感觉。
“你不认识我们了?”丁白缨很确定,面前这人就是她们在临台酒肆遇见的男孩。
“这位姐姐是”朱由校一时间没有认出来人。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噢!原来是那位姐姐。”
“那位是哪位啊?”丁白缨突然想逗一逗这个矮自己半个脑袋的小孩儿。
朱由校一愣,一时想不到那家酒肆的店名,于是不着痕迹地看向她的腰间,一般来说,需要表明身份的人都会在那里挂一个腰牌。“晚生见过丁姐姐。”
“还挺机灵的。”丁白缨解开腰牌,递给朱由校。“丁白缨。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说罢,丁白缨又把那个问题捡了回来:“你的父亲呢?”
“原来是镖师。”朱由校点点头,把腰牌还给丁白缨,并回答说:“家尊自然是在家里。”
“家里?你们不是进京赶考的举人吗?”丁白缨疑惑道。
朱由校只想着模糊回答糊弄过去,没想到弄巧成拙让丁白缨抓住了前后的矛盾。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回答道:“在北京有一间宅子。”
中年书生听见了这番对话,心里猛地一惊,但并没有插话进来。
“嘶”丁白缨感叹道:“有钱人。”
丁白缨拿起一个爬着腾云纹案的木雕水壶,问道:“这是你做的?”
“都是我做的。”朱由校颇为自得地点了点头。
“还挺能干,就照顾照顾你的生意。”丁白缨看了一眼男孩儿手上的茧子,问道:“就这个了,怎么卖啊?”
“十两银子,哪个都是。”朱由校说道。
“多少?”丁白缨掏银子的手一滞。
“十两银子。很多吗?”朱由校问道。这是父皇让他定的价钱,在定这个价钱的时候,父皇还特地说明,十两银子基本和慈庆宫每日的开支用度相当。
“你做的这壶子好看是好看,但绝对卖不上十两银子,就算它是紫檀木雕的,也卖不出这个价。”丁白缨说道:“你如果要雇我把你送到某个地方去,一天一两银子,如果遇上歹人劫持,我一定比你先死。”
“呸呸呸!”旁边的侍从宦官不干了。“大过年的,说什么呢!”
“你闭嘴。”朱由校只轻轻地瞥了这宦官一眼,这宦官就被吓住了。
“是。”宦官赶紧低头。
“丁姐姐但说无妨,不必在意措辞。我确实从来没挣过钱,也没花过钱。”朱由校说道。“刻木头只是我用来打发时间的爱好。”
第203章 食人间烟火
“没花过钱?你平时都不出家门的吗?”丁白缨疑惑道。
“.”朱由校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住了。如果老实回答,那先得定义什么是“家”,如果“家”指的是慈庆宫,那他每天都会“出家门”。但如果把紫禁城定义成“家”,那这是他第二次出家门。
最后,朱由校选择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谎道:“我的意思是,我不必自己掏钱。”他随手指了一个侍立在侧的宦官。“他们会帮我付。”
“原来如此。”丁白缨点点头。
为了避免发生言多必失的情况,朱由校主动抛出了一个问题:“你们这一行的行情怎么样啊?”
这就是一个随口而出的问题。朱由校从没接触过镖师,师傅们授课的时候也不会浪费时间去介绍这种无关紧要的职业。因此,他连镖师具体是干什么的都不清楚,只是觉得这一行的业务可能跟护卫差不多。
“我想想。”丁白缨一边思考,一边说:“一般来讲,镖价是按路程的远近,物品的贵贱和沿途的治安状况来推定的。年份好的时候,两京之间,每送银千两,得利四两五钱。但这年头儿,不讲规矩的草莽土匪日渐增多,山头根本拜不过来,镖师有时真是要用命换钱的。可就是算是这样,我押客镖,一天取一两银子,也几乎是这行里要价最高的了。”
“要价最高,想必是武艺高强了。那跟.”朱由校顿了一下,又瞥了一眼身后的壮汉。“.跟锦衣卫相比如何?”
“呵。锦衣卫”一提到锦衣卫,丁白缨立刻就想到了自己的师兄。“如果都是那种水平的话,不是我自夸,一个打三个没问题。”
“嚯!”朱由校惊讶道:“这么厉害!”
丁白缨没有自卖自夸的心思,而是很巧妙地将话题给拉了回来:“军官能领少俸禄我不知道。但据我了解,锦衣卫里边儿没有品级的校尉或者力士,一个月至多不过拿二两银子的兵饷,你这一个壶子的要价就抵人家五个月的饷银。实在是太贵了。”
“原来十两银子这么值当。”朱由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当然值当了,锦衣卫还是能领全饷.”丁白缨把空饷和贪饷的话题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随后,她将云纹木壶拿在手里,转移话题道:“你这壶子几天做的?”
“这东西做了有一段时间了,具体用了几天,我记不太清楚了。但绝对不会超过十天。”他只有一件作品的制作时间超过了十天,那就是仍在制作中的天津府城模型。
丁白缨盘算了一下,说道:“算上料钱,你这壶子要价一两五钱或许能卖得出去。”她看得出来,这满桌子的木雕用的都是上等的好料。可如果她对木头有足够多的研究,她会恐怖地发现,有一个锁形木雕的用料是虎纹金丝楠。
“丁姐姐要是喜欢,就免费送你了。”朱由校看向张诗芮。“还有那个姐姐,看姐姐心神不宁的样子,想来是有些烦心事。请随便挑一个,也算是给新年讨一个好彩头。”
“那怎么好意思。这是你的心血,我不能白拿。”张诗芮从惆怅与思索的窠臼中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父家尊的意思是,要么以十两银子的价钱卖出去,要么送给有缘人。”朱由校微笑道:“两位姐姐不吝赐教,又与我有别后重逢之缘,自然就是家尊所说的有缘人了。”
“我还是”张诗芮是不缺这十几二十两银子的。她想掏钱,却被丁白缨拉住了。
“盛情难却。我和张姑娘就收下这份礼物了。”丁白缨自然不会白收人家东西。“敢问小公子家住何处?我与张姑娘定登门拜谢。”
“.”张诗芮把丁白缨拉到一边。“这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礼尚往来嘛。能进京赶考赴恩科,好歹是个举人,如果能够高中,也就是一方进士了。外地生员,却在京里有宅子,说不定也是个在官面儿上能说上话的人物。”丁白缨建议道:“往来一下,或许还能帮你家说说话。”
“女人登门拜会一个男人,实在是说不过去。”张诗芮试图用礼教的由头搪塞过去。
越是大方之家,越看重男女大防,所以丁白缨也没想太多,而是自告奋勇地说:“你不愿意去,我可以帮你。我是走江湖的,男人的客镖也押过几单,不讲究这些。”
“没用的,不会有用的!”张诗芮郁结的压力喷薄而出了,她的脸涨得通红,但还是强忍着没有大声叫嚷。“我之前去礼部的时候,有幸遇见了来给徐部堂传旨的大太监。我央他给皇上递了请罪疏,可到现在都还没有任何回音。还是别拉人家下水的好!”
“竟有这回事?”丁白缨急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跟你说了有什么用,无非是把我的烦恼白白地加在你的身上而已。我把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就这样了!”张诗芮突然自暴自弃了起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张家的天劫,是张家自己招来的,雷劈下来也该由张家自己受着。你走,离我远点!”
“我不走。”丁白缨的牛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你不走我走。”张诗芮掏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拍到朱由校的摊子前,然后拿起一个乌木雕成的老君像转身就走。
“你等等我。”丁白缨也没客气,从摊子上拿起那个祥云纹样的水壶并向朱由校递出一个歉然的表情后,三两步跟到了张诗芮的身后。
“你走开啊!”张诗芮推了丁白缨一把。
“你这女人真的是”两人一推一拉,渐行渐远,很快便走远不见了。
“她俩在说什么?”朱由校没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超常能力,无法从嘈杂的环境中提取有用的信息。但他身边的精锐禁卫却听得见。两人离开后朱由校问道。
“她们说”禁卫凑到皇长子的耳边,小声将谈话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唔。”朱由校点点头,然后问道:“丁姐姐说自己能单挑三个锦衣卫,你觉得可信吗?”
“少爷,我只能确定这个姓丁的女镖师是一个有水平的练家子。但她练到什么程度,有多厉害还得交过手才知道。”壮汉禁卫想了想,又道:“三个锦衣卫构不成一个作战编队。无论个人的武艺有多高强,也绝对敌不过一个训练有素的作战编队。即使这个编队不用火枪不放箭。”
“我知道了。”朱由校点点头,然后看向那张二十两的银票。
朱由校甩了一下袖子,但还没伸出手去拿,之前那个为他端汤的宦官,便殷切地将银票捧到了朱由校的面前,说道:“恭喜少爷!开张大吉!”
“哼,这张开的。钱收得不痛快,就赏算了,我还是自己留着吧。”朱由校出门的时候,真的是除了他自己以外什么都不用带的。所以他的衣袍里没有内包,袖子也没做袖袋。在一番短暂的思虑后,他还是把这二十两的银票塞回到了那名宦官的手里,并说道:“收着。回去之后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