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113节

  “非要说其实就四个字,为时尚早。至于为什么,你自己下去想吧。想通了,朕就封你做太子。”朱常洛站起身,在朱由校的脑袋上拍了拍。

  朱常洛看向王安,正想说话,但顿了一下又没说,而是走到一张摆着文房四宝的桌子前。提笔写下两个大字:勿馁。

  “王安,悄悄地把这个东西送给刘一。他要是真有心成为下一个张居正,朕也不能让他灰心丧气了。”

  “是。”

  

  离开乾清宫后,徐光启拉住了刘一。

  “丈田清丁这种大事,你应该先跟我商量商量的!”徐光启的声音里颇带了些恼意。

  “有什么好商量的?皇上是有心的。难道你没听见皇上对李户部谏言的考语吗?是‘小修小补’啊!”之前被叶向高顶住,现在又听见徐光启的责备,刘一心中郁结的淤气立刻就凝成愤懑了。“我观皇上的神色。他老人家明显是被说动了的,要不是叶次辅跳出来说什么‘一动而天下骚’,说什么‘草决而率行’,这事儿就已经成了。”

  “你急什么!”徐光启罕见地大声道:“你知道这件事要得罪多少人吗?”

  “我当然知道,但得罪再多人也得做!修修补补不过吊着气苟延残喘。从万历十五年以来,每年都有民变,再不改大明朝真的要亡了!”刘一深吸几口寒气,任由冰冷冲击自己的肺腔。

  “百尺冰渊尚未解冻,你的国策定得再漂亮,总得有人去执行吧?现在各地是什么情况,还要我说吗?可不光是粮税征收,地方上还有哪些人能用?不补上敢打敢拼的能员,丈田清丁能进行得下去吗?季晦啊,你操之过急了。”徐光启缓了缓情绪。

  “东林有这么多忧心国事的贤良忠正。把他们都派到各地去,不就有人了。”刘一说道。

  “砍不到他们的头上去他们当然忠正,当然贤良,但如果丈田丈到他们的家里去了,你觉得他们还会贤良吗?”徐光启轻笑着摇头:“这个事情我本来是不想说的,但既然提到了,我也就不避讳了。刘阁老,我问您,在您主持丈田事宜的时候,您敢派一个海刚峰那样的人物去丈量南昌刘氏的田吗?”

  刘一被这一问深深地刺住了。刘一出身官宦之家,其父刘曰材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官至陕西左布政使。万历十六年,刘一与兄长刘一、刘一煜同赴乡试中举。万历二十三年,又与刘一煜同中乙未科进士。尽管刘一、刘一煜都已过世,但他们的后人还在,即使不算上两位兄长的后人,南昌刘氏还有其他宗族。

  南昌刘氏是很有家资的。

  方从哲年轻时进京置房,需要把老家的房屋田产卖了,徐光启获授礼部尚书,只能借钱在贡院附近置办宅子,而刘一一补上阁员,就直接在南薰坊天师张府对面购买豪宅,这足见其财力。

  “刘阁老,我不怀疑您的决心,但还是那句话,枝繁叶茂,非一家而已。我很幸运,父亲经商失败,将家资败光了,所以我能心无旁骛地为我的志向一往无前,但您能吗?东林党的其他人有多少人能呢?刘阁老,如果您做不到这一点,就一定会有人拿这个来攻击您。”

第192章 农民的奋斗

  刘一已经记不起自己是怎么上到轿子上,又怎么被人给抬回到家里的了。当他走下轿子,两脚再次着地的时候,刘一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很沉重,重得就像是被千钧的巨石压住了一样。

  “老爷。”刘府的老管家迎上来,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揖礼,然后才说:“韩阁老来了。”

  “啊?”刘一的脑子还处于混沌的状态,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啊!虞臣来了,在哪?”

  还能在哪儿,在会客厅啊。

  管家被老爷这个状态给吓到了,在他的记忆里,老爷的脸上永远挂着淡然与从容,就算有怒有伤,也多是装出来给人看的。只有在冒失的仆人搅了他读书时,他的脸上才会短暂地浮出真正的愠容。

  “老爷,您怎么了?”管家关心道。

  “你跟了我多少年了?”刘一突然问道。

  “老爷,老奴是太老爷买回来的,您还没降世,老奴就在老刘家当差了。所以说,老奴跟了老爷一辈子。”刘一是嫡子但不是长子,不继承刘曰材的宗祧。刘曰材过世之后,三个儿子分家,刘一就单独分出来自成一脉了,在那之前,老管家一直称刘一为三少爷。“老爷,您为什么问起这个啊?”管家既茫然又惶然。

  “没什么。只是突然间想到了一些事情。”刘一无声一笑,又摇摇头。“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只会徒增你的烦恼而已,带我去见虞臣吧。”

  刘一的脑子还是乱得更浆糊似的,但行礼已经成了本能。不需要思考。

  《礼记曲礼下》载,主人敬客,则先拜客;客敬主人,则先拜主人。

  刘一和韩的身份相当,都是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但韩岁长,且早刘一一届,是万历二十年壬辰科的进士。所以两人在会客室久违地见面后,是身为主人的刘一先行揖礼,而后韩再回礼的。

  “想来虞臣应该也奉旨复职了吧?”刘一甩了甩脑袋,然后率先开口道。

  “是,未时收到了宫里的通知。”韩点点头,说道:“然后我就去了内阁,但值房里只有史阁老和沈阁老。听史阁老说,叶次辅被皇上召到弘德殿去了,所以我就想你会不会也被召去了。”

  “方首辅也去了,除了我们三人以外,六位部堂大人也在场。”刘一补充道:“还有锦衣卫的骆卫帅。”

  “是说廷杖和平反的事情吗?”尽管没有亲眼见证,但韩已经听说了。

  “这两件事皇上提都没提,一上来就说要顺应天时,清除时弊。但我想,皇上真正的目的应该是把天津的事情敲定。”刘一揉了揉太阳穴。

  “嗯。”韩点头问:“有人反对吗?”

  东林党的实权派早已就天津开埠的事情达成了一致意见。如果当时有人跳出来真心实意地反对,那他立刻就会遭到刘一、徐光启以及李汝华的联合进攻。当然,李汝华不是东林党,他也只和徐光启讨论过这件事。

  “叶次辅和黄部堂什么话都没说。”刘一摇摇头。

  在关闭月港、开埠天津这件事上,刘、韩二人甚至连叶向高和史继偕都是提防着的。因为他俩也是闽人。不过由于史继偕没被叫上,所以刘一也就没有提他。

  “这事就这么成了?”韩问道。

  “应该是。至少内阁和六部方面是敲定了,但这股风吹下去之后,广东、福建、浙江乃至南直隶的官员肯定是不会沉默的。唉!”刘一一提起地方上的利益勾连,就想到了徐光启对他说的话。

  “只要皇上下了决心,这些都是小问题。”韩哪知道刘一的心思,只当他是忧虑过深。“我真正担心的问题是走私。”

  徐光启之所以坚持要废除月港,就是因为东南沿海离京师太远,就算八百里加急也得跑近半个月,在官废吏驰的情况下,即便改革了月港的税收制度,派了税官乃至税务太监去福建督税,也很难保证他们的不会被腐化。最后大概率会变成朝廷收不到什么钱还挨骂。还不如直接废掉,在天津这个天子的耳目一日便能跑个来回的地方,新建港口。

  但这样一来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江南自古繁华,浙直地区更是大明工商业的聚集地,而且远洋海商不从北边来,把货物从南方倒腾到北边来再卖出去,这不仅要多一笔运输的费用,还要多交一笔税。在利益的驱动下,东南沿海很有可能再兴起有官绅背景的走私。

  “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亲。反正月港不走私也不会给朝廷缴税,只要有一艘船来天津贸易对朝廷来说就是好的。”刘一的心脏又抽痛了一下。他越是说,就越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严于律他,轻于律己的小人。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一个刺一样东西卡在他的肋骨之间,心脏每跳一下就刮上去痛一下。

  韩点点头。“你说的对,大明症灶就是私肥而公瘦,也该损私肥公了。徐子先不是说要在登州、旅顺等地筹建水师嘛。水师炮口向内,击沉他几艘走私船,再把这些走私船背后的人拉出来定罪,剩下的人自然就老实了。”韩的思路很简单,在嘴仗打不赢的情况下,只要走私的综合成本大于走私省下来的运输和税负成本,海商们就不会铤而走险。毕竟又不是没有钱赚了。

  “.”这回刘一没有接话。

  “还有别的事儿吗?”韩又问。

  “有。”刘一闭上眼睛揉了揉自己的睛明穴,等神心情稍微舒缓一些,才睁开眼睛说道:“还有内廷清整,外廷裁冗以及督纠税收。都是大事。”刘一把弘德殿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唯独省了自己的谏言。

  “太好了,太好了。大明中兴有望!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啊!”韩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朝着紫禁城的方向连连作揖。过了好一会儿,韩才平静下来。

  韩没有在刘府蹭饭的打算,所以在得知了自己想知道的一切情况之后,他决定告辞。韩站起身,朝刘一行礼道:“季晦,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唉!”刘一陷入了志向与身家的矛盾之中,他很想找人倾诉,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还有别的什么事吗?”韩的语气听起来很雀跃。

  “就是想留你吃个便饭。”刘一摇摇头。

  “饭就不吃了。家里还等着我呢。”韩的心情很好,完全没有注意到刘一的不对劲。

  “那那我就不留你了。”一向勇敢的刘一这次做了一个懦夫。他希望韩从徐光启或是其他什么人那里打听到他在弘德殿上的谏言,然后主动问发问。这样一来,他也就能顺势提出辞官了。

  “告辞。”就在韩行完揖礼转身的时候,刘府的老管家走了过来。

  “老爷,韩阁老。”老管家将手里的信封递给刘一。

  “谁递来的?”刘一问道。

  “一个年轻人。他没说自己是哪个衙门的。说只要把这个信封交给您老,您老自然就知道了。”老管家回答道。

  “好。”刘一不避韩,直接将之拆开。

  韩也没有打听的心思,只向着跟自己打招呼的老管家点了个头,就继续朝着离开的方向走了。

  “虞臣!”刘一叫住韩。

  “怎么了?”韩回过头,正看到刘一凄然的表情。

  “老爷”管家也注意到了不对。

  “季晦,你到底怎么了?”韩三两步走到刘一身边。

  “出去。”刘一斥退管家。

  “老爷?”除了萨尔浒惨败那一阵儿。管家从没见在刘一的脸上见过这样的面色。就连万历二十一年,刘一再试不第也没有现在这样吓人。

  “出去!”刘一的身上显示出极大的矛盾,他一面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拿着那张纸,一面用左手猛拍身侧的茶几。他手上的力道之大,甚至让茶盏都跳了起来。

  “是。”管家决定去给老爷请个郎中。

  韩没有说话,而是沉默着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巾,将飞溅到茶几上的水给擦掉,以防止它们落下来打湿刘一的官袍。

  韩的举动安抚了刘一。刘一深吸一口气,又颤抖着将之长长地吐出。“这是皇上的手书。”

  皇帝的笔迹在那场震动京师的纵欲之后发生了重大的改变,变得绵软乃至生涩了,就像那种试图把毛笔字写好的初学者一样。直到最近,皇帝的笔触才开始变得刚直有劲。但无论是最初的娟秀,还是病后的生涩,亦或是现在的苍劲,内阁辅臣们都是认得的。

  “勿馁?”韩不明就里。

  “我跟你说过我家里的情况吗?”刘一没有立刻解释,而是问道。

  “如果是刘藩台的事情,我听你说过。”韩点点头,刘一曾在闲聊时谈起过他的父亲。在刘一的描述中,刘曰材是一个清廉平直的人。

  “南昌刘氏,是我爹这一代起来的。”刘一的眼神里尽是疲惫与挣扎。

  “南昌刘氏祖上能攀到谁已经不可考了,我爹起事之后,有人拍马屁说能攀到北魏大儒刘献之那里去。但我爹不信,我也不信。南昌刘氏世代务农,只到我曾祖那一代,宗族总算有了些积蓄,于是族里商议,决定举全族之力,供一个读书人出来。但考了几十年,两代人,花掉了不知道多少年存下来的积蓄,最后连个秀才都没出。”

  “族里坚持不下去了,决定放弃,因为养读书人太费钱了,再考就只有卖田了。但我的祖父决定再赌一把,以家里的田为抵,找族里的其他宗亲,借了十三两银子,供他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爹考最后一次。说是借,但其实宗亲们也不会逼着族人卖地还这个钱。”刘一苦笑一声。“说到底,这十三两银子其实是整个刘氏宗族百年以来,最后的挣扎。”

  “我爹考上了秀才,接着是举人,进士。然后一路高升,南昌刘氏也从谁都可以过来捏一把的农家,变成了官绅。”

  “.”韩静静地听着,一个字也没往里插。

  “我爹最后做了左布政使。他曾亲口跟我们兄弟说,在这个缺上的官儿,没有一个屁股是干净的,他所谓的清廉,只是不搞新花样敲银子。常例、孝敬,该收的,该送的,一样也不会少。不然坐不稳。”刘一仿佛在拷问自己。

  “我爹是整个宗族用不知道多少代人的血汗赌出来的,所以就算是厌恶也得做,一直做到死。刘氏宗族为什么要赌这么一个读书人?是因为宗族有什么兼济天下的志向吗?当然不是!这是我们这些吃饱了的人的志向。农人想供一个读书人出来,不就是为了免徭役,逃田赋吗?”

  “现在我吃饱了,有志向了。想丈天下读书人的田了。但我能丈南昌刘氏的田吗!?”刘一向后一摊,整个人都倒在了椅子上。

  “你向皇上谏言丈田清丁了?”韩没有意识到,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紧皱了起来。

  “是。在李户部提出督纠税务之后。”早在徐光启进京补礼部尚书之前,刘一和韩就讨论过丈田清丁的事情了。

  韩不知道怎么劝慰刘一,只能干巴巴地说:“现在确实不是时候。但皇上既然亲自手书,让你勿馁,就是认可了你的主张的。我有一个.”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刘一抢断了。

  “皇上不认可倒好!我干别的事情就是,要是有其他什么人领头丈田丈到南昌去,我无非致仕辞官而已,绝不恋栈,让皇上为难。”刘一越说越激动。“我不该提的,这事情该你谏的。与其到时候退缩让皇上失望,还不如现在就上表请辞!”

  “你干什么!?”韩急了。

  就本人的为官经历来说,刘一确实堪称有德有操,不贪不枉。万历三十三年春,其兄刘一为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辅助时任吏部左侍郎杨时乔掌京察大计。时任内阁首辅沈一贯想要庇护他的党羽钱梦皋、钟兆斗等人,于是拜托刘一转托刘一请他高抬贵手,被刘一严词拒绝。

  万历四十五年春,又京察。当时,有人筹谋着借这次京察驱逐孙承宗、缪昌期等人,刘一也上疏力保并成功。

  “徐子先说得对!我不能派一个海刚峰那样的人物去丈量南昌刘氏的田。”刘一有些自暴自弃了。“我没法对宗族下手,我做不了这个丈田清丁的领头人!我扛不住这个一定会到来的攻击。我之前不是没有察觉到这个问题,而是我一直在回避,不敢面对。我是一个宽于律己,严于律人的伪君子!”

  “我有一个办法。”韩听不下去了。“我说我有一个.够了!”见刘一还在哪儿自说自话,韩很失礼地拍了主人家的桌子。

  “什么?”

  “写信让你家里的人把田全卖了。”

  “卖了他们靠什么营生?”

  “天津不是要开海吗?做生意啊。”

第193章 肃内东风

  崔文升身着万历中期由内臣创制的新式样蟒袍,此种蟒袍前织一黄色蟒在大襟向左,后有一蓝色蟒由左背而向前,两蟒恰好如偶遇相望,有戏珠之意。他肩披云字披肩。头戴以竹丝作胎,使用真青绉纱为蒙,以金累丝造,镶睛绿宝石,并左右插有长雉羽毛的蟒龙蟠绕束发冠,高傲地站在内东厂正堂的中央。可谓是仪容煌煌,器宇轩昂。

  崔文升的面前,跪着贺孟准、王平鲸、文弓胤、张崇钊等东厂东、南、西、北四大千户。

  尽管西厂和东厂的编制完全相同,都是小队、小旗、总旗、中队、大队,也用同样的编号法,但崔文升还是称呼他们为十人队,三十人队、百人队、三百人队以及千人队。而并执意要将四大千户分个东南西北出来。他这样做一是为了和魏忠贤唱反调,二是因为他觉得这样更威风。

  “请剑!”崔文升高呼一声,旋即便有一个身着暗红色飞鱼服的少监捧着一柄镶金饰玉的单手剑来到崔文升的面前跪下。

  这个少监是崔文升的二儿子崔仲青,而崔仲青手里捧着的剑。则是崔文升向皇帝求讨的一把没有先斩后奏之权的尚方剑。

  他求讨这柄剑不为其他只为威风。只见他以双手接剑,并将之挂到腰间。“请圣旨!”崔文升又高呼。

  紧接着,又走来一个捧着明黄色卷轴的少监,这是崔文升三儿子,崔叔桓。

  崔叔桓手里的诏书其实是诏令崔文升复开东厂的旨意。就本次行动来说,崔文升根本没有得到用过皇帝之宝的诏书,所谓的圣旨也只是王安代传的口谕,内容简短得只有六个字:按图索骥,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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