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经历但说无妨。”海镇涛摆手示意。
“陆千户是您的贤婿?”为了不让海镇涛抢走话头,骆养性先提问把目标框定。
“是,陆文昭是我的女婿。”海镇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应是。
“陆千户目前尚未纳妾吧?”骆养性这一问,海镇涛就知道这是要干什么了。
“是。陆文昭尚未纳妾。”海镇涛答道。
“我正好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堂妹,也差不多该许人了。与其许给外家,不如许给陆千户这样的青年才俊做小。骆海两家也就此连桥结亲,您看如何?”骆思恭原本是想把这个侄女许给海博康做小的,但同时骆思恭也没有把话说死,他给了骆养性自行判断的余地。
“好事情!”海镇涛即答道。
女婿不是入赘,如果要纳妾,海镇涛拦不住,也不会拦,不然海家的名声就臭了。能通过这层关系和骆家结桥亲,那算是无利无害的事情变成了好事。至于为什么不许给他儿子而是女婿。海镇涛自己就能说服自己。毕竟他的儿子可不止纳了一个妾,还养了姬。
“海佥事,我们现在就是亲家了。”骆养性微笑着拱手道。
“改日我必带小婿登门拜访。”海镇涛亦拱手回礼。在这一来一回之间,这门亲事就这么理所应当地定下了,他们甚至没有问过陆文昭这个当事人的意见。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骆养性缓缓道:“裁冗和清空是皇上对父亲下的死令,现在还什么都没干,皇上就给我升了四级。您要是能在南镇抚司做出耀眼的功劳,圣上一定会看到您的。”
第189章 弘德殿国议
崇教坊,国子监附近,方府。
年轻的仆僮坐在方府后门口的石阶上,他刚往面前的火盆里添了炭,正用铁签撩拨着。见方世鸿过来,他立刻起身作揖道:“少爷。”
“这个赏给你,放我出去。”方世鸿摸出一枚足有一两重的银块,随手扔给仆僮。
“老爷吩咐过。我不能让您不能出去。”仆僮接住银子,但没敢往兜里揣。
“滚开!”方世鸿低声呵骂道:“别他妈的不识好歹,小心爷抽你。”
他花光了带出去的银子,回家找老管家讨要,正好遇到他爹方从哲表辞不允,居家候旨。方从哲不想让儿子在这个敏感到见人就要咬一口的特殊时期出去乱晃找麻烦,所以直接给方世鸿禁足了。但方从哲是典型的慈父败儿,方家的规矩就从来就没严过,方从哲也不忍心把儿子锁到屋子里去,所以只好让仆人轮班守门,防止方世鸿偷偷地溜出去。
这可“害苦了”方世鸿。他本来就是不着家的那一类,发妻早殇之后,他也没有给自己续弦的心思,天天出去鬼混。现在给老爷子把他锁在家里,他就只能靠自己的通房丫鬟解闷儿。通房丫鬟到底是正经穷人家的女儿,没学过奇技淫巧,可以说是既没情趣也没文化,憋不住了泄泄火还行,时间一久那可真是腻歪。
“少爷。别为难他,他也是奉命办事,他要是放您出去了,老爷也饶不了他。”老管家没事儿就在前后两道门之间溜达。一看见方世鸿在为难守门的仆僮就立刻过来劝事儿了。
“哎呦,我的老叔叔,您就放我一条活路吧。”方世鸿忙作揖道。尽管方世鸿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但他对自家老爷子和这位守着他长大的老管家还是尊敬的。
“哎哟,我的方少爷,您少折腾两下给我留条活路成不成?”老管家也学着方世鸿玩儿赖的。
“小点儿声儿。老头子还在午休呢,别给吵醒了。”方世鸿连续向下招手道。
“老爷好不容易得着清闲,您也多陪陪他老人家不是?”老管家还是笑着。
“我都陪他好多天了。”方世鸿又作揖。“您行行好,放我出去。我玩儿两天就回来。”
“老爷吩咐过,不让少爷您离家,如果您想出去潇洒,还是跟先请过老爷吧。”管家一步踏到门口,把脸一沉。
“罢了!”方世鸿放弃了。他转过头,正好听见方府正门的方向传来敲门的声音。他心下一喜,决定趁着管家开门的档口从门缝里闪身出去。“老叔,去开门呀。”
“好,好。”老管家又如何猜不到方世鸿的心思呢。不过他决定将计就计,趁此机会把少爷给放了,免得扰得大家心烦。方世鸿虽好狎妓饮酒,意气相争,但他有一点好,不沾赌。所以在老管家看来,少爷还算是个好孩子,不过是逛青楼嘛,一年下来也造不了一千两。
老管家走到正门,拿出钥匙解锁,然后取下门闩。在开门前最后瞥了方世鸿一眼。
方世鸿聚精会神,只等老管家把门打开,就把这并不重的老头抱到一边,然后迅速冲出去。不过,门真的打开后,方世鸿却愣住了。
来人年岁不小但身姿挺拔,眉宇间同时夹杂着慈祥与威严。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的脸上没有胡须,身上还披着大红色的斗篷。
方世鸿立刻明白过来,这是宫里的大太监!
“方首辅在吗?”来人和气地问道。
“家父正在小憩。”方世鸿再是纨绔也明白面前的这个人,绝对是应该礼待的大人物。他赶忙走上去,拿出方家独子的仪态,深鞠一躬,问道:“敢问尊姓大名?”
“姓王,单名安。”王安微微一笑,稍欠身表示回礼。
“原来是王掌印大驾!”方世鸿赶忙又拜道。“久仰久仰。”
王安点点头,然后直奔主题道:“有旨意,请方首辅出来接旨吧。”
“快请进!”方世鸿一面摆手将王安请进来,一面招呼老管家去把自家老头子叫醒。
“老爷!”老管家门也不敲,推门就进。皇帝有旨,怎敢怠慢。
“干什么?”方从哲已经醒了,但冬天的暖炕总是那么留人,所以没有尿意的方从哲仍旧微眯着眼睛仰躺着思考。
“王掌印带着圣旨来了。”老管家的言简意赅地说道。
“快!朝服!”方从哲得空了喜欢舞剑,因此还算得上年老体健,所以听到管家的话,他一个挺身就坐起来了起来。
穿好朝服之后,方从哲来到院子里,对着王安先行了一个礼:“见过王掌印。”
“见过方首辅。”王安还礼,然后从衣襟里掏出一张写着旨意的纸。“有旨意!”
颁给官员个人的旨意,是不需要把全家人都叫出来的。像这种没有用印盖宝的旨意,甚至可以提前让不领旨的人回避。但方世鸿没有离开,因此也就陪着父亲一起跪了。
“方首辅,事情已经过去了,朕还要用你,现在立刻来弘德殿。钦此。”这道旨意的简单得只有一句话,但专门派出王安亲自来宣,足以见得皇帝对首辅的恩宠。
“臣谨遵圣谕!”方从哲磕头谢恩,捧接过旨意,然后将之递给方世鸿。“找人裱起来。”
“是。”方世鸿郑重点头的同时,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老爷子终于复职了。
弘德殿建于永乐十八年,位于乾清宫院之西。初名雍肃殿,于万历十四年改今名。
弘德殿为南向殿,殿前有斜廊,单檐歇山顶,覆黄琉璃瓦。面阔三间,明间辟门,两次间为槛窗。前接抱厦三间,南向设御座。
作为乾清宫正殿的肘腋之庭,其用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大明朝最高权力的现实状况。
弘德殿初建时,成祖爷将之定为平常召见臣工之处。不过实际上,成祖爷基本没怎么用过这个地方。因为直到永乐十八年腊月,成祖爷才将监国太子也就是后来的仁宗爷及群臣从南京迁至北京。然后从永乐二十年三月起,成祖爷接连发动了第三、第四、第五次亲征。期间太子继续监国,不过办公的地点在文华殿,弘德殿也就一直沉寂着。
永乐二十二年,六十五岁的成祖爷在北征返京的途中龙驭上宾,仁宗爷正式入主乾清,弘德殿才开始有了人气。
可这股子人气只延续了不到一百年。正德三年,不甘宫内枯燥生活的武宗正式迁居豹房,大明朝的政治及军事中心,也就跟随着皇帝从乾清宫搬到了皇城西苑,弘德殿也再次沉寂下来。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一日,锐意进取的少年皇帝以兄终弟及之法正位乾清,弘德殿也迎来了最后的二十年辉煌。之后,嘉靖修道,隆庆无为,万历怠政。于是弘德殿再次沉寂。
说起来,弘德殿最近的一次使用和正在门口杵着等待皇帝过来的方从哲有关。万历四十八年四月初六,王皇后病逝,十一日,方从哲入宫哭临,请求以治丧事面问皇帝。少顷,宦官传皇帝口谕,召方从哲到弘德殿。这是方从哲独相八年以来,第二次见到他的皇帝。下一次,也就是最后一次见到皇帝,已经是七月二十一日,“上疾大渐”之时。
万历四十八年,腊月二十一上午,王承恩午门廷杖百官的同时。弘德殿的御座后方悄悄悬上了泰昌皇帝亲提的匾额,曰“奉三无私”。
未时四刻,奉旨复职的内阁首辅方从哲在弘德殿门口见到了久违的次辅叶向高,大学士刘一,以及六部尚书。在他们的身边,还孤零零地杵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锦衣卫掌卫事骆思恭。
不久,皇帝带着皇长子在一众宦官的簇拥下步入乾清门,并一路来到文武十卿的面前站定。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方从哲领头,十卿齐跪。
“平身,进殿。”皇帝金口缓开,转身跨入被王安和魏朝左右推开的殿门。
自此,“等待、叩见、平身、入殿”,这一简短的流程便成了“弘德议国”的常例。
入殿后,皇帝踏上台阶,再度转身,撩袍落座。紧接着,皇长子也在台阶下的一个木墩子上坐定。
“王安。”朱常洛保持着慵懒的坐姿,并将视线投向侍立在侧的王安身上。“那帮子挨了打的谏臣们情况如何啊?”
“老天爷仁慈,一个都没收。现在全在太医院的御医堂里老老实实地趴着,等刘院使给他们的屁股上药呢。”王安回答道。
“天意如此啊。”朱常洛的语气里颇带了些感慨。
廷杖这种事情,哪有什么天意,一个都没死,分明是皇上的意思。方从哲明白颂圣的时刻到了,于是带头深深地一揖。“皇上圣德,天佑忠谏!”
“皇上圣德,天佑忠谏!”其他人也齐齐地揖了下去。
“黄卿。”声音平息之后,朱常洛唤道。
“臣在。”黄克瓒应道。
“回去之后让张问达把孙如游放了。”朱常洛的脸上挂了些笑意。“让他回家过元旦吧。”
“遵旨。”黄克瓒躬身领旨。
“都说辞旧岁,迎新春。但就算不辞不迎,旧岁也会自去,新春亦自会来。天时自易,人无可违拗,就像这个钟一样。人必须给它上发条并依着天象时时调整,才能让它动起来应和着天时。”朱常洛指了指摆在殿内的自鸣钟。
“所谓农合天时,五谷丰登”朱常洛顿了一下,摆正身姿。“.人违天时,死无葬地。”
“常年,天时是很难观测的,不然朝廷也不会专设钦天监以观天。但灾年,天时就很显见了,大明积弊已深,灾害人祸频频出现现,诸卿应该都有所体悟,朕不再多说。”朱常洛肃然道:“有灾就要赈,有弊就要改!朕必须顺天时而动,不然天命易,帝星沉,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就要让外人夺去。天下臣民就要让那帮陷城之后只会屠杀、掠夺和奸淫的蛮夷蹂躏。”
以天时之论铺开话阶之后,朱常洛环视列卿,说道:“明年,大明的灾如何赈,朝廷的弊如何改,今天就在这个弘德殿里议出个所以然来。”
“臣遵旨。”诸卿还以为皇帝会在开春之后才会召集阁部重卿议事,没想到一点儿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廷杖打完,刚过了午休,就马不停蹄地召人过来议事了。
“方首辅,你在家里待了这么些日子,总不该是一直睡觉吧,你有什么打算吗?”朱常洛问道。
“回皇上的话。臣以为,所谓‘赈灾改弊’无非是治人、理财、整军、严刑。但天下事,概括易、细敲难,说容易、做困难。所以事情得条条理顺,一件一件的做,一样一样的改.”方从哲望着皇帝,想着先帝,眼睛里竟然泛了酸楚。
他还记得先帝给内阁的最后一道旨意中写着:惟皇太子青宫有年,实赖卿与司礼监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方从哲揉了揉眼睛,才继续说道:“不怕时间长,皇上天年正鼎,只要稳持恒心,不蹈覆辙,中外臣民必然欣欣景从,大明可中兴焉。”
“稳持恒心,首辅说的好啊。朱由校,你听见了吗?”朱常洛斜看下去。
“儿臣听见了。”朱由校诚恳地回答道。
“稳持恒心固然很好,但还不够,朕再加一句。”朱常洛看着朱由校的眼睛说道:“愚公移山。”
“儿臣谨遵父皇教导。”朱由校起身作揖。
“坐下吧。”朱常洛点点头,又转过视线看向方从哲。“首辅。治人、理财、整军、严刑。你以为哪条是急务啊?”
“臣以为,理财和整军,是目前最急要,但又两难的事情。”方从哲回答说。
“为什么?”朱常洛问道。
“国家之病久矣,病灶甚多,但其中对天下臣民影响最大的就是北边的建奴。”方从哲解释道:“熊廷弼在疏中言,辽东地广且旷,少险隘可守,各处分屯,需兵十八万。尽管熊廷弼在疏中又言,以兵屯种,辽东岁可得粟百三十万石。但截至目前,兵已募,屯未成,辽地饷粮大半输自天下,自给遥遥无期。辽事不平,兵不卸甲,天下必苦。整军决战,平辽荡寇,才能止我大明之血。”
说罢,方从哲又叹气转折道:“可万历四十七年惨败以来,辽东陷地甚多,熊廷弼苦苦经营也仅有守势而无有攻势,轻言决战,辽事必然更坏。”
“整军决战需要时间,但兵吃马嚼日耗过万。粮自何出?银从何来?若再加天下赋,必逼反天下民。”
“故整军事要,理财事急。然二者皆难矣。”方从哲总结道。
第190章 亡国之患
“整军的事情先放一放,说说理财吧。”朱常洛点点头,问道:“首辅有什么办法吗?”
“自古理财,无非开源节流两条而已。但就像臣方才说过的那样,概括易细敲难,说容易做困难。要搞清楚源从哪方开,流自何处节,才能将朝廷的财给它理顺了。”因为要给皇上留足思考的时间,因此御前奏对一般说得很慢。方从哲看向皇帝,但皇帝却没有发问的意思,于是他接着说:
“首先是节流。臣以为,天下之费,以宫廷为最”方从哲话音未落,周围人的目光便全部集中到了他的身上。“.自万历十年以来,宫中用度逐渐攀升,各司各监不知收敛。内廷衙门时常编排出千奇百怪的理由向外廷各仓伸手要钱,先帝爷更是三番五次,下旨令天下输宫。故节流大端,必始自宫廷。”
“方首辅,你的第一刀就要砍到宫里来?”朱常洛用不喜不怒但饱含审视的眼神盯着方从哲。
如果在皇帝新登之始,方从哲是绝对不敢提这个建议的,但皇帝表现出的远超先帝的节俭与慷慨,以及在各次朝会表现出的决心,使堆叠在方从哲心底的腐柴也燃起了一团隐焰。他期待皇帝给他一阵风,一阵将隐焰卷成明火的东风。
方从哲伏跪叩首,震声道:“圣上乃天子,善行当为天下先!”
朱常洛没有直接回复方从哲,而是问王安道:“内相。你觉得外相所言然否?”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王安走到方从哲身边,伏跪道:“奴婢以为,方首辅所言极是。”
“既然内外两相同有此意,那就砍吧。”朱常洛向方从哲佝偻着的后背投去赞许的眼神。“清裁掉那些污垢,说不定朕能花更少的银子过更舒坦的日子,王安。”
“奴婢在。”王安挺起身。
“从这儿出去之后,给崔文升下令,让他按拟好的名册拿人。”朱常洛的命令让在场诸卿,尤其是跪在地上的方从哲露出惊异的神色。
只有事先知情的徐光启和猜到此事的骆思恭面色稍常。
“奴婢谨令圣谕!”王安磕头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