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良弼根本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回答“是”即是欺君,回答“否”则是谤君。
不过,朱常洛也很贴心没有逼着他回答两难择一,而是自顾自地说道:“朕觉得没有。”他顿了一下,将音调提高半度。“朕即位未久,尚未改元,结党排挤就发生了,串逆逼宫就发生了!这么一点小小的改革,竟然让有心之人利用,最后闹得整个北京满城风雨。徐光启。”朱常洛又叫出来一个。
“臣在。”徐光启离开鸿胪寺卿的位置,走到周嘉谟身边。
“你认为其中的原因是什么?”朱常洛问道。
这番公开的奏对是事先没有商量过的,但皇帝想要的答案并不难猜。徐光启犹豫片刻,轻咳两声清嗓,说道:“因为隆万改革之绩未能长久。”
“对,但也不完全对。”朱常洛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王安,宣下一道旨意。”
“是。”王安闻言,又从魏朝捧着的托盘上拿起第二道敕谕:“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张居正功在社稷,亦无过于身家,故谓之匡正社稷之臣矣。即日起,复张居正上柱国太师、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等衔,并复谥文忠。召复其子张嗣修、张懋修、张简修、张允修、张静修。追授其蒙冤自戕之长子张敬修礼部侍郎衔。”
嗣皇帝泰昌于万历年间的最后一次朝会,明昭天下,并推翻先皇帝万历对锐意改革的元辅张居正的判罚与清算。这已经不单是平反了。
得而复失最为痛苦,因此诏谕刚一宣读完毕,完整地经历了“江陵柄政”以及“神宗懒政”的周嘉谟立即伏地叩首,高呼:“皇上圣明!”接着,百官抑或真或假地加入了这番颂圣的行列。
这回,皇帝没有再说话,而是沉默着起身离席,并带着王安以及两位皇子离开了乾清门大殿。
百官不知所措,纷纷抬起头将视线投向仍留在殿内的魏忠贤。
“魏厂督,还有旨意吗?”徐光启明知故问道。
“有,不过不在这儿宣。”魏忠贤点点头,环视百官道:“诸位,跟着我去午门城楼上观刑吧。”
廷杖,即是在朝廷上以杖殴官,是对朝中的官吏实行的一种惩罚。其最大意义在于对“刑不上大夫”这一教条的突破。明代以前,乃至大明开国后的第一次廷杖,都只是皇帝偶而动怒的即兴所为。
洪武八年十二月,茹太素上疏陈事,但奏章过长,朱元璋懒得看,就叫中书郎王敏念给他听,但读到一万六千多字,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朱元璋大怒,命人将茹太素痛打一顿。暴打茹太素后,朱元璋为了防止以后再出现这种问题,便命中书省正式制定一个奏报的格式,以此来杜绝废话长文。
洪武廷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发生过皇帝下令杖打大臣的事件。直到“英宗复辟,六部悉罢”,朱祁镇大规模清算景帝旧臣,廷杖才逐渐制度化,成为皇帝常用的惩罚朝臣的手段。
所谓制度化,就是许可、行刑、监刑,乃至廷杖的形制都有相应的规矩。负责行刑的是锦衣卫的校尉,负责监刑的是司礼监的宦官,行刑之前需要刑科给事中佥签驾帖。
成化、正德、嘉靖、万历等朝都出现过大规模廷杖的事件。不过新帝即位未及改元便大行廷杖的事端,还是头一次出现。
盛放圣旨的托盘以及宣读过的两道诏书都被王安拿走了,所以剩下的最后一道则由魏朝双手捧递给负责宣读的魏忠贤。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魏忠贤有点儿兴奋,声音也有些颤抖。
“朕御极以来,念者万千,然汇归一事,不过变易旧制、匡正时弊、重振颓纲.”这道旨意的前半段就是崔文升在乾清门口宣读过的那道。朱常洛特地命令一字不改,只增加了李汝华在文华殿上对言官们的劝慰。
“.朕之苦心,尔之不查,反为赵、邹二人所撺掇,妄行哗廷之事.”为了兑现对徐光启以及孙如游的承诺,朱常洛在将孙如游摘出主犯行列的同时,并未在诏书里把邹、赵二人定为逆臣或是反贼,也不将言官的行为定义为逼宫而是“哗廷”。不然接下来的判罚就太轻了。
“.朕念国事蜩螗,振纲事艰,人才难得,准徐光启、叶向高、史继偕、沈.等阁部十二卿之请,特予宽宥,免赵清衡之死罪,及尔汹汹言官之流放仅稍施廷杖,并辅以罚俸,以示惩戒。望尔自今以后,精白乃心,恪恭乃职,切勿自误误国。”
“钦此!”念完之后,魏忠贤将圣旨递回给魏朝,然后深吸一口气,大喊道:“行刑!”
“遵命!”午门口,成百上千的已然摆出架势的锦衣卫齐声应诺道。
为了这顿廷杖打出皇上想要的效果,骆思恭从各个衙门抽调了上百名精于打屁股的校尉,还调来了一整个中千户所的人负责按住受刑官员的四肢并维持秩序。
“叼住。”校尉将一块很不干净的粗布,递到呈一字形趴在长木椅上的都察院御史左光斗的嘴边。
“.”左光斗闻着粗布上散发出的异味儿本能地排斥。
“叼住。这是为了你好。”校尉向另一个校尉招手示意。“你要是不愿意叼,咱就只能先把你的下巴取下来,等打完再安回去了。”
“.”左光斗无奈,只好叼住那块儿又脏又臭的粗布。
确定所有受刑官员的嘴里都咬住东西之后,正对着校尉们的监刑官王承恩缓缓地抬起他的右手。
廷杖的规矩大家都是懂的,因此离王承恩近的官员都死死地盯着这小孩儿的脚尖。但出人意料的是,王承恩并未张开或是闭合脚尖,以发出“着实打”或是“用心打”的暗示。
他只微微一挥手,便背过身去,似不忍再看。
但其实,锦衣卫们早就得到了明令:无论判多少下,最后的落实到屁股上的效果必须一致。即,打痛但不要打残废或者打死。如果官员在受刑之后五日内死了,那么行刑的校尉将受到锦衣卫内部的秘密处罚。
笃!笃!笃!
廷杖齐上齐落,奏出如同击鼓般划一的声音。“齐鼓之声”与不齐的喑喑惨叫混为一体,在紫禁午门这一隅凹角之地碰撞回荡,缓缓上升。
城楼上俯视观刑的高官们,与刑场两侧平视听声的低级官员们心下同凄,仿佛吸入肺部的不是空气,而是冰晶。
与周嘉谟铭记隆庆六年七月十六那样,今日观刑的官员也绝不会忘记万历四十八年,腊月廿一。
当骆思恭站在午门的城楼上看锦衣校尉廷杖百官并百感交集的时候,他的长子骆养性也带着指挥使司签发的晋升令去了东司房。
“骆经历别来无恙啊。”骆养性刚进入正堂,海镇涛就站起身主动迎了上去。
“见过海佥事。”骆养性抱拳拱手。
“骆经历请坐。”海镇涛摆手示意,然后吩咐衙役上茶。
坐定后,骆养性率先开口道:“恭喜东司房在东林党的案子上,力压北镇抚司,夺得头功。”
海镇涛一怔,旋即笑道:“呵呵。不管是哪个衙门斩将夺旗,不都是掌卫大人指挥有方嘛。而且我记得,这份儿功劳可是骆经历亲自送来的呀。”海镇涛的恭维里夹了些不难察觉的嗔怪。
屁股底下的凳子还没坐热,骆养性又站了起来。他两步走到海镇涛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九十度躬,并赔礼道:“海佥事,这事儿我得向您赔礼。当时我是怕办不好这件事儿,所以才把犯官孙如游送到您这儿来的。请海佥事大人稍恕。”
“哈哈哈哈!骆经历快坐!”海镇涛很欣赏骆养性的坦诚,即便这份儿坦诚是事后的。无论如何,这种态度总比死鸭子嘴硬,还要“挟恩图报”好太多了。
第188章 联姻
骆养性当然不会得了便宜、坑了人,还摆出一副施恩者的样子。这只会把原本亲近的人往外推。
“皇上圣恩,给海总旗、陆百户、卢小旗、沈小旗、殷校尉都升了一级。这是指挥使司奉旨签发的晋升令。”骆养性掏出放在怀里的晋升令,问道:“他们都在衙门吗?”
“骆经历晚来了一步。”海镇涛摇摇头,说道:“我最近没有给他们派差,所以点完卯他们就各自逍遥去了。”东司房的规矩还是很严的,就算放假也不能乱跑,只能在京师的范围内活动,每天上午还要来点卯。
“那就只能拜托您转交了。”骆养性把晋升令递给海镇涛。“经历司已经造册,您可以让他们赶制新的官服和腰牌了。”
“好。劳烦骆经历了。”海镇涛接过晋升令。然后小声问道:“北镇抚司那边儿是什么情况?田尔耕和许显纯都被抓了,现在管事儿的孙云鹤好像只是个百户吧?”海镇涛觉得觉得自己有更进一步的机会。要是能迈出这一步,花多少银子他都愿意。
“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情况。”骆养性摇摇头。“不过有一个猜测可以告诉您。”
“愿闻其详。”海镇涛热切地问道。
“换个地方吧。”骆养性肃然道:“我今天来这儿不只是为了晋升的事情,还有一件要事需要跟您透个底。”
“好。”海镇涛没有迟疑,立刻起身将骆养性带到了一间常用的静室。
等炭火茶水都上齐了之后,海镇涛才又开口道:“请骆经历继续吧。”
“田尔耕大概率和宫里的某位公公勾搭上了。”骆养性端起茶杯,小酌了一口,然后说道:“父亲推测,这个人极有可能是魏西厂。”
闻言,海镇涛顿感凉水浇头,但他仍抱有一丝不愿服输的侥幸心理。“为什么?”
陆文昭不敢把事情的全貌告诉他,这导致海镇涛手里的信息残缺不全。在他心里,田尔耕就是因为办砸了宫里特地交代下去的差事,又让要犯自杀了才被抓的。
“因为许显纯是直到会审当日才被叫到北镇抚司去的。在那之前,许显纯一直被田尔耕囚禁在自己的家里。”骆养性顿了一下,接着又说道:
“而且田尔耕是在皇上的书房里被带刀侍卫当堂抓走的,罪名是收受许显纯的贿赂共计二百两。当时父亲就在现场,这是田尔耕亲口承认的。许显纯当堂攀咬田尔耕,以田尔耕的性格又怎么可能容留他翻身呢?许显纯就是被推出来的替死鬼,他应该活不到出狱了。”
“难不成,赵南星是宫里让田.”说到一半,海镇涛自己闭嘴了。他恍然大悟:原来宫里的交代的差事本身就是杀人!
海镇涛的惊讶让骆养性极其意外。因为在骆家父子看来,宫里曾绕开指挥使司直接对东司房下过命令,海镇涛应该是知道赵南星真正的死因才对。
骆养性心想:难不成宫里连海镇涛都绕开,直接对执行者下了命令?如果真是这样,有件事就该稍稍调整一下了。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骆养性挑挑拣拣,把能说的事实摘出来摆到海镇涛的面前:“事情就是您想的那样。宫里来人说要秘密处决赵南星,所以指挥使司才临时命令东司房把人交到北镇抚司的手里。”他省掉了做伪供的部分,并颠倒了事情的前后关系。
“真是多谢掌卫大人保全了。要是这差事派到我的手里,我可没法子搭上宫里的关系。”海镇涛悚然。“麻烦骆经历回去之后代我向掌卫大人道谢。改日我再登门道谢。”
“海佥事客气了,都是自己人。”至此,骆养性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全部信息。
骆养性又道:“无论如何,事情已经过去了,田尔耕最后大概率会官复原职,最多降衔罚俸。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更重要。”
“不能见光吗?”海镇涛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密闭的门。
“当然能,这是正大光明的皇差。但事态过于重大,目前还在酝酿,暂时不能公示。”骆养性回答道。
“请讲吧。”海镇涛点点头。
“皇上给父亲下了命令,要父亲对北京锦衣卫进行大刀阔斧的裁冗以及清空。”骆养性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裁冗、清空?”海镇涛的眉头一下子就皱起来了。“裁多少,又清多少?”
听见海镇涛问出自己之前问过的问题,骆养性不由得会心一笑,但很快他就收敛住了。“有多少,就砍多少。”骆养性严肃道。
海镇涛大骇,旋即问道:“掌卫大人是什么态度?”
“坚决执行。”骆养性回答道。“皇上是雄主。之前重建西厂,靖清东厂,可以说是雷厉风行。今天又安排全京师的官员去午门口观摩廷杖,这摆明是为了展现革除时弊的决心。咱们不能再瞻前顾后了。”
“好。”海镇涛郑重地点点头,紧接着又问道:“掌卫大人要我做什么?”
“南镇抚司。”骆养性说道。
“大人要对南司动刀?”海镇涛突然觉得有些舌燥,便举起茶盏喝了一口。
“南司是一定要动的。”骆养性肯定道:“除了本部衙门,整个京师就属南司册上的冗员最多,光是带俸无职的指挥佥事就有四个。不动不行。”说完,骆养性沉默着理了理思绪,才说道:
“而且父亲决定利用南镇抚司内督锦衣卫的职权,名正言顺地对北京五所的各级军官发起吃空饷的调查,先用这个名义销掉一些不堪其用的废物。然后同时宣布裁冗、清空,命令在册的军官,竞争上岗。这样一来,有新的实缺摆在那儿,阻力就会小不少。”
“竞争上岗?”海镇涛疑道。
“这是皇上说的,意思大概是军政考选,择优而任。”骆养性回答道。
“皇上自然是圣明的。但清理空饷之后,各级军官的收入怎么办?带俸的图实缺,不就是图个增收吗。要是没有空饷可以吃,谁愿意去干这个活儿?”海镇涛问道。“说个不好听的,这点儿银子连去黄华坊打茶围都打不起。”
东司房是机要的缉事衙门,不屯兵,没有空饷可以吃。它的主要收入来源,是各家各铺上缴的保护费,以及对涉事人员及其家属的敲诈勒索。偶尔为了创收,还会罗织罪名绑架一些有钱无势的财主,敲上一笔不少但不至于让财主过于肉痛的规费。所谓取卵不杀鸡,天天都有蛋。
“不必担心,这也是连着。”骆养性赞叹道:“皇上金口玉言,说裁冗不裁俸。这样一来,留下来的军官的俸禄应该会往上抬八倍左右。”
“八倍?冗员这么多的吗?”海镇涛惊讶道。
海镇涛是正四品的指挥佥事,每年朝廷发下来的俸禄米粮折银大概是三十两到四十两。抬八倍就是二百到三百两,在工人年的工钱普遍只有十到十二两的时代,这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数字。
“对,查册发现,北京锦衣卫百户以上的军官实缺只有一百四十二个,这还是算上了各地百户所之后的数字。”骆养性的执掌管理锦衣卫核心案牍的经历司,可以说比骆思恭都清楚北京锦衣卫的人员及经济情况。
“但趴在锦衣卫册上领俸的军官却有一千零六十三人,其中不少是五品以上的带俸正千户。销掉这九百二十一个人,剩下人的俸禄一下子就上去了。而且竞争上岗的军官没有吃过空饷,他们只知道到手的银子抬成了原来的八倍。”骆养性侃侃而谈道:“俸禄上去了,要再往外伸手,就连手和脑袋一起砍。这也是皇上说的。”
“所以不仅是暂时利用南司的职权,还要彻底整肃南司?”海镇涛的思维很活泛。
“父亲就是这个意思。”骆养性点头道。“如果内督不跟进,就算多领了银子,吃空饷的事情一定还会发生。与其放纵,等事态发酵到无可挽回的地步,闹得皇上命令西厂介入全面整肃锦衣卫,还不如让南镇抚司恢复它应有的功用。自己剁手,总比让人把脑袋砍了要强。旧东厂那二十八条人命还摆在哪儿呢。”
“掌卫大人为什么让我,而不是孙同知出面牵头整肃南司?”海镇涛问道。
骆思恭不吝不贪,很有手段。在田尔耕跳反之前,东西司房,南北镇抚等四个衙门的主官都以骆思恭为马首是瞻。因此,在海镇涛看来,骆思恭和孙光先的关系还是不错的。
“南镇抚司积腐甚久,朽坏不堪,孙同知作为主官难辞其咎。父亲认为,对它的整肃应该全面而彻底的。”虽说是“父亲认为”,但这其实是骆养性自己的主张。“孙同知年纪大了,就体面的回家养老吧。”
说完,骆养性又问:“海佥事有没有兴趣更进一步?”
海镇涛想往上爬,但南镇抚司这种无论怎么改都是清水衙门的地方却不是什么好去处。总不能勒索同僚吧?
别看骆思恭最后从南镇抚司跳到了指挥使司,做了北京锦衣卫的头头,但这并不是固定的升迁路线。
锦衣卫掌卫事升任并任留的标准有且只有一个,即圣眷不衰。海镇涛和皇帝完全不沾边,也没什么奇功,他从来不认为自己能混到那个高位去。所以就本心来论,他是不想放弃东司房这个油水颇丰的衙门去南镇抚司这种清水衙门的。但他甚至没有思考和犹豫,当即便说:“我是掌卫大人提起来的,掌卫大人要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好!”骆养性赞道。
海镇涛不知道的是,他的话正瘙中了骆家的痒处。骆养性太年轻了,在田尔耕和骆思恭决裂以及田尔耕攀上了大太监的档口,骆家亟需找一个在骆思恭下野之后,有可能接替掌卫事之职,又与骆家亲近的人物,并将之往上推。而其中的第一选项,就是知恩图报且被骆思恭认为曾与“宫里联络”过的海镇涛。
尽管海镇涛与“宫里联络”这一猜测被证伪,但现在看来,海镇涛的忠心还是毋庸置疑的。于是,骆养性决定掏出议定的拉拢海镇涛的最后一张牌:联姻。
“海佥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骆养性说道。“或者说一个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