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109节

  死而不葬,连坐其子,流放三族。这种判罚已经近百年没有见过了,就连按着皇帝的脑袋,想让皇帝认自己的爹当叔叔的杨廷和父子,也没落着这样的下场。

  “叶次辅,史阁老,沈阁老。诸位部堂,我还有一个笨办法。”徐光启站起来,说道。

  “什么办法?”叶向高立刻问道。

  “跪。”徐光启先答叶向高,又看史继偕,最后才说道:“跪到皇上愿意见我为止。”

  史继偕担忧道:“徐部堂,你要是去跪谏,我陪你一起去。但千万放宽心,人事天定,就算最后事不成也不要积忧成疾啊。”

  看着徐光启的满面愁容,史继偕想起了去年和他一起跪请神宗临朝的赵焕。万历四十七年七月,萨尔浒大败,时任吏部尚书赵焕会同史继偕率九卿科道请天子视朝。至晚,神宗仍不为所动,仅遣太监传旨曰:“退。”后来,赵焕积忧成疾,于当年十一月初二,愤郁而终。

  “今国事艰难,人才日寡。大小臣工,党同伐异,日寻水火。我又如何能不忧呢。”徐光启的忧虑并不完全是假的。说罢,徐光启朝众位同僚行礼。“诸君自便,我先去了。”

  “我与你同去。”史继偕第一个应道。

  “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叶向高也站了起来。

  内阁原本就只剩了三个阁员,现在又走了两个。于是沈也坐不住。但他刚要站起来,便听叶向高说道:“内阁不可无人,皇上令沈阁老暂主阁务,沈阁老就留在这儿吧。”

  “内阁一心,我又怎么能独善其身呢。”沈又不傻,要是阁卿堂官都去跪着,就他一个人留在这儿坐着,他的脊梁骨不被人戳断才有鬼了。沈可以预见,东林党一跨,就该是“群雄逐鹿”的时代了。

  内阁表态之后,周嘉谟率先跟进,接着是三法司的堂官和李汝华。最后,王佐和崔景荣对视了一眼,也跟了上去。

  

  阴云在京师的上空压了一个早上,到了午时也不见开。城里的官员和黔首都以为老天爷又要降雪了。但没承想,未时刚至,便有一阵席卷天地的狂风呼啸而来,将蔽日的灰黑一扫而净,也给沉闷的北京带来了难得的清明。

  皇极门外,内阁次辅叶向高领着两位阁员跪在九卿之前。九卿序列里,天官周嘉谟跪在正中,余下的八卿则按着资历和年龄逐次分跪在他的左右两侧。

  未时二刻,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带着东厂提督崔文升和几个随侍的宦官来到了阁部十二卿面前。

  “诸位大人。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赶紧回去吧。”王安像是刚知道了这件事似的。

  “我们要求见皇上。”跪在首位的次辅叶向高回答道:“烦请掌印太监代为通报。”

  “不见,皇上现在谁也不想见。”王安摇摇头说:“如果是为了别的事儿,我可以代为禀奏。但如果是为了东林党的案子,诸位还是请回吧。”提到东林党,王安脸色又沉了下来。

  九卿闻言,面面相觑,但没有人起身离开。

  见众人久久不说话,王安又主动打破了沉默。他两步走到沈身前,说道:“沈阁老您赶紧劝大家回去吧。天寒地冻的,众位大人的老胳膊老腿儿要是冻出毛病了,暂主阁务的您可就难辞其咎了。”

  沈心里苦:关我屁事,又不是我发起的,我也是被人裹挟着来的!你找徐光启去啊。

  但这话沈说不出口。他朝正前方,也就是乾清宫的方向磕了一个头,然后隐晦地表示自己的无能为力:“诸臣工心念国事,自发而来。”

  “皇上若是不见我等,我就不起来了。”跪在九卿序列边缘的徐光启突然说道。

  听见有人说这种话,崔文升立刻就动了,他走到徐光启的身边,高声呵斥道:“徐部堂!我记得您年轻的时候也在东林书院那边儿混过一阵吧。怎么?您也想学赵南星那个反贼搞逼宫吗!”

  “.”徐光启压根儿不理他。

  “徐部堂怎么不说话,心虚了?”崔文升追逼道。

  “你要是也想撺掇皇上廷杖杀我,那直接去就行了。”徐光启冷哼一声。“我不想回你的话。”

  崔文升已经知道了赵南星的真正死因,但不晓得王安和徐光启之间的猫腻。所以在得知皇上给涉案的东林党官员们判了廷杖的时候,他立刻就觉得报仇雪恨的机会来了,于是主动请求监刑。

  “你!”被徐光启点破心思的崔文升恼羞成怒了。

  “够了。”王安止住崔文升,并说道:“我再说一遍,皇上现在谁也不见,诸位请回吧。”

  “请皇上纳谏。”徐光启固执地叩首,然后便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不再动作。接着,其他官员也有样学样地伏跪了下去。

  “唉。我再去问问吧。”一声叹息之后,王安带着崔文升和一众宦官转身离去。

  王安很快就折回来了。这回,崔文升却已经不见了。

  “皇上口谕。”王安立在皇极门殿门口的台阶上,双手套在白狐皮制成的袖筒里。

  “.万岁!”尽管出了太阳,但冬日的寒风仍旧不是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头们能久扛的。

  “宣徐光启。其余人立刻回衙门,该干什么干什么。钦此。”旨意很简单,就一句话。

  “臣遵旨。”徐光启叩首起身。径直朝着皇极门走去。

  “王掌印!”周嘉谟叫住了正准备回头的王安。

  “周部堂有何见教啊?”王安走下台阶,示意身边的宦官将行动不便的官员扶起来。

  “皇上为何独诏徐子先啊?”周嘉谟面有忧色。

  “因为崔文升告诉皇上说,你们是徐部堂叫过来的。”王安的回答让周嘉谟更忧了。

  

  “臣徐光启叩见吾皇万岁!”徐光启行礼如仪。

  “凳子就在旁边,你自己端来坐吧。”南书房里除了朱常洛就只有魏朝了。

  “谢万岁。”徐光启谢道。

  徐光启落座后,朱常洛开口问道:“外边对这个判罚是什么态度?”

  “回皇上的话,舆论普遍认为,判罚的杀气实在是太重了。”徐光启小心翼翼地说道。

  “你觉得呢?”直到皇上问出这一句话,徐光启悬着的心才算是真正地放了下来。

  虽说君无戏言,但历史上,皇帝在近侍内宦的撺掇下变卦的情况并不少见。

  “臣以为,至少不应该让崔文升来监督廷杖。”徐光启补充道:“他与不少言官有旧怨,难免挟私报复。”尽管不知道崔文升想打死多少人,但哪几个人一定会被打死他还是很清楚的。

  “也就是说,你对案子的定性以及定刑并不持异议?”朱常洛又问道。

  “是。”徐光启略一躬身,肯定道:“人要挨打才会长记性。无论原因如何,群起悖逆就是错了。”

  朱常洛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既然公议认为杀气太重,那就朕就从善如流,减等发落吧。”

  “臣替众位犯官罪臣叩谢陛下天恩。”徐光启赶忙起身跪下磕头。

  “赵南星的儿子不用死了,让他带着三族,跟邹元标的儿子搭伙一起去贵州。”料到徐光启可能还要磕头,所以朱常洛就没让徐光启再坐着。

  “孙如游的事情,朕也不会食言而肥。给他降四级,调去南京当户部员外郎吧。”朱常洛刻意补充道:“放心,朕会派锦衣卫护送他,他不会死在路上。”

  “户部?”徐光启很是意外。

  大明实行两京制。南京是留都,拥有绝大多数中央机构的备份。吏、户、礼、兵、刑、工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翰林院,国子监,除了皇帝和内阁,北京有的,南京基本都有。不过正是因为缺了皇帝,所以这套班子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就其真正的作用来论,南京的各司各衙更像是一堆安放退休或者斗争失败的官员的养老院。

  但南京的户部例外。因为南京户部统管南直隶、浙江、江西以及湖广等数个膏腴省份的钱粮赋税。因此,南京户部的实权和影响力并不比北京户部的差。

  “国事艰难,人才日寡。”朱常洛把徐光启不久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孙如游虽然有罪,但也还是有用有才的。让他去南京再为我大明朝发个几年的光热吧。”

  “皇上圣明!”徐光启由衷地颂圣道。

  “这个,接着。”朱常洛从御案上拿起一块玉制的腰牌,扔给徐光启。“等孙如游出来,你就把这个还给他吧。”

  “孙嘉绩。”徐光启恍然大悟。心道:锦衣卫真是好手段!

  “臣代孙如游叩谢陛下天恩。”徐光启又磕了一个头。

  “三个主犯说完了,再说说从犯们吧。”朱常洛端起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廷杖是不能不打的,但给每个人减二十下。”如此一来,廷杖的数量就从原来的“低四十,高八十”,变成了“低二十,高六十”。“监刑的人也换成西厂的王承恩。就是那个跟你们一起去镇抚司的小孩儿。”

  徐光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对西厂的规矩和宫里各大实权宦官的相互关系是非常了解的。知道王承恩是王安最受宠的好大儿曹化淳唯一的干儿子。而且王承恩虽然供职于西厂,但并不归西厂提督魏忠贤提调,而是归宫里唯一赐着飞鱼服的女官米梦裳调遣。而女官米梦裳又是皇上妃子,听且只听皇上的命令

  朱常洛接着说:“打完板子,降级罚俸,仍留原部门任原职。”

  “你觉得罚多久的俸比较好,一年?”朱常洛想了想,又问:“会不会太久了?”他专门了解过,并不是所有当官儿的家里都有田,好多低级官员拿到户部补发的欠俸立刻就去还了欠钱庄的印子钱。还完之后,这些人的兜里就不剩多少了。要真是罚俸一年,那真是贷款上班,逼着人贪。

  “可以罚了再赏或者说赦。”徐光启建议道:“明年改元,照例是要大赦天下的。圣上可以借这个由头施以天恩免了他们剩下的罚。这样一来,实际就只罚了一个月。”

  “可以。”朱常洛颔首,然后吩咐道道:“魏朝,照刚才的意思拟旨,结案了。”

  “遵旨。”魏朝提起笔,开始拟定旨意。

第187章 平反与廷杖

  万历四十八年,腊月廿一,卯时二刻。

  紫禁城乾清门大殿正在举行例行的朝会。因为改制事成,所以这次朝会也就是万历年间的最后一次朝会。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文武百官并列两侧,齐行叩头,山呼万岁。

  按常例,这时候皇帝就应该让百官起来了,但朱常洛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对身边的王安下令道:“宣旨吧。”

  “遵旨。”王安转身走向同样侍立在龙椅旁的魏朝身前,并从他手里捧着的托盘上拿起最左侧的卷轴。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王安前踏一步,将圣旨平展开来,深吸一口气,用他能发出的最洪亮的声音震声道:

  “近岁以来,士习浇漓,官方缺。钻窥隙窦,巧为躐取之媒;鼓煽朋俦,公事挤排之术。诋老成恬退为无用,谓谗佞便捷为有才。爱恶横生,恩仇交错,遂使朝廷威福之柄,徒为人臣酬报之资。”

  “朕初承大统,深烛病源,亟欲芟除。念兹始御,或及于芝兰,密网恐惊乎鸾凤,用去太甚,薄示戒惩,余皆曲赐矜原,与之更始。”

  “《书》不云乎:‘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

  “自今以后,其精白乃心,恪恭乃职。毋怀私以罔上,毋持禄以养交,毋依阿以随时,毋沓讹以乱政。”

  “任辅弼者,当协恭和衷;典铨衡者,当虚心鉴物;有官守者,或内或外,各分猷念;有言责者,公是公非,各奋谠直。”

  “大臣有正色立朝之风,小臣有退食自公之节,于是朝清政肃,道泰时康,尔等亦皆垂功名于竹帛,绵禄荫于子孙,顾不美哉?”

  “若沉溺故常,胶守辙,朝廷为必可背,法守为必可干,则我祖宗宪典甚严,朕不敢赦。”

  宣读完毕,王安收起卷轴放回托盘。

  朝觐不起,本就令人骇然。当王安念完这道文词并茂,且威焰逼人的敕书之后,百官更是惕惕。一时间,竟无人出言领旨。

  过了好一会儿,跪在排头的内阁次辅叶向高才反应过来,领头叩首道:“臣等恭领圣谕!”

  “臣等恭领圣谕!”百官被这一声唤醒,纷纷叩首,声浪如潮。

  “众卿平身。”潮退浪息之后,赐卿平身的天语纶音才遥遥传来。

  “谢万岁。”

  百官起身后,皇帝朱常洛再开金口道:“有谁以前听过这道敕谕吗?”

  皇帝的问题让文武百官深感疑惑,难道这不是新颁的敕谕?

  但嘉靖四十一年袭爵,历经嘉靖、隆庆、万历、泰昌四朝,目前总掌京营的泰宁侯成良弼却有不一样的反应。

  咽了一口唾沫后,成良弼微微抬头看向高踞于须弥龙椅上的皇帝。这时候,他发现皇帝逡巡的目光也正好停留在他的身上。

  成良弼不敢忤视,赶忙将头低下。但皇帝还是点到了他:“成良弼,周嘉谟!”

  “臣在。”

  “臣在。”成良弼、周嘉谟先后出列。

  “告诉他们,这是什么时候的敕谕?”朱常洛下令道。

  “隆庆六年七月十六。”周嘉谟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周嘉谟是泰昌朝堂上硕果仅存的隆庆年进士。他在隆庆五年进士及第,但成绩并不特别好,之后也没被选为庶吉士,而是直接被授予了户部主事一职。

  按理说,区区六品的主事根本没资格在隆庆六年的朝堂上亲耳听见这道敕谕。但这道敕谕不是在紫禁城内的议政殿堂上下达的,而是在午门外宣读的。

  隆庆六年七月十六,穆宗皇帝驾崩未足两月,神宗皇帝即位刚过一月之时。神宗以圣旨召北京各衙数以千计的文武臣工于午门,并以极为严肃的态度,凛然宣行了这道洪武以来近二百年未睹于皇家之敕谕。

  可任谁都知道,这篇预示着革故鼎新的雄文绝不可能是冲龄践祚的十岁幼帝主动要求写就的。

  “四十八年了。”皇帝的平静得让人感到悚然。“成良弼。你觉得四纪过去,朝清政肃,道泰时康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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