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3节

  “信?”

  “对,信,信任。”陈寿耐心讲解道:“辟疾,你思量一下,你母亲对你好不好?”

  “我阿母待我最好。”

  “那如果你辜负了你母亲,你觉得世人会如何看你?”

  “这……”

  陈寿缓缓说道:“大家会觉得……你连最爱你的母亲都不关爱,恐怕是个无情之人吧。”刘羡的神情严肃了起来,思量片刻后,认真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愿意把你当朋友,也不会有人把你的承诺当真。因为你连待自己最好的人都不关爱,何况其他人呢?然后你就会排除在众人之外,甚至会被人杀死,因为你不值得被信任。”

  “信,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互相可以信任,人才成为人。人与人组成了国家。若无信,就变成了禽兽的世界……这是我的看法,禽兽的世界虽然也可能纸醉金迷,醉生梦死,但始终伴随着厮杀和争斗,只会把人带向毁灭……”

  刘羡听懂了,继而问道:“所以‘信’就是‘义’吗?”

  陈寿摇摇头,喝了一杯茶水后,再缓缓道:“信与义看似相通,但实际上义比信更高。”

  “信固然重要,但你习史已久,应该明白,为了实现一个目的,有时候尔虞我诈,相互欺骗是不可避免的。这时候信遭受了破坏,人们开始相互争斗厮杀,可人永远厮杀下去,人世将沦为废土。想要阻止这种情况,只有义才能实现。”

  “为什么?”

  “因为信任的前提是平等的付出与回报,而毁坏信任,就是有人的索取多过付出,在毁坏信任后,想要再修复信任,那就必须要有人主动付出,不求回报地牺牲自己。这种行为,我们就叫做‘义’。”

  “而你之前说的那些人,比如屈原,原本楚国宗室腐败无能,民众苦不堪言,但他自沉汨罗后,楚国虽然还是衰败,但自此就有了义,也恢复了信。民间才会流传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到后来,也确实是楚人灭亡了秦国。”

  讲到这里,陈寿的眼神已极为严峻,他已经逐渐忘记了刘羡的年龄,而沉浸到自己的论述中去,继续道:“所以说,义并非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承诺,而是一个人对于理想世界的追求,对于天下苍生的许望。他就像是日落后的灯油,希望燃烧自己来点亮暗室,哪怕化为残灰也毫不惋惜,这也就是舍生取义。”

  沉默片刻后,陈寿再次看向刘羡,眼神再次温和下来,问道:“辟疾……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见刘羡点头,但陈寿还是无意结束这次对话,他打算对刘羡进行一次极为重要的忠告。稍微整理一番语言后,他又道:

  “但我不希望你做到‘义’这个地步。”

  “啊?为什么?”刘羡感到不可思议。

  “很多事情说起来简单,但实际上很难做到的。因为想要做到‘义’,有时不仅会牺牲太多,甚至也得不到人的理解,更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因为‘义’虽然不要求回报,但人之所以为‘义’,归根结底,还是希望自己理想能够实现,但大部分‘义’,并没有实现的可能。就好比你五伯刘谌,大家敬佩他的刚烈,但终究无法兴复汉室,除了让后人感慨外,没有任何用处。”

  “孙皓为什么不能自焚?原因也是如此,他不知道自己的‘义’能否打动世人,也无助于复国大业。‘义’太沉重了,沉重到大部分人无法负担。”

  “现在,国家一统,天下安定,黑夜已经过去,没有什么‘义’需要人舍生忘死,只需要好好生活……”

  “因此,与其去追求义,不如做一个能让人信任的人,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目标,按部就班地度过一生,这就很好很好了。这也就是你前面所问的,为什么舍生取义的总是少数,因为大部分人只需要做到‘信’。”

  这次教诲终于结束了。刘羡明明觉得谈话的时间很短,但转头一看,日上三竿,再过一会儿就该用午膳了。

  收拾一番后,公府总算是办了一道迟到的宴席,刘恂、刘瑶等公府主人,都罕见地一齐招待陈寿。其中父亲刘恂问了一些刘羡的现状。陈寿则把刘羡夸赞了一番,说他天资聪颖,勤学好问,又耐得住寂寞,颇有颜回之风。一时间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可觥筹交错间,刘羡还沉浸在方才的教诲里,头脑一阵阵发热,心中不断在想,如果无“信”,世界将发生争斗,如果无“义”,天下将陷入毁灭……这一发现,令他年轻的心灵生出各种各样的幻想。面前是广阔无垠的洛阳原野,恍惚之间,田野里的麦穗在火舌中噼啪作响,转眼间变成一片焦土。那焦土上全是尸骨与鬼火。

  想到这里,刘羡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王富临死前释然的面孔,后院里祠堂祭祀的刘谌牌位,继而一个个新的疑问打乱了他的思绪。这个世界真的如老师所说,已经没有什么“义”需要人舍生忘死了吗?未来的生活,真的是充满了祥和与平静吗?

  他并没有产生这种实感,虽然解除了一部分疑惑,但是又产生了新的疑惑,并且越来越大。

  正在思考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抬头看,原来是父亲刘恂,他见儿子在发呆,立刻斥责说:“你老师已经给你找了一个新老师,还不赶快谢礼?”

  新老师?刘羡吃了一惊,他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将茫然的目光投向陈寿。

  陈寿笑笑,挥挥手示意刘羡坐下,道:“辟疾,你去了那边可要注意,我教你三年,可不想他人说我误人子弟。”

  刘羡莫名其妙地坐下来,又莫名其妙地问道:“那边?哪里?哪个老师?”

  陈寿捋了捋胡髯,颇为自得地念出三个字:“小阮公。”

  在如今的西晋,只有一个人能被称作小阮公,在后世的称谓里,他被称作最后的竹林七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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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竹林中的新老师

  竹林七贤,指的是曹魏正始年间的七位名士,他们分别是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戎,因喜好在竹林中交游,故被称为竹林七贤。

  对于后世来说,这四个字不可谓不响亮,人们一听,便能联想到一种旷达、淡薄又不失骄傲的气质。但若较起真来,说出一些什么事迹,其实大多是一头雾水,说到底,这七人中真正能留名百世的,仅有嵇康、阮籍二人。

  嵇康早年出仕曹魏,官拜郎中,又迎娶魏武帝曾孙女长乐亭主为妻,任中散大夫。后遇司马氏掌权,他便退出官场,寄情山水,或弹琴咏诗,或柳下锻铁,以此来表明心志。时任大将军的晋文帝司马昭征辟他为幕僚,嵇康便逃到河东,司隶校尉钟会亲自拜访他,结果遭到他的冷遇。最后司马昭与钟会恼羞成怒,便以孔子诛杀少正卯,正名教为由,将嵇康处以极刑。

  嵇康行刑当日,三千名太学生为嵇康求情,但朝廷不准。而处刑在即,嵇康神色也毫无变化,他看天色尚早,便找兄长嵇喜要来平时爱用的梧桐琴,在刑场上轻抚了一曲《广陵散》。据说弹琴时,嵇康披头散发,袒胸露乳,可其双眉如铁,双目如电,双手飞舞间,飘飘然恍若神人。一曲弹罢,满座皆泣,而嵇康则抚琴叹道:“《广陵散》于今绝矣!”

  嵇康性情刚烈如此,而与他齐名的阮籍则以狷狂闻名。

  阮籍年纪较嵇康为长,曾出仕为曹爽幕僚,司马懿掌权后,曹爽被诛杀三族,他也开始明哲保身,醉心老庄。但与嵇康不同的是,阮籍并未躲避官场,而是常为惊人之举。他先后担任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三人的幕僚,在政治上却毫无建树,反而天天在竹林中放荡狂饮。

  司马昭曾想与阮籍联姻,派使者与阮籍商议此事,结果阮籍接连醉酒六十日,令使者难发一语,司马昭得知后,只好不了了之。后来他又常常驱车远行,任牛马自驾,走到穷途无路时,他便放声恸哭,良久方还。

  除此之外,阮籍还有诸如青眼相加等蔑视礼法的奇行怪论。但最出名的,还是在观看楚汉古战场后,阮籍突然凄然叹息说:“时无英雄,令竖子成名。”其后他登高武牢山,望洛阳而叹。此事过后,阮籍一蹶不振,病死床头。

  这两人的性格虽然不同,但粪土名利、高鄙权贵的志趣却是最纯粹的,故而最为后人传唱。但这并不意味着剩下的几位“竹林七贤”并不重要。

  在嵇、阮二人死后,山涛、王戎、刘伶、向秀、阮咸,这五人渐渐分道扬镳,命运的走向也截然不同。但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建安风骨的传承者,也是魏晋文风的开创者,更是上个时代的遗民与下个时代的先知。他们或步入仕途,或醉心经学,或隐逸消匿,但毫无疑问,他们都深刻影响了数代人。

  而陈寿所说的小阮公,即是“竹林七贤”中最年轻的阮咸。

  阮咸是阮籍的堂侄,作风与其叔阮籍一般放浪,据说每日要么在家中饮酒,要么骑驴在山林中弹琴,因此被当今天子所恶。但其性情疏旷,学识深厚,精通《老》、《庄》,并著有《难答论》、《易义》、《古三坟注》等作品,仍被认为是当今文坛的领袖人物。世人为了将其与阮籍分别开来,故而称呼为“小阮公”。

  按照常理来说,陈寿与阮咸,本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但世事就是如此不可思议,在陈寿入洛之后,朝中多对他攻讦诟病,但山涛、阮咸都对他极为欣赏,尤其是阮咸,他与陈寿常有书信往来,常常催问陈寿著史的进度,就在陈寿服丧期间,也并未停止。故而当陈寿去信阮咸,拜托他帮助教授刘羡,阮咸次日就回信答应了下来。

  于是刘羡踏上了人生的第二段求学之旅。

  刘羡初见小阮公,是在陈寿离京后的初秋。当时他随朱浮坐了四个时辰的牛车,终于赶到新老师居住的首阳山,整个人都是晕晕乎乎的。

  结果到了这个名叫阮庄的地方后,却发现偌大一个院落,中间竟无一人。只能看见两侧竹林成丛,遮盖院落,两只狸花猫缩在院墙与竹荫之间,小心警惕地打量来客。过了一会儿,一名婢女提水回来,刘羡这才知道,小阮公正与几名好友出游,连家中的子弟都一并去了,也不知多晚才回来。

  刘羡与朱浮就在原地等待,这一等,夕阳的光芒迅速黯淡,黑夜的迷幕又如纱帘般挂起,点点闪烁的星光逐渐挂满没有遮拦的天空,山脚处的清风也泛起了淡淡水汽。

  刘羡已不知是什么时辰,可迷迷糊糊间,一声长啸忽然划破长空,令他惊醒。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听到长啸。

  人对于音乐的想象,一些来自于外物的记忆,比如屋檐滴水,比如金铁撞击,比如风吹落叶,比如珠落玉盘。另一些则来自于对动物的模仿,比如黄莺婉转,比如猿声凄切,比如虎啸摄魂,比如乌鸦喑哑。但奇怪的是,人能将各种各样的声音糅合到音乐的创作中,却唯独很少将音乐与人的声音联系起来,最多也就是能让人想到哭声。

  这并不奇怪,因为人已有了语言与文字,可以用平仄与音韵来靠近音乐。但这样往往就会使人忘记,人的声音本身就是一种音乐,它拥有无限的可能,也可以唤起人无穷的情感,表现出无限的深意。

  刘羡在此时听到的,就是这样一种啸声。素未谋面的它以一种无可阻拦的力量,如摔碎一件瓷器般轻而易举地打破了刘羡的认知。刘羡听着啸声,先是觉得昆山玉碎,随后又觉得梵琴拨响,很快又觉得是百凤齐鸣,这个时候刘羡才明白,语言和文字是有极限的,他无法形容这样一种声音,将其恢弘却又细腻的一面展示出来。刘羡更无法形容这啸声背后的情感,就如同一只坠入冰湖中的蚂蚁,只能察觉到自己平日里的局促与无力。

  啸声结束了,但天地间似乎还回荡着余韵,让刘羡怔怔出神。而同时,他也归来的山路上,等到了自己的新老师。

  他看见一个身材高瘦须发花白的老人,全身穿着雪白色道士道袍,头上露髻,脚踩木屐,在月光下恍若无人地晃过来。他后面跟着七八名年轻人,或牵着毛驴,或扛着竹床,或抱着琵琶,还有长剑、弓箭之类的狩猎用具。

  不过给刘羡印象最深的,还是一行人归来时,扑面而来的酒气。好浓的酒气,浓到刘羡以为自己坠入了酒池里,以致于一瞬间后,刘羡竟升起了怀疑:这些人是不是练就了神通,能如点石成金般点水成酒呢?

  老人走到门院面前,看到在门口等待的刘羡、朱浮两人,先是“咦”了一声,而后仔细打量了一番,终于拍着脑袋说道:“哦,哦,我都忘了,你就是承祚(陈寿)的弟子吧!”

  刘羡连忙行礼,回答道:“晚辈正是刘羡,您就是小阮公吗?”

  “哈哈!不用这么客气,你叫我老阮也不碍事,快进来!”

  一行人进了屋,点了灯,然后一名仆役把胡床往地上一支,架了起来。阮咸扶着仆役的肩头,一副风吹得倒的样子,脱了木屐,翘腿坐在床上,刘羡这才得以打量自己的新老师。

  虽然已六十多年纪,但阮咸的皮肤还非常白皙,仿佛妇人,箕坐在几后,不停地用手摸着下巴上稀稀拉拉的胡须,而他面前的桌案上,又放着割指甲的刀子,把玩用的玉石,还有一个极大的酒壶,几乎可以说是缸了。根本不像是陈寿教导中,那种衣冠楚楚、终日俨然,登车挽辔私有澄清天下之志的正人君子。

  但出于对陈寿的信任与尊敬,刘羡还是按照师生礼,毕恭毕敬地向新老师躬身作揖。不料耳边竟响起一阵轻微的笑声,他抬头去看,发现原来是其他几个在收拾行李的阮家后辈,如阮孚、阮玄、阮等人,正用袖子捂着嘴巴偷偷地笑。

  年龄最大的阮瞻对刘羡说:“我们家不修礼法,任性自然,你大可不必来这一套。”

  刘羡转头去看阮咸的态度,只见他并不看向自己,而是微微瞑目,手持一根尾,毫无规律地上下摇动着。既不好说是赞同,也不好说是否定。

  刘羡便大着胆子说道:“多谢兄长提醒,但我方才行礼,也是出于真情实感,并非是曲意逢迎。”

  阮咸的尾此时停了,而阮瞻则有些莫名其妙,他回头看了一眼家长,然后问道:“为何如此说?”

  刘羡答说:“老师之所以不修礼法,应当是因为大部分人徒有其表,不得其内。明明不情不愿,但却受名利、地位、权力等缘故,对他人低声下气……这有违孔子的‘诚意正心’之言,与其继续扭曲礼法,还不如将其舍去。”

  “而我以前读《大人先生传》,读到‘至人无宅,天地为客;至人无主,天地为所;至人无事,天地为故’时,实在难以理解,但我方才听老师长啸,顿如醍醐灌顶,方知此言不虚。也知能得老师教导,是我三生有幸,怎能不诚心拜谢呢?”

  不等阮瞻说话,阮咸当即用尾击案,笑着说:“此言甚妙!小儿辈有夙根!”他挺起身子撸起袖子,直接问刘羡道:“你会喝酒吗?来上一杯!”

  刘羡面露难色,他直接推辞道:“多谢老师,但我不觉酒味甘美。”

  阮咸也不为难他,给自己舀了一杯酒水,谈笑道:“哈,小子,那你可就少了一大乐趣了。”

  他先抿了一口酒,说道:“人生有五件事最有乐趣,你知道有哪些吗?”

  “不知道。”

  “一是赏佳人,二是食牛肉,三是游山林,四是奏丝竹,五是饮美酒。”

  “这里穷乡避壤,没有佳人,我家贫无钱,也买不起牛肉,现在夜黑风高,也不可能再游山林。你偏偏又不喝酒,人生的乐趣就寥寥无几啦!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也罢,也罢,我给你弹几曲吧!”

  说罢,小阮公将残酒一饮而尽,乘着酒兴拿起琵琶,令阮孚在一旁横笛伴奏,他自己闭着眼睛,双手如野蜂般弹奏起来。

  他先弹了一曲《小桥流水》,曲声清幽如夜,又弹了一曲《因时运》,曲风时缓时急,仿佛风云际会,而后又弹起了《短歌行》,琵琶与笛声并做堂皇大气,如皎皎明月普照四海。

  最后弹到《凤栖梧》时,阮咸兴之所至,更是随声唱道:“凤皇兮上九天兮,非梧不栖;凤皇兮下九天兮,非竹不食。”唱罢,又教刘羡在内的所有后辈一起唱和。

  而后他再次用尾击几,叹说道:“汉之凤皇,前有张良,后有葛亮,自此以后,绝迹久矣。”原来,阮咸生平最推崇张良与诸葛亮,并常常以之自比,而西晋立国以来的诸多声名日隆的人物,比如石苞、张华、羊祜、杜预等人,还皆不入其法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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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无用之用

  自那以后,刘羡就离开了洛阳公府,搬到了离首阳山更近的东坞别苑。

  这是母亲张希妙的安排。毕竟从家里去首阳山实在太远,而从东坞出发,不需骑马坐车,每日清晨醒来,只需要往北走半个时辰,翻过两座满是松树的小丘,就能赶到阮庄。

  但坏处也很明显,家里的叔伯长辈们都有官职,不能离京,而母亲也要经常操持家务,只能偶尔来看望,除了大夫人费秀之外,没人能长时间陪同他读书。于是一瞬之间,那些自小陪伴刘羡一起生活的人与物,大多都消失了。只留他在一个全新的环境里成长。

  人很难摆脱环境的影响,对于有些人来说,从一个环境跳到另一个环境里,简直像是要赴死一般。刘羡虽然不那么夸张,但心中还是有些寂寞的。

  毕竟东坞不比洛阳繁华,既没有人在街头卖艺,也没有什么奇珍异兽,实际上连街市也没有,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野庄园罢了。而母亲、叔伯多不在身边,每日能交谈的,除了费秀,就是家里的佃农,连几个同龄人也没有,实在让人觉得乏味。

  按常理来说,这些事不是不能忍受,之前刘羡随陈寿学习,也常常是一整日就是读书习字,刘羡并不感枯燥。但当拜入小阮公门下后,刘羡却生出一种焦虑来,继而加重了其他方面的忧思。

  这都是因为学业不尽人意的缘故。

  初见小阮公时,刘羡见他潇洒不羁,豁达豪迈,非常期待他的授业传课。但始料未及的是,接下来的学习让他大失所望。

  阮咸到底是无人管束的竹林隐士,平日生活毫无规划,刘羡早起拜访时,他往往还在床榻昏睡,到了日上三竿时,他才熏熏然披了身宽衣起来,提起琵琶就到竹林下自娱,又是半个时辰,这时就已接近午膳时间了。

  用过午膳后,他才摆起老师的样子,教刘羡一些自己写的《老子注》、《庄子注》,可也不过是小半个时辰,而后他又要到榻上午睡,一觉醒来,差不多要晚膳了。

  刘羡为此很是纳闷,他还在一个不用午睡的年纪,完全不能想象人嗜睡的程度,像小阮公这样几乎能一天睡到晚的人,他更是前所未见。但事实就是如此,小阮公的鼾声远比他的教诲要来得深刻,简直就是白马寺沙门念经用的犍槌,一声声在追问刘羡人生的意义。

  当然,小阮公也不是每天都在昏睡。由于交游广泛加名扬海内的缘故,每隔三五日,总会有二三文人好友前来拜访。无名的不多,有名的不少。既有山涛、刘伶等阮咸旧友,也有秦秀、荀勖、刘毅等当朝高官,还有一次,刘羡甚至看到了好友石超,两人跟在长辈身后,撞见后都吃了一惊,全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遇。

  而这种交际的时候,小阮公就会带上全族子弟,与宾客一起出游。或在首阳山上采薇煮酒,谈玄论道;或到洛水边垂钓弹琴,属文赋诗;兴致发了,更会脱光了衣物在山野溪水间狂舞,然后放声长啸,仿佛山鬼一般。其余人见怪不怪,都说这就是所谓的“名士风流”了。

  可这样的经历,却让刘羡觉得荒废时光。在他看来,人当然需要休息,可这并不意味着,人能心安理得地无所事事,如果像小阮公这样,一辈子就在琵琶美酒中渡过,当然也不失为一种快乐的生活,可这样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又如何被人铭记呢?

  所以刘羡想,这与其说是潇洒,不如更像是一种逃避,逃避自己的一事无成。

  抱着这样的心态,刘羡自然感到如坐针毡,不时自省自己学了什么,这一想更是郁闷。小阮公教的本来就不多,好不容易教一些文章,也都是他自己写的《老子注》、《庄子注》之流。

  这些文章不能说没文采,尤其是《庄子注》,原本庄周的文笔就如江海恣睢,气藐天地,而小阮公自己的注解也可谓华盖百家,神合幽冥。但这些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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