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节

晋庭汉裔

作者:陈瑞聪

简介:

  简介:

  频频回顾的是山峰,念念不忘的是大海。

  当姜维战死于成都大火的那一天,大汉帝国的余晖彻底消散了。晋人站在他的尸体旁,挑出了一个斗大的苦胆,他们面面相觑。

  西晋帝国因这场胜利而建立,但未来将通往何方,答案却是惨痛的,四十年后,遍地哀鸿,九州涂炭,尸骨累累,饿殍如云。

  在这场末世般的混乱中,因为责任与命运,刘备的曾孙,土生土长的安乐公世子,刘羡,踏上了复国之旅,他追寻着老师与大汉先祖们的事迹,与曹操、孙权、陆逊、卢植、荀……等宿敌世交们的子孙们再次相遇,然后,他在政斗与战乱中砥砺,蜕变,飞跃。

  起初,他孤身一人,再回首时,他众望所归。

第1章 楔子一 魏晋禅代

  汉朝的崩溃,并不仅仅是一场王朝的崩溃。

  作为华夏大地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一统王朝,大汉帝国的存在,改写了当时士人对现实的想象。

  在汉高祖刘邦刚刚建立帝国的时候,无论是在野的野心家,还是朝堂上的功臣勋贵,包括汉高祖自己,谁也不知道帝国能存在多久,也许它会消失在汉高祖死后的一百年,也许它会消失于汉高祖死后的第二年,谁知道呢?人们只知道,这个帝国大概不会存在千秋万代。毕竟上一个号称要从始皇帝传承到万世的帝国,已经二世而亡了。

  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国家啊!制度上,汉朝既有秦国锐意改革的郡县,又保有商周流传的分封,而皇帝御下持用的却是黄老之术;文化上,汉朝浸满了楚地浪漫奇幻的巫风,却又不失幽燕三晋的游侠习气,还时常有忠孝死节的儒门士子为民请命。

  从各个角度来看,这些元素都格格不入,汉朝应该难以维持,但是它偏偏存在了下来,并且维持着这种微妙的平衡,历经了四代天子的交替。

  当权柄交到汉武帝刘彻手上的时候,观望的人们渐渐反应过来:帝国并非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而是处在一个懵懂的童年,它的矛盾来源于它的幼稚,而它的多元也意味着它有无限的可能,而现在,帝国的童年即将结束了,因为酝酿的激情已无法再压抑,勃勃的生机将要突破障壁,伟大的历史正在喷涌而出,誓要把无限的可能化作为一种现实。

  于是群英奋起,帝国北破匈奴,南平诸越,东取朝鲜,西开陇右,都护百国,又经昭宣之治,终于将大汉的历史谱写成旷古未有的华章。

  中间虽然又经历王莽篡逆的波折,但光武帝再兴汉室,明章二帝励精图治,终于又在汉和帝手中恢复永元之隆的盛世图景。而不知不觉间,大汉帝国也已经存在三百年了。

  三百年的岁月中,帝国已经改变了太多,分封制度已名存实亡,商鞅设计的二十等军功爵也沦面目全非,转而全面为察举制度所取代,而各地郡守察举出的孝廉、秀才,却常常令人大失所望。尚武精神正在衰退,忠孝之道又变得僵化虚伪,再伴随着不断的天灾与人祸,渐渐有人醒悟过来:帝国已经老迈了,再伟大的历史,也终究有结束的那一天。

  但要大多数人们认清这一点,还要等到汉灵帝死后。

  那一天,十常侍砍下了大将军何进的头颅,司隶校尉袁绍紧接着策划了一场屠杀,袁术同时在南宫九龙门肆意放火,烈焰腾空,甚至烧红了当夜的月亮。曹操、董卓、王允、卢植、刘备等人都目睹了这场壮观的洛阳大火,这场火焰将皇帝的权威尽数焚毁,并且拷问着天下所有人,接下来,你们将何去何从?

  在这个残酷的真相面前,有的人选择篡权乱政,有的人选择以身殉国,有的人选择避世隐居,有的人选择另立门户,有的人选择,再一次拯救帝国。

  也许是大汉的历史太过辉煌,也许是大部分人对未来感到迷茫,帝国在两个丞相手中得到了短暂的复兴。

  第一个丞相名叫曹操,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历史上曹操确实将皇帝迎至许都,并借助皇帝的大义,在血泊和尸堆中重新整合了北方。

  但紧接着,两个问题摆在了曹操面前,第一个问题是政治意义上的,汉朝制度还能继续沿用下去吗?

  第二个问题是事关个人命运的,他能够接受事后如霍光一样被清算,成为汉朝历史的注脚吗?

  对于第一个问题,曹操的回答是不能沿用。

  而对于第二个问题,曹操的回答是不愿被清算。

  于是曹操背叛了早年自己的理想,成为了如王莽一般的汉贼。

  曹操立国为魏,定都邺城,开创四征四镇、士家任子、九品中正等制度,这些制度真的能够解决汉朝面临的问题吗?曹操不知道,他在死前安慰自己说:“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也就是期许后来子孙的智慧能够超越自己,再开创一个八百年之长的伟大王朝吧。

  但很不幸,在曹操死后的第二十九年,太傅司马懿与其子司马师、司马昭在洛阳发动高平陵之变,诛杀政敌曹爽三族,并夺取了魏国的最高权力,这一幕与五十年前的袁氏兄弟纵火洛阳何其相似!不同的是,此次既没有半路杀出的董卓,也甚少有为国死节的忠臣罢了。

  当年迎合曹操取代汉室的士人们,如今又顺理成章地再迎合司马氏,其中甚至不乏曹魏皇室宗亲。汉室的神圣权威被取缔后,曹魏自己未能建立起同样伟大的叙事,反而进一步消解了。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思考,为什么天子是天子?过去的历史中,只有一个大汉帝国,而这样的帝国,以后真的还会有吗?

  第二个丞相名叫诸葛亮,起初,他只是一名避难在隆中的农夫,不想关注世事。但不知是因为被刘备三顾茅庐的真情所打动,还是因为对曹操篡汉自立的仇恨驱使,诸葛亮终究还是出山效命,为帝国在益州谋得了立足之地。

  他同样面临着两个问题,但是他的回答和曹操完全不同。

  面对第一个问题,诸葛亮知道汉朝制度已经落后了,但他认为曹魏的制度更为败坏。

  而面对第二个问题,他的回答是斩钉截铁的愿意。

  作为将为历史铭记的圣人,诸葛亮饱含对大汉的热爱,他在接下来的岁月中,用燃烧自己的方式,将所有的才华、爱恨、心血都用在了延续大汉寿命的道途上。

  虽然仅仅占据西南一隅,虽然屡经挫败,但他的品格注定彪炳千古,他的执着注定光耀千秋。

  即使最后并没有成功复兴大汉,但这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已经让司马懿在对垒中黯然失色,也让帝国最后的尾声余韵悠长。

  在诸葛亮病逝五丈原后,蒋琬、费、姜维等人继承了他的遗志。这些微不足道的人们,也始终与帝国的命运抗争着,希望能在这场与岁月的赛跑中多赢得哪怕一分一秒。

  司马懿冷峻地注视着这两个人的选择,对于他来说,过去不值得叹惋,更不值得缅怀,他知道未来一切都将毁灭的命运,但仍然要牢牢把握住这空悬的权柄。

  曹操的猜疑早就让司马懿变得残忍,使得他不太记得大汉帝国光明的一面,反而开始享受权力斗争中的腥风血雨,胜利,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不择手段地获取胜利。但是胜利的代价是什么?

  当司马昭面对高贵乡公的尸体,他才隐约明悟一点,继而当街痛哭。

  许多人说司马昭的痛哭流涕虚伪,但其实并非如此。因为任何政治家都能从中嗅出一股残酷的味道,这种残酷是从袁术放的那把火开始的,这把火还在燃烧,它在平等地燃烧所有人,所有制度,所有品德,都在成为这把火的养料。

  当天子能够死在洛阳的街道上,谁又能从中置身事外呢?

  于是司马昭决定伐蜀,不顾一切地伐蜀,他要用大汉帝国最后的余晖,来挽回这场即将失控的灾难。

  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钟会围攻剑阁,邓艾偷渡阴平,都成了姜维的注脚。在他那惊天动地的一死后,蜀汉终于画上了句号。

  好在蜀汉终于灭亡了,司马昭借助伐蜀大功,成功晋位晋王,后其子司马炎代魏。虽然名义上,晋朝的天命来自于魏帝禅让,但是私底下,也有很多士人流传说,晋虽受魏禅,实承汉统。而司马炎称帝以来,也大肆追褒诸葛亮,希望能够以此挽回人心,重塑国格。

  蜀汉即灭,东吴胆寒,看起来,又一个新的大一统帝国即将诞生了。

  正如当年汉朝的诞生一样,这个帝国充斥着各种各样奇怪的人群与制度:既有二十等军功爵,也有九品中正;既有士家世兵,也有募兵部曲;既有三千死士,又有孝廉儒生……

  但它与大汉帝国也有极大的不同,那就是人们看不见热爱与希望。无论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大家都没有可以相信并托付生命的信念,只能一手握着剑,一手拿着五石散,以此来排解满腔的失望与怒火。

  汉朝崩溃了,但崩溃的不仅仅只有汉朝。

  伟大的时代结束了,眼下灾难还未降临,布满疮痍的大地上遍布着大汉帝国的废墟。而后人们穿行其中,一面听着英雄的传说,一面迷茫地选择自己的归宿。或许一切都结束了,或许还没有结束,但大汉曾流传有这样一句古话:死灰犹可复燃。

  在废墟的角落里,仍有火种在等待积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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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楔子二 成都大火

  “大将军,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张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四面八方都传出了喊杀声,仿佛怒涛一般此起彼伏,不见停息。周围的火光已经汇聚成海,炙热的焰浪正在屋檐间流窜沸腾,令这原本漆黑的夜晚亮如白昼。纵使身处暗室之中,光芒还是透过窗户的竹帘照进来,把屋中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宛如长蛇,在墙壁上不断舞动。

  姜维看了张翼一眼,布满血丝的双眼正映照着远处的火光,仿佛流萤一样跃动。他的表情耐人寻味,糅合了疲惫和深切的悲悯。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叹息着说:“我知道。”

  “大将军,接下来?”句扶睁着仅剩的一只眼睛,斜绕过前额的巾布浸透血水,混合了冷汗,沿黑乎乎的面颊划出几道浅纹。

  姜维苦涩地想到,是啊,即使已经身处绝境,但自己仍然是大汉的大将军。在最后的希望覆灭前,在最后一个汉卒战死以前,自己都没有理由放弃,因为,这是三十五年前,老师对自己的期待。

  在回想的这一个瞬间,姜维似乎从老年回到了青年,计败的沮丧也被一种坦然所取代。他挺直了身子,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得有人冲出去,把城外的军队带走。”

  “难道还有机会?”蒋斌出声问道,很显然,他并不理解这个命令,或者说,他不知道希望在何处。

  “没有机会。”姜维朝地上啐一口含血的唾沫,再继续解释说:“但只要有人活下去,总有机会。”

  说罢,姜维把腰间的佩剑缓缓抽出,残缺的剑锋与剑鞘摩擦出呲呲的噪音,但却似乎含有神奇的力量,令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看着年迈的大将军在黑暗中擦剑。这柄宝剑是天子御赐的章武剑,已陪伴了姜维三十多年,姜维曾用它无数次来发号施令,但在刚刚,它才第一次染上鲜血,而后砍断了四个人的头颅,多了四道缺口,故而姜维擦剑时格外专注和细腻。

  看着大将军斑白的头发,眉眼间的细纹,部从们都默然了。眼前的这个老人,自二十八岁入蜀以来,整日忙于军务,至今未婚,更没有儿女,生平所得钱财从来都分发给蜀中百姓,对他来说,对错或许难以评判,但品德却无可指摘。可这样一个人,今日就要葬身于此了吗?

  忽然,数支箭唿哨而来,立刻击碎竹帘,牢牢钉在身后的土墙上。光芒和热浪随风而入,照亮了众人的面庞,魏兵的叫骂声接连涌入,让他们快快出门投降受死,但房中众人仍岿然不动。

  姜维扫视着部从们的神情。这里还跟随着他的,基本都是老将了,皮肤上的皱纹多如狄道山径中风蚀的枯石,周身负伤,心力交瘁,杀气腾腾。但其中还有三个年轻人,恐惧通过表情和动作表露无遗:他们第一次离死亡如此接近,腿脚和瞳孔都在止不住地发抖。

  那是渴望希望的神情。即使身处绝境之中,这些年轻人还是本能地想要活下去,可是年轻的尊严又使他们拒绝接纳这种软弱,故而双眼时而如山泉清澈,时而如落叶萧瑟。姜维熟悉这种神情,如今的他也喜欢这种神情,他相信这是通向伟大的必经之路。

  于是姜维将他们三人点名出列,嘱咐道:“等会我们出去,你们三个往西走,别回头,一定要活着赶到军营。”

  这突然的命令让年轻人不知所措,他们不明白大将军的深意,却能够听出话语中包含的沉重意味:大将军已经决心赴死了,为了他们能活下去。三名年轻人不约而同地感到一种解脱,紧接着又产生一种耻辱,因为真正的勇士是不需要靠他人来活命的。这耻辱迫使年轻人拒绝,可一看见大将军瞳孔的火光,他们就通通哑住了。

  最终,一个年轻人艰难地问道:“大将军,那之后呢?”

  “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等待。”姜维注视着他们说:“竭尽所能地等待。”

  等待什么?等待多久?年轻人还想再问,但时间已经不允许了,房外的魏军正在渐渐靠近,其中还掺杂着马蹄声和呼啸声。姜维看了三人一眼,立刻带领其余人走了出去。

  他以坚定不移的脚步,穿过断壁残垣的阴影,而后立定了。在炽热亮眼的火光下,姜维一手持章武剑,一手负于背后,仿佛天神一般睥睨着眼前成千上万的魏兵。在他的身边,是十六个陪伴他征战数十年的老战友,而在他的背后,是正熊熊燃烧的成都锦宫,火焰已经烧红了月亮,而硝烟也接天连夜,继而在上空堆聚无数乌云,似乎随时会沉沉压下。

  这样庄严的景象吓住了包围他的魏兵们,他们听说过张飞扼守断桥喝退千军的传说,但亲眼见到还是第一次。这使得他们生出一种震撼,不约而同地从箭囊中抽出箭矢,然后搭上弓弦,将角弓拉如满月。但不知为何,魏兵们没有立刻松开弓弦,是没有勇气?还是心生敬意?不论如何,火焰中所有人都安静了。

  他们听见一个老人在呐喊:“汉大将军姜维在此,尔等速来决死!”

  魏卒以一阵如期而至的箭雨作为回应。

  就这样,十七名老兵开始了人生最后的战斗。这种战斗,既不是为着胜利,也不是为着突围,而是受一个十分单纯的愿望所支配,就是要在自己倒下之前多杀死一个或几个敌人,死不投降。

  魏卒如同潮水般涌向汉军,厮杀声再次响起,但这已无关胜负,无关示威,只是人们需要呐喊,需要证明自己还存在。而上苍也在此时做出了回应,撒下春日蒙蒙的雨丝,缠绕在双方的甲衣与刀锋上。

  廖化和句扶都近乎残废,很快就倒在魏兵组成的黑流中。而张翼一直跟在姜维的身边,负了十几处伤,一时流血过多,栽倒在地上,失了知觉。过了片刻,他突然抬起头,睁开血红的眼睛,但是他没有看见大将军姜维。正在这时,有一群人从他的面前奔过。他从地上捡起短剑,用力向敌人掷去,恰好刺中了一个魏兵的头部。魏兵大叫一声,横倒在地上。“又赚了一个!”张翼在喉咙里骂了一句,倒下去死了。

  姜维已经受了四处箭伤和六处刀伤。他的身边还剩下赵统、蒋斌、关彝三人,而且都负伤了。他们四个人杀到一处小丘上,周围全是密密麻麻看不到头的敌军。有一个穿红甲的敌将带着一拨人乱箭射来。姜维的左胸上又中了一箭。他拔出箭,大喝一声,从小丘一跃而起,竟杀到敌将的面前,满是缺口的章武剑又一次砍中目标的脖颈。但这一次,敌人的头颅没有落下,只是伴随着“呲”的一声,姜维手中的重量一轻,大量的鲜血飞溅到脸上,而剑锋已断为两截。

  雨势变大了,雨水滴滴答答地敲打在泥土上,尸体上,还有火焰上。又有狂风袭来,周遭刚刚吐绿的树梢随之簌簌作响,火势也随之明明灭灭。最后是一道春雷,白光过后,霹雳一声炸裂在众人头顶。

  这一声打醒了姜维,他仿佛接受到了某种预兆,知道自己快死了。此时他老迈的身躯上满是血水,他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呻吟。可他仍然挥舞着断剑砍杀,并呼喊着下边的话,鼓励着他仅剩的将士,也回应着上苍正注视着他的魂灵:

  “先烈在上,勇士捐躯!苍天犹在,大汉不亡!杀!杀!”

  他的背上又中了一刀,身子猛一摇晃,几乎要摔倒在地。但姜维赶快用左手撑住地面,回身砍死了一个敌人。直到此时,他终于发现,汉军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但真的是一个人吗?恍惚间,姜维看见了数之不尽的魂灵,他们就站在他的身旁,默默注视着他,为首的是一个熟悉的早已死去多时的面孔,正微笑着朝他颔首。

  错觉只存在了一瞬间,很快又如潮水般消散,那些魂灵瞬间变回了昏暗中残忍的魏兵。他们围成一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濒死的老人。有人说,要他投降。他感到很耻辱,站直了身子,很愤怒地说:“堂堂大汉,只有断头将军,没有投降将军!”但声音已经很弱,很低,不能连贯。

  片刻之间,他的胸口又连中两剑,一剑刺穿了肺,一剑刺中了心室。这终于使他倒了下去,在泥水里,断剑也扔落地上,旁边是一团还没有熄灭的篝火。他的耳膜还响着刀剑声和喊杀声,而他自己像做梦一样,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仍在战斗,仍在呼喊。不过,他又模糊地知道自己受了重伤,倒在地上,血正在向外奔流。

  年轻人逃出去了吗?姜维的脑海中刚闪过这样一个似是而非的念头,但很快又变成了另一个问题:大汉真的亡了吗?不甘驱使着姜维挣扎,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许下一个愿望,然后哼了一声,彻底失去了知觉。

  黑暗的苍穹交织着白光,爆发出潮水般的雷鸣,雨水滂沱而下,将鲜血与灰烬都冲刷入江流,徒留下一片焦黑的废墟。人们纷纷为这种景象所惊异,私下议论说:这个季节,按理是有春雷的,但大风大雷的天气,还是非常罕见,莫非是姜维的魂魄化为厉鬼,在天上作怪吗?

  于是有人好奇地剖开姜维胸膛,从满腔鲜血中取出了一颗如斗大的苦胆。魏卒面面相觑,觉得坐实了方才的谣言,然后小心翼翼地踩碎了这颗胆囊。

  夜晚结束了,浓云散去,朝阳重生,新的一天继续开始。众人把那一天作为新帝国的起点,在第二年改元泰始,意为太平自此重新开始。然后开始重建锦官城,他们在骨殖上铭刻墓碑,在废墟上夯实土墙,在灰烬上遍植桑树,在城野中迁来流民。然后断剑销为尘灰,墓碑攀上苔藓,再也不见当时血战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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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辟疾

  泰始八年(公元272年)腊月甲辰,安乐公府。

  距离当年那场大火已经过去了九年,此时天气阴沉,成排的乌云在天穹铺开,均匀地从头顶蔓延到天际,仿佛浓墨渲染。伴随而来的还有如刀的冬风,在光秃秃的树梢间来回切割,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声音。

  “真是奇怪的天气。”安乐公夫人张希妙躺在床榻上,侧着头望着窗外不断摇曳的枝头,对身旁的寡嫂费秀说,“看上去像要打雷似的。”

  费秀先是否定说:“冬天怎么会打雷呢?”但随后一阵冷风漫灌进屋内,令她打了个哆嗦,不得不跟着赞同说:“不过今年也说不定,毕竟是个龙年。”

  泰始八年确实是壬辰龙年。在泰始七年还没过去的时候,民间就在传说,说壬辰年是真龙之年,有沉压百年的潜龙将要飞升上天。传说从哪里来的,没人说得清。但在西晋各地,确实开始频频上报各种祥瑞,一会儿说是在邺城发掘出了弥勒状的石头,一会儿说是在关中撞见了青龙,都说是圣人将要一统天下的征兆。

  结果到了十月,天上忽然出现日食,各地均可看到。日食是大灾之兆,与前度传闻相悖。民间又传,说日食应改天换日,旧龙将死!这传言传得这样快,一度令朝廷下令,禁止各地传播祥瑞或灾祸的言论,违令者下狱治罪。

  而到了现在,又似乎要有冬雷发作,大风吹得窗户砰砰作响。种种迹象来看,今年这所谓壬辰龙年,不似一个平凡年。

  按理来说,这个年份的非凡与否,与女子应该是无关的。不过此时的张希妙并非是一个单纯的女子,她还是一个母亲,更准确地说,她怀胎已经十月,生产就在这一两日了。

  嫂子费秀想把窗户关上,毕竟如此怪异的天气,谁也不知道会否影响生产。但随即被张希妙制止了,她一面轻柔地抚摸自己的腹部,一面想着今年来的各种怪事,而后对嫂子说:“我有一种预感,在上苍见证下,我会生下一个了不得的孩子。”

  这其实是所有母亲在临盆前共有的预感,费秀也曾经拥有过,但事实最后证明,她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一个寻常的小子,也会惹她伤心,也会惹她流泪。但在一个崭新的母亲面前,费秀并不想打破这种预感,她坐回到榻前,温柔地赞成说:“我也有这样一种预感,一定会是一个了不起的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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