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2节

  “啊?”刘羡吃了一惊,他不明白,追问道:“老师是有什么急事吗?”

  “不是急事,却是大事。”陈寿拿起昨天自己刚写的一张草稿,向刘羡晃了晃,他说:“你知道,我筹备写一部关于三国的史书,大约已有十多年了,《魏书》与《蜀书》,我已经完成了十之七八。”

  “只有《吴书》,因为孙氏迟迟未灭,所以我也无从着手。”

  “好在今年,国家终于一统,江东也纳入晋室,我也可以开始准备《吴书》的写作了。”陈寿顿了顿,对刘羡直说道:“守孝后,我打算南下一趟,去拜访荆、杨、广、交四州的大族,搜集一些史料文集。”

  刘羡终于反应过来,他问:“老师要走了吗?我不能跟老师一起走吗?”还有一句话他说不出来,他实在不愿意待在家里。

  陈寿微微摇头:“这一去山高水长,也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夫人怎么会放心让你走呢?辟疾,你还是安心待在府中读书吧。”

  看刘羡郁闷的脸色,陈寿笑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又说:“也不要想太多,我也不是立刻就走。这些天,不是颇有些江东人搬到洛阳吗?我要去寻访一番,也好对南下做些准备,估计要一两月时间。我也会抽空给你找一个新老师的。”

  “还有这些书,我很多也不便带走,等过些日子,我就寄放在你家里,你可以随意观看,但也要替我好好保管。”

  “将来如果我老死了,这些书,我也就留给你了。”

  听着老师絮絮叨叨的念叨,刘羡的眼眶不知不觉红了。

  快三年下来,师徒两人也产生了浓厚的情感,陈寿没有子嗣,不知不觉间,也有些把刘羡当做自己的孩子了。而在刘羡看来,相比于残酷冷漠的刘恂,老师陈寿才更像是他的父亲。他实在不舍得老师离开,可刘羡也知道,对于老师来说,他人生最大的执念其实就是修出《三国志》,除此之外别无所求了。他无法阻止,也不应该阻止。

  于是他分外珍惜接下来这段和老师相处的时间,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还是出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次日下午,陈寿就打点好行李书籍,雇了两辆马车,把草庐的书箱运到安乐公府前。刘羡早已把此事告知母亲,张希妙便一边让人清出一间厢房,一边和刘羡在门口等待。

  陈寿抵达后,几人勉强寒暄一阵。如陈寿此前所言,他婉拒了在公府用膳的邀请,直接开始了对东吴人物的寻访。不过出乎刘羡意料,老师寻访的第一站,竟是公府对面的归命侯府。

  这位亡国的江东国主,刘羡已见过两次了,虽算不上熟识,但印象却极其深刻。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因为孙皓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气质,仿佛自己的父亲刘恂。刘羡不想接近,但又不忍不住想了解他的内心。

  而得知老师打算拜访,刘羡的这个想法又萌发了出来。故而他祈求陈寿,想随老师旁听,陈寿思忖一番后,也觉得没什么弊端,就同意了这个请求。

  很快,陈寿敲开归命侯府的大门,递了名牒上去后,没一会儿就有仆役过来引路。

  可能因为都是张华监修的缘故,孙皓的宅邸与安乐公府布置相差无几,走过前院后的一个走廊,就来到待客的堂屋。

  这时候,堂屋正面坐着孙皓,其右是夫人滕芳兰,其左是长子孙瑾。孙皓的表情冷静严肃,仿佛即将进行一次会战似的。大厅里,孙吴宗室们按辈分年龄坐在左右,周围围着一些从建业跟来的侍女,他们衣着华丽,态度殷勤。

  孙皓在建业的时候,如果天气晴朗,其实也会像这样端坐在昭明宫,然后把窗户也打开。那样,钟山巍峨的身影映衬着玄武湖的波光,就会给宴会平添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而现在他端着酒盏,只能望着窗外的的桃树。

  陈寿与刘羡入座后,刘羡忍不住上下打量孙皓,因为与上次谈话不同,此时孙皓的气质变了,两眼沉郁,嘴角轻抿,没有那种坚硬的刺人眼球的感觉。

  孙皓也看了刘羡一眼,不由笑道:“你怎么也来了?是想尝尝江南的佳肴吗?”

  刘羡好奇问道:“江南有什么佳肴?”

  一旁的滕夫人笑了,她声音轻柔如柳絮,接道:“那可太多了,太湖的鲈鱼鲜甜,建业的菰菜爽口,丹阳的莼羹醇香,宣城的糯米软黏,钱塘的花雕醉人,岭南的甘蔗多汁,南昌的枇杷解暑……”她一口气报了一长串江南特产,听得刘羡心旷神怡,满口生津。还是陈寿拍了拍刘羡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

  陈寿将话题扯回来,对孙皓解释道:“辟疾是我的学生,今日我有幸拜见侯爷,便想着让孩子涨涨见识,还请侯爷见谅。”

  “噢,在新朝治下,先生还愿为故主做事,了不起。”孙皓的眼神柔和了些,随即举杯自嘲说,“当年我在建业,多少人信誓旦旦,说要为国死节,结果王大军一到,一夜之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那些老臣们,号称说要与我生死与共,如今也没有一个在我身边,更别说为我做点什么了。”

  他又重复说:“先生是个有良心的人啊。”

  可这句话却让陈寿感到很羞愧,当时张希妙带刘羡来找他,自己是想要推辞的,还是张希妙坚持,而自己又无可奈何,最后顺水推舟罢了。故而他很诚恳地说:“侯爷过誉了。”

  孙皓也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而是进入正题,问道:

  “我听说先生之所以找我,是因为在写一部史书?”

  “是的,我想为过去的一百年修史。”

  “那可不容易,天下兴亡多少事,又有多少英雄豪杰,不好写。写完了,也不知有多少人非议。”

  陈寿答说:“倒也没那么难,无论是怎样的英雄人物,写到纸上,也不过就是一页白纸,几行墨痕罢了。”

  孙皓沉默少许,问道:“那先生需要我帮什么忙呢?”

  陈寿拱手道:“我此行拜访,一是想听侯爷自述吴史,二是想问侯爷,若我为吴国著史,江东有哪些名家良史,可供我参考一二。”

  孙皓没有立刻回答,他举起一杯酒盏,缓缓饮尽,然后才说:“也好,著史乃是千古不朽之盛事,若是对先生有用,我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罢,孙皓当即给陈寿安排了纸笔,开始详细讲述他所知的吴国兴衰。相关内容,由于笔者已在前文提及,此处就不再赘述。

  不过对于刘羡来说,这样的体验非常新奇。

  此前他见陈寿著史,因陈寿寻访搜集史料已必的缘故,看到的工作不过是在故纸堆中翻检,所以对历史的印象还很抽离。毕竟百闻不如一见,再怎么喜爱读史,对人物的情感感同身受,终究是隔了一层。

  但当眼前陈寿孙皓两人对谈时,话语中所提及的,有数十年前的旧事,也有就发生在几年里,自己也曾亲身经历或耳闻过的事情,刘羡才突然反应过来。所谓历史,其实距离自己并不遥远,它就是曾经发生过的,活生生的现实。

  眼前这个和自己父亲稍大一点的中年人,他是孙权的孙子,吴国的皇帝,出生时曾被陆逊亲手抱过。他童年经历过完整的二宫之乱,也曾参与过宫廷密谋,在上位后过河拆桥,诛杀过拥立自己的权臣。更曾率领吴军,两次击退晋军的进攻,直到今年失败,沦为三国最后一个亡国的君主,客居在洛阳的归命侯。

  这让刘羡的思绪如波浪般铺开,他又转头去看陈寿,脑中想,老师在过去经历过什么,又为什么想要书写历史呢?相处了三年,虽然老师也会和自己讲述一些历史,也会谈亡国时两国的军事布置,但他只口不提自己,仿佛在亡国时,他就是一个透明人一般。

  刘羡继而想到王富与刘恂,他们在十几年前,又经历过什么呢?特别是自己的父亲,他作为当代安乐公,当年蜀汉亡国时,他是绝不可能置身事外的。眼前的孙皓颓废消沉,可在他的自述中,过去的孙皓意气风发,有若神人。父亲是否也有相似的经历呢?

  刘羡抱着这样的想法,却又难以想象出这种模样的刘恂。毕竟在他的印象里,父亲从未展示过类似的一面,刘羡甚至觉得,父亲没有感知快乐的能力,或许他确实天生如此。

  这么想着,刘羡继续去听孙皓的自述。

  此时的孙皓已说到尾声,讲他入洛之后,数次被人羞辱。

  几日前,鲁公贾充在宴席上笑话他,问他:“听说阁下在南方挖人眼睛,剥人面皮,这是何等刑罚?”

  孙皓就反讽道:“若有臣子奸诈不忠,弑杀君主,则加此刑。”

  这是在嘲讽当年司马氏未篡位时,魏帝曹髦率众讨伐司马昭,却为贾充杀死一事。

  贾充听罢,半晌不能说一语,可谓是羞惭至极。

  说到这,孙皓露出骨子里的暴戾,先是愤然道:“一朝战败,为小人所辱!我恨不能生啖其肉!”随即又觉这言语自欺欺人,怆然说:“可恨呐!社稷倾覆,又将客死他乡,死后如何见列祖列宗?当时王兵临城下,我就该效仿纣王,自焚鹿台,以明心志!”

  这话到了刘羡耳中,却感到莫名其妙,但他再次察觉出一些似曾相识的味道,脱口问道:“侯爷既然已经降了,何必假设当初呢?”

  孙皓闻言,却愕然地看向刘羡,凝视良久后,讥讽的笑容浮现在他嘴角,最后化作尖锐的言语:“是啊,你是刘禅的孙子,将来的安乐公,怎会知道亡国的耻辱,失败的苦楚?再过几年,等你当了官,还会对着司马家卑躬屈膝,感恩戴德,毕竟没有他们,哪来你这条饱食终日的小狗呢?!”

  “你说什么!”这突如其来的羞辱,仿佛是当头一棒,深深刺痛了刘羡,他不是不知道亡国的意思,但在那次在夕阳亭的起哄后,再未有人对他提起过。

  而读书日久,让他远离于平日的各种俗事与烦恼,渐渐将那些求学前的种种疑惑淡忘了,抚平了。可现在,那些促使他躁动不安的情感再次复苏,迫使他直面已知的历史,并将亡国这个现实与自己的出身联系起来。

  刘羡想否认这个说法,但他很快忍住了,因为无法否认。他的内心,各种想法如电光火石般激烈碰撞,不由生出纯粹的敌意与恨意,最后酝酿出人生最恶毒的一句反嘲:“侯爷说我卑躬屈膝,那侯爷的意思是,想当一条昂首挺胸的老狗咯?”

  孙皓勃然大怒,他将手中酒杯猛地掷出,正中刘羡的额头。

  “砰”的一声后,酒盏在地上碎为几片,而庭内外寂静无声,无论是陈寿还是滕夫人、孙吴宗室,都不知所措地坐在原地。

  刘羡捂着头站起,淋漓的鲜血从指缝中渗出,但他却仿佛不知疼痛,用一种坚硬凝练的眼神,静静地直视着孙皓。

  孙皓感觉被“刺”了一下,他恍然想起,在献俘仪式上,他见过类似的眼神,似乎就来自于眼前这个少年。清澈的眼神下,浓缩着水晶般不可浸染的意志,他从中一下看到了自己,一个愤怒、暴戾又狼狈不堪的自己。

  这眼神很快让他平静下来,指着刘羡对仆役道:“把他给我赶出去。”

  这就是刘羡人生中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与孙皓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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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信与义

  急匆匆地将刘羡送回安乐公府后,次日一早,陈寿就到公府来探望学生。

  他进门的时候,张希妙刚给刘羡抹完药,正在往伤口上缠麻布,由于伤在额头上,希妙不得不把麻布缠了一圈又一圈,等包扎结束,刘羡就仿佛凫公英似的,好像风一吹,头就会带着身子飞走。

  看见陈寿来了,张希妙连忙起来,招呼他在一旁入座,而后给他倒一碗茶汤,笑道:“先生怎么来得这般早,我昨日不是说了吗?不用介意,些许小伤,辟疾养两天就好了。”

  陈寿看了一眼刘羡头顶的包裹,觉得希妙实在是言不由衷,不过他也没有拆穿,而是继续赔罪道:“夫人哪里的话?辟疾是随我出的意外,我怎能置身事外?”

  说罢,他拿出从西市买的一盒上党人参作为赔礼,再次致歉道:“我教导辟疾这么长时间,只教他学礼和读书,却忘了教他如何为人处世,这也是我做的不够,还望夫人莫怪才是。”

  两人相互推辞了片刻,希妙终究还是收下人参,又嘱咐了几句刘羡不要多动后,便转身去操持家务。此时的房间内,只剩下了陈寿与刘羡师徒两人。

  母亲一走,刘羡便从榻上坐了起来,因为不适应头顶份量的缘故,一时间有些摇摇晃晃。陈寿看着弟子的滑稽模样,不禁有些失笑,随即又有些心疼地问道:“如何,还疼不疼?”

  刘羡用手抓着绷带,皱着眉头说:“不疼,就是有些痒。”

  陈寿把他的手拍下来,像是父亲一样地责备说:“别抓!痒过一阵,伤就好了,你把伤口抓开,以后大概要留疤。”

  刘羡顺从地把手放下来,摆好姿势坐好,抬眼看老师时,发现陈寿正以严肃的眼神审视他,刘羡连忙把头低下去,并意识到老师要开始说教了。

  陈寿问他:“昨天为什么要那么说?你不知道孙皓敢杀人吗?”

  刘羡答道:“我知道,他第一次搬过来,我就见他要杀人。”

  “那你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生命,要和他硬顶?”

  “因为他羞辱我。”刘羡睁大眼睛直视老师,“他不止羞辱我,还羞辱我的姓氏。老师教我的第一课,就是不要辜负自己的姓氏。”

  陈寿愣了愣,显然没料到刘羡会这样回答,语气随即缓和下来,耐心道:“但老师也教过你,君子要危行言孙、蠖屈存身。一个有大志向的人,如果遇到了事关生死的危险,为了以后能实践正道,暂时隐忍并不可耻。胯下之辱,韩信俯就;更始杀兄,光武驰谢,不都是这个道理吗?”

  刘羡点点头,说:“老师说的道理没错,但是却不适用于昨日。”

  “嗯?”

  “首先,我还没有什么大志向,还算不上君子。”

  这句话让陈寿哭笑不得,但接下来刘羡的话却让他吃了一惊,“其次,昨日我那样做,虽然危险,但却不足以致命。”

  “为什么这么说?”

  “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孙皓在建业时不敢自焚,就已经丧气,入洛之后,又屡受高门折辱,其气更沮,以致于门前要杀仆役,杀意也不过一瞬而已。我昨天看他眼神,低沮如秋草,无半点杀气,又有何可怕呢?”

  这一番话语后,陈寿有些恍惚,这一番流利的臧否人物,以及刘羡锋芒毕露的自信光彩,不由让他回忆起以往戎马倥偬的峥嵘岁月,那时也有人对他说过天下英雄,同样的自信和锋芒毕露。但那已是很遥远的事情,遥远到陈寿都已经记不清他的容貌,但陈寿始终记得那个燃烧成烬的结局。

  他缓过神来,不由得叹气道:“你啊……凡事不要想得太简单,人不是圣贤,很多事是料不到结局的。”

  陈寿本想岔开这个话题,聊一些对未来的规划,不料刘羡又一次打断了他,问道:

  “老师,我心中有一个疑惑,你能为我解答吗?”

  陈寿看着学生较真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但他还是压下不安,耐心道:“但说无妨。”

  果然,刘羡问道:“人为了什么而殉死呢?”

  刘羡继续说自己的困惑:“当年屈原不得重用,哀恸自投于汨罗江;荆轲易水踏歌,舍生忘死也要擒杀秦王;耿恭孤师守西域,最后仅剩下十三人;而邓艾兵临成都,祖父投降,我五伯刘谌,更是先杀妻子,而后自杀。而昨天孙皓也说,他一度想为国家自焚殉死。”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呢?老师和我说,人要爱惜自己的生命,可这些人不仅不爱惜自己的生命,甚至主动赴死。我知道,他们应该就是像孟子所说的那样,所欲有甚于生者,故而才舍生而取义吧。”

  “但这个义到底是什么呢?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愿意为义殉死,有的却不能?又为什么,舍生取义的总是少数,莫非活着的大多数人就是不义吗?”

  刘羡一连问出了一长串的问题,说得快了,吐字甚至有点含糊,但陈寿却听得非常明白。等他说完,陈寿已挺直身姿,脸上露出百感交集又如释重负的神情。陈寿在心中叹息道:这孩子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没有直接回答刘羡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还记得吗?第一次你阿母带你到草庐拜师的情景。”

  “记得。”

  “当你阿母说要我当你老师,我起初是拒绝了的,你也记得吧。”

  “记得。”

  “你知道我为什么拒绝吗?”

  “不知道。”

  “因为我怕受你的牵连,我是蜀汉的遗臣,你是蜀汉的皇子,我们两个若是被联系起来,恐怕就是少不了谋反的指控,将来如果走错一步,连善终都难。你明白吗?”

  刘羡沉默少许,答道:“明白。”

  “你知道我为什么又答应了吗?”

  “不知道。”

  “因为我确实是蜀汉的遗臣,当年我与我父亲学习,出仕,拔擢,都受了你曾祖、祖父还有诸葛丞相的恩德,若我不报答,我就失去了信,失去了立身之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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