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他余怒未消。
“不敢”,徐嘉树赶紧否认,“只是蔡氏女之琴艺,确实精妙。”
在自己人面前,王允好歹是露了口风,“有曹大家的先例,入宫教授妃嫔则可,上小课也可,只是不能去太学。”
太学毕竟是官办最高学府,让女子在这种地方授课,与皇家贵族之间私下授课的意义大不一样。
这是王允的底线。
“我也不想疏远了蔡伯喈”,考虑再三,他对徐嘉树说道:“你去和他说,蔡氏女可以如曹大家故事,入宫传授琴艺和书法,可女子为博士这等离经叛道之事,切莫再提!”
“入宫?”
徐嘉树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未央宫修缮完成在即”,王允只道他消息不灵通,出言解释,“天子很快就要回宫,到时再让她去吧。”
嘶
坏了,这下真成班昭了。
只是徐嘉树有点不敢相信,与天子的联系问题,就这么被解决了?
第92章 大案
王司徒的老顽固这一发作,无意中帮徐嘉树解决了许多难题。
太学生们可以重新入学,以后大概率都能入朝为郎,鉴于眼下朝廷如此缺人,想来能有一个不错的前途;
蔡琰可以入宫教授琴艺和书法,依旧可以实现教书的愿望,而且待遇直追班昭;
最重要的是,与小皇帝之间如何建立联系这件麻烦事也有了着落。
赢麻了。
这波即使是始皇帝复生,也未必能比他徐子茂还赢。
向王允告辞之后,徐嘉树心情大好,回到自己的工位上,照例看一下各地的呈报打发时间。
此时由于朝廷权威衰落,中都官曹已经无权过手全部十三州的大案子,只需要集中精力管理司隶校尉部(也称司州)即可。
司隶校尉部一共下辖七个郡:其中河内郡已经被联军占领,河南尹大部分沦为战区,何况有董相国亲自坐镇,也轮不到尚书台插手,于是具体的管辖范围就只剩下京兆尹、右扶风、左冯翎,外加一个弘农郡。
在徐嘉树调来之前,还要处理完之前积压的案件,事务称得上繁杂一些。
可如今只需要管理四个郡,整个曹的工作量已经相当清闲,跳槽的时机可谓恰到好处。
徐嘉树虽然受命专门管理长安内外治安,也不妨碍他闲暇之余看看其他地区的案子作为消遣。
“奇怪.”,他翻了翻竹简,开口问道:“我早就想问了,为什么我们这里从来没见过县的案子?”
一旁负责抄写的书吏听到这话,眼睛瞪得浑圆,震惊得像是看到了一群母猪正在排队掉进水坑里一样。
徐嘉树不由得腹诽:这幅样子干嘛,我又不是要你的命
“下面上报过来的案子只有这些,下官只是个经手抄录的,并不知道许多”
三言两语,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之后,书吏便赶紧跑得远远地,躲瘟神一样躲着他。
反正也只是随口一问而已,徐嘉树也不为难他,转头便去问其他人。
他在中都官曹虽然是初来乍到,但毕竟是王司徒属意管理长安城的治安,还有大儒蔡邕弟子的背景,一看就是个前途无量的,不乏有人想与之亲近。
听到这个问题,一位资历深厚的老侍郎颇为诧异地答道:“子茂怎么变得糊涂了,你忘了县是谁的封地,那地方岂是我等能插手的?”
闻言,徐嘉树一拍额头。
是了。
右扶风县,是侯董卓的地盘。
虽然现在董卓本人依旧留屯雒阳,但仍不妨碍他远程向长安朝廷施加影响,上个月才遥拜大司马兼幽州牧刘虞为太傅,企图收买这位宗室重臣,只是因为道路断绝,诏书不至才无奈作罢。
至于是真的因为道路断绝还是刘虞拒不奉诏的手段,就没人说得清了。
“董相国的族人早早地搬到了封地县,比如“池阳君”(董母),还特设了家令和家丞的。”,老侍郎继续解释道,“虽然按大汉律法,侯爵只有封地的食邑收入,并不享有治权,但董相国的封地就另当别论了.”
现在的县,行使权力的乃是董家的家臣。
且不论人家自己已经设立了封地的官员,退一步讲,就算朝廷想管,也是不可能的。
戍卫长安的北军还在董卓的掌控之下,加上封地里担任护卫的西凉军精锐,莫说小小的县,在整个司隶,除了联军的地盘之外,董家人都可以横着走。
对右扶风当地的官员来说,这也算是朝廷接管之后,少数的几件好事之一至少他们不用被县那摊子烂事折磨了。
本来嘛,董家人若是犯法,谁敢处置?
谁有那个本事处置?
怕是早上刚把人抓起来,没到中午,办案之人的脑袋就要献出去赔罪。
便是王司徒的面子,在董家人面前也不好使。
等董卓回到朝廷,届时县还会修筑起一座满载金银财宝和三十年存粮的坞堡,时人称为“万岁坞”,也就是常说的“坞”,董卓称之为“事成,雄据天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
但这其实是一种心灰意冷的表现。
真正心中据有天下的人是不会去修什么坞堡的如果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坞堡,又何需高墙坚垒?
说回县,除了刚开始没摸清楚规矩的时期,现在下面的郡县已经很自觉地不往朝廷送县的文书了,大家也乐得眼不见心为净。
“如何,子茂可明白其中原委了?”,老侍郎指着墙劝告道:“以后可不要再犯这种错误了,小心被有心人听去,惹来祸事!”
既然有这位老侍郎忠言相告,徐嘉树也只能点点头,不再自找没趣,试图过问县的事情。
等下了班之后,他径直去外城找甘宁。
才时隔一个月,义舍的规模已经扩张了不少,甚至成了锦帆游侠的主营业务。
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甘宁。
或者更具体一些,归功于他的相貌。
甘兴霸其人,长相阴柔俊美,身材更是没的说,轮廓流畅,肌肉结实若是换一个性别,这种就叫童颜x乳。
虽然人有点中二,但这一身满满的少年感可是把内城贵妇们的心拿捏得死死的。
对那些住在狭小内城的无聊贵妇而言,反正物价腾贵,钱也买不到什么东西,不如捐给这位巴郡小帅哥,还能搏个好名声。
而手里有这么多收留而来的流民和物资,甘宁也不仅仅只是单纯的救济了事,修缮未央宫的民夫里就有不少他的人。
可谓黑白通吃,再给他一点时间,恐怕长安时隔几百年后,又要出一个郭解一样的豪侠人物。
“兴霸,最近义舍开得如何?”
看到甘宁逐渐从中二少年向一代大侠转变,徐嘉树还是很为他高兴的。
“饥民是少了很多”,甘宁想了想,却是提到了另一件事,“不过最近很多失去了儿子和女儿的人来找我,希望我能主持公道,都被我打发走了。”
“失去儿子和女儿”,徐嘉树一怔,当即大怒道:“长安城里还有人贩子?”
随即转念一想,不对,若真是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案件,京兆尹不可能瞒着不上报。
毕竟现在事权收归台阁,只要上报了,他们就可以把责任撇清。
“他们的孩子是被人骑马当街撞死的”
甘宁摆摆手,果然证实了他的猜测,“也不是长安本地的人,大多都是从县来的,当地管不了这事,便想着来长安告状.”
“可谁知连朝廷都管不了”,甘宁皱着眉头,少见地露出悲苦之色,“于是他们便找到我这里来了,不惜身家性命,也想为子女报仇。”
“是谁?”
徐嘉树心里隐约有了答案除了董家族人还能有谁,却不得不开口问道:“竟敢光天化日做下这等恶事?”
甘宁的回答却着实吓了徐嘉树一跳,“说来也耸人听闻,凶手竟然是个七岁的稚童!”
“七岁?!”
“董卓的孙子,董羽,这小子身边随时跟着几百凉州士卒,在县街上横行无忌,以骑马撞人取乐”,甘宁终于道破那人的名字,“小小年纪,就有一身量身打造的铠甲,连胯下那匹名叫的马驹都是通身的玉甲!”
徐嘉树想起不久前带着帝陵财宝回来的吕布那匹小马身上披着的,搞不好就是东汉哪位皇帝的金缕玉衣。
他不由得想到:把只有天子和诸侯王才能陪葬的东西套在马的身上,这事要是传出去了
还是拉倒吧,传出去了也不会怎么样的。
徐嘉树不由得自嘲。
如果按照《九章律》来判刑,董卓的这个孙子死多少回都不为过。
但是问题就在于,现在的朝廷实际上就是姓董的说了算,《九章律》用来治其他人的罪可以,唯独不能治董家人的罪。
“当真是飞扬跋扈”,徐嘉树忍不住骂了出来,“七岁就做出如此恶行,长大了得成什么样的祸害?”
他是做过支教老师的人,对小孩一向很有好感。
但也因此,徐嘉树清楚地知道小孩子做起恶来,往往更加恐怖因为他们没有基本的善恶观,所作所为,更接近于一种纯粹的恶。
那是动物的本能兽性。
一旦他们可以不受制约地遵循这种本能行事,往往会酿成巨大的灾难,更别提身边还跟着上百精锐卫士。
“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沉默了片刻,反而是甘宁出言开解徐嘉树,“即便是那些失去子女的人,听到行凶之人是董卓的孙子,连哭都不敢哭了,只能互相捂着嘴,回家办丧事。”
为什么要互相捂着嘴?
因为怕自己捂得不够紧,哭出声来。
因为对方掌握着全天下最大的暴力。
因为人命在那个叫董羽的幼童眼中,就是纯粹的玩具而已。
更可悲的是,某种意义上,甘宁说的其实是对的。
当一个案子大到这种程度的时候,反而成了一件不用处理的案子。
没人会觉得这是一件可以抗争的事情即便是流传后世的西汉强项令董宣,也不过按照律法,当街杀了湖阳公主的一介家仆。
就这,还是遇到了听得进劝谏的光武帝,董宣才能把死罪改成磕头。
对比一下,如今这件案子可是董卓的亲孙子所为,而且人家董相国可不会跟你玩什么贤君圣主那一套,敢惹他的家人,十八种死法只少不多。
徐嘉树只是区区一介郎中,王允给他布置的任务里也不包括县,实在是没有资格趟这趟浑水连当地的县令都不敢多说一个字,朝野上下都默契地当做县这地方不存在。
私底下骂一骂,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往远了想,蔡琰很快就可以与天子取得联系,接下来只要耐心等到董卓回长安,自己就能在刺董一事上分润到不少功劳。
再不济,照着上次模拟的作业抄,至少也是一个中郎将的格局。
反正人死不能复生,等董卓伏诛,到时候他再和众人一起,以正义的名义为这些枉死的孩子讨一个公道,不是更好吗?
徐嘉树默默咽了咽口水。
这个案子轮不到他来管,说得难听一点在董卓死之前,这个案子根本没人能管。
尽管如此,徐嘉树还是决定去找对应的卷宗来看看。
眼前的竹简只有区区一卷,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县的卷宗怎么只有这些?”
按理来说,就算县的管理权转移到了董家手上,但是当地的县令又没有被撤销,还是有责任对辖区内的案件进行记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