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教授书法?”,马日看到这个情况,有些不安,“琴艺一道,若非伯喈你这等大家,恐怕难以服众.”
他可是冒着风险征召这位老友之女,若是蔡琰表现不好,太常府一个失察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更主要的是,书法是非常直观的东西,好坏一见可知,而且城内不乏钟繇之类的书法大家,有他们在,不愁没人给蔡琰鼓吹造势。
相反,琴艺这玩意儿就很主观了。
所谓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同样的曲子,有的人听得泪流满面,有的人只觉得聒噪难听。
女子当老师已经是一件打破常规的事情,再选择教授琴艺,更容易让人质疑水平。
“翁叔不必担心”,听到这番有理有据的担心,蔡邕却显得自信满满,“小女于琴艺一道上,天资胜我何止百倍!”
“此话当真?”,马日显然不信。
蔡琰基本是在蔡邕避难期间长大的,他对这个世交之女只是有所耳闻,并没有真的见过她的本事。
“我当初在吴会避祸时,小女才六岁”,蔡邕回忆道:“一晚,我在书房抚琴,突然弦断,她在隔壁房就听出断的乃是第二根弦,我故意又弄断了一根,她又听出这次断的乃是第四根。”
“.”
又见早慧小故事。
熟稔这一套的马日只好面上点头称是,心里的不安却没有稍弱一些。
教室中,徐嘉树小心翼翼地把蔡邕宝贝的焦尾琴放在几案上这玩意要是弄坏了,蔡老头非跟他翻脸不可。
这是蔡邕在“亡命江海、远迹吴会”时,于烈火中抢救出的一段尚未烧完、声音异常的梧桐木。依据木头的长短、形状,制成这张七弦琴,声音极为不凡,因琴尾尚留有焦痕,就取名为“焦尾”。
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他自然是全力支持,压箱底的宝贝都拿了出来。
除了蔡老头之外,全力支持的还有徐嘉树,难得休沐的日子,就被蔡琰抓了壮丁。
明面上的理由是她搬不动这张焦尾琴,需要一个琴童,可自己心里清楚,她就是怂了!
毕竟是第一次站上讲台,难免需要一个人在身边壮胆。
这个任务,还真是非他徐子茂不可。
看着底下齐刷刷的小脑袋,蔡琰脚步有点虚浮。
老实说,她有点想跑了。
虽然出于师道尊严和孙资这个班霸的压力,没有人敢对她这个女先生窃窃私语,但只是这些目光就足以让人心生退意。
心跳得很快。
按照徐子茂教的,蔡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心里默念那句话“你就当下面坐着几十根萝卜!”
于是,差点笑出声来。
天知道他哪里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怪话?
“咳咳.”,她赶紧掩饰一下笑意。
呼差点出事。
不过这么一闹,心态确实镇定了不少。
她回头与某位徐姓琴童对视了一眼,表达一下感激之后,坐了下来。
双手按在琴弦上的那一刻,物我两忘。
悠扬空灵的琴声响起,打破了教室里长久的寂静。
那一刻,在场所有人同时精神一振,一股清泉般凛冽的感觉直冲天灵盖。
徐嘉树是离得最近的一个,站在蔡琰身后,听着这仿佛空谷绝响般的琴声,感觉面前的背影都缥缈了几分。
woc,真tm好听!
只能说,这反应很符合体育生的人设。
门外的马日长舒了一口气,小声与旁边的蔡邕道:“无论何时听到伯喈的《渌水》,都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这趟真是没白来!
“不敢当”,蔡邕抚须摇头,却依然掩饰不住嘴角的得意,“只不过是游戏之作,翁叔谬赞了!”
蔡老头此人,称为当世琴宗可是一点都不过分,只不过他的曲子都在漫长的时光中佚失掉了,故而在现代声名不显。
其实他创作的曲子繁多,光是当世名曲就有《游春》、《渌水》、《幽思》、《坐愁》、《秋思》五首,时人称为蔡家五弄。
以蔡邕现在高阳乡侯的地位,亲耳听到这些曲子的待遇,可遇而不可求。
而蔡琰正在演奏的,便是这些家传琴曲。
尤其是配合焦尾琴,简直天衣无缝。
马日说完这句,便不再开口,与在场众人一起沉浸其中。
一曲奏罢,满座寂静无声。
这些太学生哪里听过这种只有蔡邕至交才有机会一饱耳福的曲子,顿觉全身都被洗练了一遍。
班固有云:“琴者,禁也。所以禁止于邪,以正人心也。”
此言非缪。
“今日方知蔡女才高”,马日轻叹了一声:“伯喈,一门两琴宗啊!”
“翁叔现在放心了?”,蔡邕笑问道。
“有此曲足矣”,马日胆气十足,“若是王子师要说三道四,便让他也来听听,想来司马相如当年,未必过此。”
不知何时,蔡琰额头上沾上几滴汗水。
体力消耗只是原因之一,对她来说,这相当于把自己从小练着玩的东西,头一次展露在人前,多少会有些不自信。
徐嘉树见状,忙跑到井边,用井水把自己的袖子打湿。
“别动。”
众目睽睽之下,他按着蔡琰的肩膀,仔细地为她擦掉额头和发梢里的汗珠。
“好。”
刚才还飘然若仙的少女乖乖站好,任其施为。
“怎么样?”,蔡琰眨眨眼睛问道:“还行吗?”
她说的显然是刚才的表现。
“你”,徐嘉树面色严肃。
“我?”
“牛逼!”
蔡琰顿时鼓起腮帮子,“又说怪话。”
“就是很厉害的意思!”,徐嘉树解释道,“是我们那边的最高称赞!”
“也没有那么厉害啦.”
他这么认真,倒是让蔡琰不好意思起来。
“真的”,徐嘉树虽然不太懂古琴,但能让他这个现代人都听得灵魂战栗的音乐,必然是好到了一定的程度,“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妙的琴曲了!”
“若是有呢?”
蔡琰歪着头看着他。
“若是有”,徐嘉树道:“我就当没听见。”
“油嘴滑舌.”,蔡琰撇撇嘴,“算你过关了。”
马日见到这一幕,忍不住露出揶揄的表情,“伯喈家的才女,看样子怕是留不住多久了。”
不得不说,这小子下手是真快。
“老来得女,本就不能陪她很久”,蔡邕脸上露出深沉之色,“只要小女平安开心就好,其余的都不重要。”
此日,蔡琰之琴,名动长安。
“马翁叔,你这太常当得好啊!”,王允一见面便忍不住阴阳怪气。
“哦”,马日明知故问,“不知好在何处?”
“好荒唐!”,王允冷冷质问:“竟然让一个女子去太学做博士,简直闻所未闻。”
“原来是这件事.”,马日不以为然:“家祖马融便曾师从曹大家,难道就没有学到东西?”
如果说郑玄、卢植、荀爽是经学宗师,马融就是祖师爷一般的人物,郑、卢二人皆出自其门下,说马融不学无术,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曹大家何等人物?”,王允也不和他掰扯那个,“岂是蔡家女可以相提并论的?”
“恰恰相反,依我看,曹大家在这个年纪未必强过蔡家女。”,马日面上不落下风,“何况王司徒把手插到我太常府的内部事务里来,是不是有点过了?”
王允依然试图讲道理:“增设六艺不假,可天下竟找不到其他可以教授六艺的人了吗?”
这话可就捅了马蜂窝了。
“还真不一定”,马日等的就是这句话,“君子六艺,如今君子何在?”
反正不是攀附董贼,把持朝政的王子师。
“恐怕,君子都在雒阳的废墟中,在北邙山的乱葬岗里吧?”,占了理的马日丝毫不饶人,明里暗里都在讽刺王允,“我们这些跟着天子狼狈逃窜的人,也能算是君子吗?”
“马翁叔,我能让太学重开,就能让它再关上!”,王允怒极反笑。
“那是王司徒自己的事,不用通知下官。”,马日依然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这些日子王允是过足了摄政的瘾,可看不惯他的人也多了起来,尤其是这些资历名望都不输给他的高官大儒他王子师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靠着主动给董贼做招牌才得到的如此地位?
人家荀慈明好歹立场站得稳,夹在朝廷和董贼之间当和事佬,还保下过杨彪和黄琬的性命,这才让你王允侥幸当上了司徒。
说到底,你个叛徒神气什么?
如果可以,王允恨不得当场表明自己的卧底身份,说一句“我系差人”。
可惜说不得。
白色的眉毛跳动了两下,还是归于平静。
冷静,这是友军。
“我不和你争!”
抛下这句,王允气呼呼地回到尚书台。
徐嘉树照例来汇报工作,却发现王司徒罕见地心不在焉。
主动问起来,才知道怎么回事不好,把这个老顽固给忘了。
按理说,班昭离世距今不过七十年,有前人珠玉在前,女子为师的阻力应该会小很多才对。
然而前提是不碰到王允这样的卫道士。
“王司徒”,徐嘉树字斟句酌,“在下觉得,非常之时,用一些非常手段也未尝不可。”
闻言,王允瞥了他一眼道:“子茂要给老师之女说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