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99节

“嗯。”赵守正点点头道:“顺天府的官差也是这样说的。”

“哦,顺天府?”赵昊奇怪问道:“这种盗窃案,难道不该是宛平或大兴县管吗?”

京师与南京类似,都有两县附郭,按说出了案子,都该由县里管辖的。县里办完了或者办不了,才会上报给府里,很少听说府里会直接管这种鸡毛蒜皮小事的。

“听说是因为十几个举子的财物失窃,顺天府为表示重视,才接管这个案子的。”赵守正便对赵昊高兴笑道:“顺天府管也好,万没想到府丞大人居然是你吴兄的叔父,他答应帮忙关注此案,还邀请你去他家做客呢。”

“哦?”赵昊有些意外,他知道吴康远会设法将自己引荐给叔父,却没想到会这么快。他还以为要等到拜年时才好见一面呢。

感觉事情有些不简单,他便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

等临睡前,俩徒弟和赵士祯都出去了,赵守正这才向赵昊报起账来:

“从顺天府出来,我看他们一个个身无分文,便给了每人二百两银子,然后又到大栅栏儿雇了镖行,保护他们在会馆的住处。这下你给我的一万两银子,一天就花出去将近四千两。”

说着他不由笑道:“看来有为父在,说不定还能超额完成任务呢。”

“这是个好的开始啊。”赵昊也点点头,深以为然道:“今日之后,父亲及时雨的名声应该会在举子们之间传开,往后花钱的机会将越来越多。”

这外头天寒地冻的,赵昊恨不得天天窝在炕上不出门,花钱的重担便落在了赵守正身上。

“不是为父自吹,论起花钱来,我可是行家里手……”只听赵守正自信满满道。

第二十二章 吴时来运转

一夜无话,第二天吴康远果然一大早就找上门来。

这会儿赵昊还在被窝里睡懒觉呢,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干嘛来这么早?”

“给我叔父送请帖啊,他昨天不是和令尊说好了,今日要请你吃饭吗?”吴康远将份青皮贴红纸条的请帖递到赵昊面前。

赵昊伸手接过,打开一看,只见上头写着:

‘欲十五日午间具饭,款契阔,敢幸不外,他迟面尽。

右谨具呈,中顺大夫、顺天府丞吴时来札子。’

看到了吴时来三个字,赵昊嘴角露出一摸微不可察的得色。他早就猜到了吴康远的叔父,乃是‘戊午三子’之一,大名鼎鼎的吴时来了。

‘戊午三子’与赵锦所在的‘越中四谏’齐名,都是在嘉靖朝直言敢谏、惨遭下狱的谏臣。在隆庆元年的起复名单上,自然有吴时来的大名,且位序还在赵锦之前。

如今赵锦都已经数月内连升七级,当上了从三品的光禄寺卿。吴时来身为徐阶的爱徒干将,自然也不会落下。摇身便由从七品的工科给事中,升为了正四品的顺天府丞,同样是连升了七级。

而且赵昊知道与赵锦一样,顺天府丞也不过是他转迁的垫脚石而已,转过年不久,他便要升任南京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去了。

到时候,整条长江的防务都在他手里攥着,更别说他后来还官至左都御史,赵昊说什么也要跟他搭上线才行。

当然,他绝对不承认,在味极鲜给吴康远一个长期包间,是为了勾住这位衙内……那明明是对仗义出手的感激嘛。

……

“今天十几?”赵昊将请帖往床头一搁,又缩回了热乎乎的被窝。

“十五。”吴康远答道。

“啊,那不就是今天?”赵昊一下坐起来,哭笑不得道:“你也不早说。”

“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叔父特意请了一天假,请你来家吃饭呢。”

“啥也别说了。赶紧出发吧。”赵昊心中愈发肯定,吴时来应该是有事儿找自己,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透,对方一位堂堂四品大员,找自己个十四五岁小孩子干什么?难道让自己给他儿子辅导功课?

横竖到了地方就知道,他便不再胡乱猜测,让两个徒弟侍奉着穿衣洗漱。

一番饬后,一个蓬头垢面的赖床小子,便摇身一变,成了翩翩浊世佳公子。

“师父好像又帅了点呢。”华叔阳捧着镜子笑道。

“这是什么话?师父从来都是最帅的!”王武阳白他一眼,纠正道。

“对对对,师父从来都是最帅的。”华叔阳忙改口。

“你们俩刮了胡子能去当太监了。”赵昊笑骂一声道:“这小嘴真甜,将来出去当官,为师也没啥好担心了。”

……

吃过早饭,他便带上早就备好的礼品,与吴康远上了那辆挂着‘顺天府丞’灯笼的马车。

马车出了春松胡同,沿着大街一路北行,从崇文门出了内城。

到了外城,马车的速度一下慢起来。赵昊拉开车帘一看,只见街上好些个穿着破棉袄,系着烂草绳的乞丐,携家带口围着过往的马车讨饭。

“都瞎眼了吗?连顺天府的马车也敢拦!”车夫气恼的挥舞着马鞭,驱赶围上来的乞丐。

那些乞丐果然被唬住了,便让开去路,转而纠缠起别的车来。

乞讨的场景在金陵也不罕见,可赵昊也没见过街上这么多乞丐。再往大街两边看去,只见临街的墙根下搭起了密密麻麻的破棚子、茅草屋,每个窝棚里头都住着一窝窝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流民,看上去似乎有常住不走的意思。

“上次进京赶考时,北京城可没这么多乞丐。听说是因为今秋鞑子入寇内地,老百姓为了避难,全都逃进京城来了。”

便听吴康远从旁沉声解释道:“上月底鞑子退出关去,京城戒严早就解除,但老百姓却不肯回去了。我叔父正为这事儿发愁呢。”

“为什么不肯回去?”赵昊轻声问道。

“家里的粮食都被鞑子抢光了,回去吃什么?留在京里好歹朝廷有粥厂,大户人家也会施舍。就是要饭也比别处容易许多。”

“那倒是。”赵昊点点头,相信以徐阁老如今爱惜名声的做派,是不会让眼皮子底下饿死太多人的。

“再说,要饭的终究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要脸的。”又听吴康远接着道:“他们滞留不回,图的是京里容易找活,就算什么手艺都没有,还可以去西山挖煤嘛。在这天子脚下,只要你肯下力气,终究饿不死的。”

“西山挖煤?”赵昊心中一动。

“是啊,就是京城西边的门头沟一带,那里有数不尽的上等石炭,从辽金时期就有人在那里开矿采煤。到现在京里取暖,绝大多数都靠从西山运来的煤炭。”吴康远见多识广,不管讲起什么都头头是道道。

“西山有多少矿工?”赵昊追问道。

“不太清楚,但少说也有两三万人。”吴康远便答道:“这还是朝廷一直在限制,不许矿主招募流民的结果,不然还得更多。”

“嗯。”赵昊点点头,笑道:“改天我去瞧瞧。”

“那有什么好看的,你想,矿里头得多脏啊。”吴康远不知赵昊为何会对煤矿感兴趣,只当他是随口说说,也没往心里去。

说话间,马车在天坛旁的一条胡同停下,吴康远领着赵昊进了一栋五进的官宅。

……

赵昊是在吴府后宅见到吴时来的,这说明对方以自家子侄待他,颇让赵昊受宠若惊。

“侄儿赵昊拜见吴世叔。”

赵昊忙以晚辈礼相见,吴时来将他一把扶住,爽朗笑道:

“哈哈哈,久闻贤侄大名,今日终于见到了!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赵昊也没真心要拜,便顺势起身,看向那吴时来。但见他身材瘦削、腰杆笔挺,一张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目光却不改当年弹劾严嵩时的锐利。

一身正气,十分标准的清官形象。

他在打量吴时来,吴时来也同样在看赵昊,只见这少年唇红齿白、面如傅粉。配上一身裁剪得体的上好青色锦袍,外罩白狐出锋的纯白披风,真是不知谁家少年郎,满身兰麝扑面香。

第二十三章 独特要求

一位四品大员请你吃饭,那绝对不会单单只是吃饭那么简单。

午饭过后,三人移到花厅吃茶,吴时来随便找了个借口,将侄子支走。

吴康远闻言有些意外,歉意的看一眼赵昊,这才怏怏而去。

待到花厅中只剩他两人,吴时来便将话题引到了赵昊那本《初见集》上,笑道:“怪不得古人云‘诗才本天授’,若非亲眼所见,实在没法相信,贤侄这样的风流少年郎,能写出‘昨夜红楼梦’那样深沉悲凉的诗来。”

“哎,今年家里遭了变故,有些感触罢了。”赵昊就知道会有人这样问,早想好该如何应对了。

“是啊,赵老大人遭的是无妄之灾啊。”吴时来便看着赵昊,缓缓说道:“我老师也时常说,如今大明入不敷出,正需要赵老大人那样的理财高手呢。”

吴时来口中的老师,自然是指徐阁老了……

赵昊闻言全身血流一滞,他自然能听出对方这话的言外之意来。

这是在暗示自己,徐阁老或许能帮老爷子东山再起呢!

若是老爷子能起复,他又何苦去抱别人大腿?安安稳稳当个衙内,只等别人来抱大腿,还不是美滋滋?

但旋即,他沸腾的血液又冷静下来。天下哪有不要钱的午餐?这事儿不会那么简单。

他便装作没听懂的,对吴时来叹息一声道:“家公是京察下去的,怕是不能再为朝廷效力了。”

“哎,贤侄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却见吴时来摇摇头,微微笑道:“你祖父是京察下去的不假,但当初对你祖父的处分有些重了,只怕是有人在借机讨好当权,如今阁老既然已经知道,自然会在合适的时间禀明陛下。”

顿一顿,他瞥一眼赵昊,大有深意道:“对了,陛下可是看过《初见集》的。”

“哦?区区拙作,居然连陛下都惊动了?”赵昊不禁大吃一惊。

“是长公主献给陛下的,说新君一登基,大明就出了诗人,是吉兆,引得陛下十分高兴。”吴时来轻笑一声道:“所谓‘故上好之、下必趣之’,想必今后你的大作,都将在第一时间传到陛下耳中。”

“那往后我可不敢乱作诗了。”赵昊不禁苦笑,《初见集》面世也就一个多月,这大明朝文化传播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哎,贤侄此言差矣,这是你的优势,要善用它多为天下人做好事。”吴时来终于说到了题眼上,压低声音问道:“贤侄怎么看徐阁老?”

“拨乱反正的救时良相。”赵昊轻声答道,这话并不亏心。

“是啊,当年大明南有倭乱、北有边患、外有贪官横行,内有奸佞当道,若非天赐大明徐阁老,苦心经营、调理阴阳,我大明早就国将不国了。”吴时来长长叹息一声,深深看着赵昊道:“可惜因着前番高新郑的缘故,陛下对家师有些误会。再加上陛下身边的奸佞逢君之恶,多为言官所沮,陛下竟认为是家师在背后指使他们做的……”

赵昊轻轻点头,心中却暗暗冷笑,所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他徐阁老倚仗言路干倒了高新郑,就自然要承受言官们肆无忌惮、沽取直名所带来的恶果。

“贤侄与我家肇东相交莫逆,”正胡思乱想间,忽听那吴时来低声说道:“请你务必帮个忙。”

肇东是吴康远的字。

“世叔请讲,只要能做到的,小侄自然在所不辞。”赵昊忙正襟危坐,心里却警惕到了极点。暗道这厮不会让我写诗讽谏皇上吧!

那可是打死不能干的。

“请贤侄写两首诗,与我老师唱和一下。”却听吴时来道明本意道:“这对贤侄来说,当是易如反掌吧。”

‘还好……’赵昊暗暗松口气。无论何时,拍马屁的危险系数,都比讽谏低多了。但他还是一脸为难道:“这怕不太合适吧,我还是个孩子,怎好与元辅唱和?”

“哎,合适的很。”吴时来却摆手笑道:“论起年龄、官位、德望,这大明朝有谁能跟元辅比肩?但文坛不是官场,只要你文章写得好,诗做得好,你的地位就比别人高。不然文坛之中,比王州年长者不计其数,却偏偏公推他为盟主?”

“对了。”说着,吴时来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起身到书架上拿来一摞诗稿递给赵昊过目道:“王盟主也为家师写了不少诗,你看看。”

赵昊忙双手接过,一本正经的拜读起来。只见那摞诗稿足足有三十余篇之多,尽是些让人读着都脸红耳赤的阿谀之辞,也不知王盟主是怎么写出来的。

当然,徐阁老帮王盟主的父亲平反,感激之余写下这样的谄诗报答,倒也说得过去。

……

显然,吴时来拿出王盟主的诗让赵昊看,就是给他打个样看看,人家王盟主都不要脸了,你个小孩子家家的,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赵昊心说也是,只要能帮老爷子起复,我就是管徐阶叫爷爷,也没啥丢人的……不过人家徐阶本来就跟他爷爷一般大啊。

想到这,他便沉声问道:“元辅真能起复家公?”

吴时来闻言稍稍一愣,他还以为诗人都是耻于言利的,没想到这小子把作诗当成做买卖一样。

虽然本质上就是在做买卖。

“今年不宜动作。”他便点头笑道:“开春之后,户部右侍郎将出缺,同时会有吏科给事中发现对尊祖父的处置有误,到时候元辅便会顺水推舟,请陛下考虑格外开恩,补偿一下尊祖父。陛下素来从善如流,定会特简尊祖父的。”

“那好吧……”赵昊虽然情知明年的情况怕是不乐观,但还是同意了对方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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