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98节

“当初唐寅也是这么想的……”王鼎爵幽幽道。

“你哥我就是粗枝大叶这么个人,还不一样安安稳稳过来了?哪有那么多倒霉事儿。”王锡爵撇撇嘴,其实他也意识到,自己拉申时行作陪确实不妥了。但他这人放达直率、随性而为,从来如此,想改也改不了,便夹一筷子橙汁排骨塞到弟弟嘴里道:“吃菜吃菜,堵不住你的嘴。”

两个小辈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便也闷头享用起美食来。

……

四荤四素,八菜一汤,四人吃的干干净净。

二阳这才揉着圆滚滚的肚皮,对王锡爵道:“家师年方束发,还没到出入烟花之地的年纪。”

“是啊,世叔,以后有人讹传,请你一定代为澄清,不可污了我师父的清誉。”王武阳点点头,一脸认真道:“不然我们一定追究到底!”

“哦,是吗,哈哈哈……”王锡爵闻言尴尬的直摸后脑勺道:“我看了那《初见集》上的诗词,还以为尊师起码得四十往上了呢,没想到才十四五岁……”

“是啊。”这次王鼎爵倒没怼兄长,因为他也同样惊得合不拢嘴道:“他是如何写出那样情感丰富、心境沧桑的大作的?”

二阳闻言登时与有荣焉,昂首挺胸、异口同声道:“所谓盖世奇才实天授,家师乃天才中的天才,生来便具有渊博广袤的才学,超越古今的见识,写出任何诗句都不足为奇!”

“呵……”王锡爵兄弟不由倒吸口冷气,心说这俩孩子是入了邪教了吧?怎么堂堂应天乡试头两名,居然这么容易被洗脑?

哎,真是可惜了。

“能与家师相提并论的,只有上古先贤,哪怕朱子程子也不配!”见两人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华叔阳十分气愤。

王武阳拉了他一把,让他别做口舌之辩,然后从袖中掏出那本几何册子,双手奉给王锡爵道:“不信二位请看此书,如果看完后,你们还不承认家师学究天人,那么请退还给我们。”

顿一顿,他又道:“如果二位认同,便请世叔帮我们印上一千本,我们要替老师传道!”

第二十章 要强的王二

见王武阳和华叔阳都急了眼,王锡爵兄弟自然不会说什么不相宜的话。

王锡爵便煞有介事的收下那本小册子,一口答应道:“翰林院就有印书局,回头我交办一下。”

“希望能年前就印出来。”华叔阳狗大户嘴脸尽显道:“回头我让书童先转给世叔两千两,不够的话再跟我说。”

“还能让你白叫声世叔吗?这点小钱钱我还是掏得起的。”王锡爵却大手一挥,完全没打算让他们掏钱。

两个狗大户在那里推让一番,最终还是太仓首富用长辈身份压住了无锡首富,没有收他们钱。

待送两个晚辈离去后,王锡爵兄弟转回房间,便端详起桌上那本写着《几何初窥》的小册子。

“我倒要看看,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能写出天书不成?”王鼎爵伸手去拿那本手抄的册子。

却被兄长按住手道:“还是为兄先看看吧,万一你要是也走火入魔了,我怎么跟家里交代?”

“大哥又说笑了。”王鼎爵确实个要强的性子,不禁失笑道:“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什么惑众妖言没见识过?还能跟那些毛头小子一样上当?”

“倒也是。”王锡爵心说也是,弟弟素来比自己稳重老成,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少年郎写的东西,勾了魂去呢?

他便收回了手,对弟弟笑道:“那你先看吧,若有犯忌讳的地方,能改就顺手帮着改了。实在改不了,也不能印出来害人。”

“嗯。”王鼎爵点头应下,拿起册子便翻看起来。

王锡爵凑近了看两眼,只见上头画了好些图形,便愈发认定是一本谶纬之书了。心说,也只有这种鬼东西,才能把两个聪明人引入歧途了吧?

王鼎爵浏览完了一遍,发现没看懂,只好老老实实从第一页开始,仔细读起那些定义、公设、公理来……

王锡爵从旁弯腰看得累了,也没看出个名堂来,便摇摇头走开了,不再把这本书当回事儿。

谶纬之书素来耸人听闻,上来就该把人牢牢勾住,让人心潮澎湃,这样翻看一遍还看不出个所以然的,实在算不得高明。

王鼎爵却眉头越皱越紧,也不知从书中看出了什么。

……

冬日天短,二阳从观音寺胡同回到春松胡同时,已经是黄昏了。

两人一进西院,就看见让人喷饭的一幕。

只见那恶少赵士禧,穿着与蔡家巷壮汉一模一样的青衣小帽,正在高武的指挥下,与一队蔡家巷的汉子,一起进行‘场操’。

所谓‘场操’,是军中的队列训练,包括立定、解散、集合、左转、右转、原地转、蹲下、起身等一系列规定动作,与后世军队的新兵训练大差不差。

但这并非出自赵昊授意,而是高武自戚家军中学到的法子。

戚家军威震天下的鸳鸯阵,需要十一名士兵密切配合,进退有序。没有日复一日的严格场操,是不可能让十一人如同一人的。

而且戚继光又是控制欲极强的处女座……因此把新兵蛋子招进营中,进行一番简单粗暴的思想教育后,便扔给高武这些伍长、队正们疯狂蹂躏。早晚把一帮散漫不驯的矿工,训练的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对令行禁止形成条件反射、能丝毫不差执行之后,这才教他们使用武器。

太早的话,怕那些伍长、队正被打黑枪……

不夸张的说,戚家军的训练水平和强度,比其余的大明军队至少高两档。哪怕是曾经当过兵的蔡家巷汉子们,来时路上都被高武操练的哭爹喊娘,遑论娇生惯养的赵士禧了。

他这才站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军姿,便已经摇摇晃晃、满头大汗了。

可高武拎着那根鞭子,就在他眼前晃悠,只要他晃动的幅度稍大,鞭子便毒蛇般扑咬上来!

也不知这巨灵凶汉到底练得什么鞭法,被他一鞭子抽中就真像被蛇咬了一样,疼得骨头都发酸。而且更邪门的是,打完之后身上居然一点伤都没有,可那钻心蚀骨的疼痛却分明印在赵二少爷的心里,让他彻底吓破了胆……

要不怎么有人说,恐惧才是最好的老师。

震慑于凶神鞭的可怖,赵士禧居然一声不敢吭,一动不敢动,就这么老老实实的站起了军姿……

二阳进来时,看到一众铁塔似的黑汉子中,混进一棵在风中摇摆的豆芽菜,忍俊不禁之余,对师父又生出一层钦佩。

‘老师的人格魅力实在可怕,居然连这样的冥顽不灵之辈,都能在师父的感召下幡然悔悟,重新做人!’

殊不知,这只是一场简单的交换而已。

……

之前,赵士禧吃了四五十鞭子,便再也承受不了那份疼痛,眼看就要昏过去。

赵昊毕竟还不到虐待狂的程度,再说他也担心,真把这小子打出个好歹,没法跟老哥哥交代。

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叫停了高武,对赵士禧道:“只要你乖乖听话,剩下一百五十鞭可以暂时挂账。”

赵士禧是真被打怕了,马上表示只要能不挨打,让他干什么都成。

然后赵昊便把他丢给了高武,让高大哥将这个不成器的侄子,训练成真正的好汉子。

其实赵昊本意是,等这小子缓过来,改日再训。但高武告诉公子,他所用的鞭法是俞大猷,传授给他们训练时专用的,打人疼却不伤人,从来都是打完了接着练的。

因为这样效果才够好,印象才深刻。

赵昊看那小子缓过劲儿之后,确实无甚大碍,便也不去管他。和赵士祯转身进屋上炕,和他一边吃着炒花生,一边继续胡侃起火绳枪的八大缺点去了……

……

于是,赵士禧就这样加入了军训的队伍中,开始了男人一样的操练。

直到天黑解散,他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高武把他带进屋时,这小子都抬不起腿,迈不过门槛了。

赵昊正歪在里间炕上,口述着什么。

大徒弟王武阳坐在炕桌前,提笔做着记录。

二徒弟华叔阳在给师父捶腿。

就连赵士祯,也端着茶盏侍立在炕边上,随时准备给叔父端茶倒水。

显然,赵昊和他神侃一下午,已经把这个不爱笔杆爱枪杆的大侄子,给彻底征服了。

第二十一章 及时雨赵哥哥

老北京人讲‘炕热屋子暖’,此话一点不假。

屋外头北风呼啸,天寒地冻,但火炕一烘,整间屋里暖洋洋春天一般,猫在炕上不出门的话,比在金陵过冬舒服多了。

赵士禧进来里屋,这才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可有那凶神高武在身后,他依然不敢懈怠,勉强站的笔直,对赵昊恭声道:“爷爷饶了孙贼,孙贼真知道错了……”

“孙贼,少跟我耍花花肠子,你管谁叫爷爷呢?”见他还想偷偷耍花腔,赵昊冷笑一声道:“叫叔叔!”

“是,叔叔。”赵士禧缩缩脖子,没想到赵昊北京话说得这么溜,登时脸色一白,知道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看来你还是不知道哪儿错了。”便听赵昊冷声问道:“那就继续接受改造吧。”

说着他吩咐高武一声道:“年前就让这小子,跟着你们同吃同住同训练,把他当成个普通护卫就好,不用搞特殊!”

“啊……”赵士禧登时一阵天旋地转,要不是高武及时拎住他的领子,这小子直接就能跪地上。

“还有,从现在到年前,禁止你离开西院一步,禁止你跟那班狐朋狗友接触,禁止你喝酒赌钱,禁止你做一切被禁止的事情。”

赵昊却丝毫不为所动,拿起王武阳写好的那张纸,递给高武道:“拿去严格执行!”

“是!”高武闷声应一句,接过了赵昊给赵士禧拟出的规章制度。

然后,他拎着赵士禧转身出去,却在门口碰见赵守正从外头进来。

“哎呀,冻死我了……”赵守正搓手跺脚站在玄关,一旁方文帮他除下皮帽、貂裘,脱掉厚重的大毡靴。

“咦,你怎么又来了?”赵守正看到赵士禧,不禁把脸一沉。

“叫人。”赵昊的声音透过厚厚的门帘,从里间传出。

“爷爷。”赵士禧马上乖乖低头道:“都是孙子错了,孙子给你道歉了。”

这次没有儿化音。

“这还差不多。”赵守正闻言神情稍霁道:“孩子记住,嘴甜点吃不了亏。”

说着他从袖袋中掏出一张会票道:“这是叔爷给你准备的见面礼,你要是早装一孙子,早就是你的了。”

赵士禧双手接过那张会票,看看上头的金额,竟然足足一千两银子,不禁张大了嘴巴,悔青了肠子。

他原本,只是想索要个百八十两的……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这下有了银子也没地儿花了。

……

高武拎着赵士禧出去,赵守正进了里屋,对起身相迎的儿子笑道:“怎么,我儿把这坏小子收拾了?”

“没辙,老哥哥苦苦相求,我不答应不成。”赵昊苦笑着撇撇嘴,他那么懒散的性子,每天写书教徒弟就已经很辛苦了。若不是为了让老哥哥没有后顾之忧的踏上征途,他才不会管这闲事呢。

不过虽然答应帮忙管教大侄子,赵昊却也不想在这坏小子身上费什么心思,便把他直接踢给了高武整治。

“那你可得好好收拾收拾他。”赵守正洗干净手和脸,脱鞋上炕,往炕被上一靠,缓缓伸个懒腰道:“可累死我了……”

二阳和赵士祯便收走了桌上的笔墨书本,让下人开始上菜。

那边赵锦早就过来告诉赵昊,他今晚有应酬,让他们自己吃晚饭。

当然,在府上轮值的光禄寺厨子会操办一切,依然不用他们操心。

须臾,炕桌上便摆满了大盘大碗的葱烧海参、炖羊肉、油焖大虾、九转大肠、火烤羊肉串……就连冷盘都是胶东四大拌。

“今天的厨子定然是鲁菜师傅。”赵守正笑着夹一筷葱烧海参道:“这鲁菜讲得是咸鲜醇正,跟咱们常吃的金陵菜、淮扬菜很不一样。”

赵昊和徒弟们便也围着桌子开动起来,一边吃一边闲聊道:“父亲今天都忙什么了,累成这样?”

“唉,别提了,会馆遭贼了。”赵守正呷一口老烧,辣的他直皱眉道:“咱们应天会馆,接连被光顾了两晚上,和我进京的那班同年,竟然一半都遭了殃。”

“是吗?”王武阳和华叔阳吃惊的看向赵守正,前者忙道:“今天在同乡王世叔家做客时,听说苏州会馆和常州会馆也被偷了呢。”

“京城治安这么差吗?”赵昊也吃了一惊。又有些庆幸答应住在老哥哥家里,这春松胡同内净是官舍,还有兵丁守卫,蟊贼是不敢光顾的。

“听说是因为前番俺答入境,逃难进京的流民太多。”华叔阳便答道:“下个月就过年,铤而走险的人自然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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