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97节

赵锦便快步走进院中。

一进去就看到赵士禧被五花大绑在棵光秃秃的银杏树上。旁边还有足足二三十个被绑成一簇簇稻草似的后生。

那些后生一个个鼻青脸肿、满头是包,赵士禧身上却一点伤都没有。只是大冬天的被捆在外头这么长时间,冻得他瑟瑟发抖而已。

都这样了,赵士禧还在对着堂屋破口大骂:“狗东西,有种就你别放我下来,看我爹回来你怎么交代!”

别说,那铁骨铮铮的样子,还真有几分家传渊源的意思呢。

“你给我住口!”赵锦怒喝一声。

第十八章 哥哥要帮忙吗?

“爹,你可算回来了。”赵士禧像看到了救星一样,朝着赵锦大叫起来道:“那狗才反了天了,要把我捆在外头冻死!”

“冻死你?太便宜你了!”赵锦到处寻找趁手的家伙,看到地上有根小臂粗的木棒,捡起来就要往儿子身上砸去。

“我打死你个忤逆的混账!”

他也是昏了头,就赵士禧那小身板,这一棒子要是抽上去,非得骨折了不成。

余鹏和闻讯出来的赵士祯,赶紧死死拉住他。

那赵士禧本来吓了一跳,见有人拦着,便又嚣张起来,大声对赵锦吼叫道:“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生下来不管我一天,现在又要为个外人打死我?你早干嘛去了?我没你这个爹,你没资格打我!”

赵锦被儿子抢白的老脸一阵青一阵红,举着棒子僵在那里,竟滚滚落下泪来。

忽然,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

赵锦下意识回头,见是赵昊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

“这么粗的棒子,打坏了孩子怎么办?”

赵昊说着,从赵锦手中抽走了棒子。

赵士禧见状不禁面有得色,心说这小子果然怕惹出事来,坏了和父亲的关系。

可还没等他大放厥词,下一幕却险些让他把眼珠子瞪出来!

只见赵昊又将一根指头肚粗的牛皮鞭递到了赵锦手中。

“用这个打,又疼又不伤人。哥哥若嫌不过瘾,还可以蘸上盐水。”

“好!”赵锦攥紧了皮鞭,咬牙狠狠一鞭子抽下!

“啊!”赵士禧登时没人声的惨叫起来。

其实冬天衣服那么厚,这一鞭子抽下去,他根本感觉不到多疼痛。

他更多的是在宣泄满腔的戾气!

可这正是赵锦的弱点所在,几鞭子下去,老哥哥就手软了。是啊,早干什么去了?

养不教父之过,他变成这样都是自己的责任,我有什么资格打他?还不如打我自己呢?

眼看赵锦又陷入自责的怪圈,赵昊轻咳一声,问他道:“要帮忙吗?”

“贤弟,愚兄实在下不去这个手,还是你帮我打吧……”赵锦闻言可算找到解决办法了,赶忙双手举起鞭子,朝赵昊深深作揖道:“打死了我偿命,跟你没关系!”

“哎,大哥。”赵昊这才勉为其难的接过皮鞭道:“那就请你回避一下吧,省得看着难受。”

“唉,好。”赵锦忙点点头,吩咐余鹏将那些混混统统送去大兴县衙蹲班房,然后便决绝的回去东院,看都不看赵士禧一眼。

“爹,你别丢下我啊,我改了还不行……”看着老爹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赵士禧察觉到危险的降临,这下终于害怕了。

可惜,已经晚了。

“听到了吧?你这条小命就在我手里了。”

只见赵昊狞笑着走到他面前,狠狠抽他一鞭子道:“今天不把你打个屁股开花,你就不知道谁是你爷爷谁是你叔!”

可惜赵昊还不如赵锦个老头子有劲儿。

抽了几鞭子见这厮不疼不痒,还把自己累得够呛,他便把鞭子丢给高武道:“你来。”

高武点点头,脱下外衣,露出布满伤痕的虬结肌肉。

然后他认真的做起准备活动。

赵士禧目瞪口呆的看着,高武身上一块块小耗子似的乱窜的肌肉,脸上终于浮现出恐惧之色。

“别打别打,我错了还不成?”这小子还没蠢到家,终于知道对方要动真格的了。

“现在知道错了?晚了。”赵昊笑眯眯看着他,语气轻快道:“今天先给你上第一课,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

“今天你上门闹事,打五十鞭;方才你嘴里不干不净,一共骂了我十句,一句五鞭,又是五十鞭。”说着他屈指一算道:“对了,昨天你居然还敢辱骂我爹,再加一百鞭!”

“这差得也太大了吧?”赵士禧绝望大叫道。

“一共是两百鞭,打吧!”赵昊却理都不理他,直接对高武沉声下令。

高武便一抖手,看似随意的甩出一鞭。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赵士禧便如被蝎子蛰到一般嚎叫起来!

高武一鞭接一鞭的抽下去,没几鞭子便把赵士禧打得哭爹喊娘,直叫祖宗饶命!

赵昊从旁看的啧啧称奇,他既不见高武如何发力,也不见赵士禧的衣袍被抽烂抽碎,却分明见赵士禧脖子涨得跟脑袋一样粗,一张脸憋得紫红,鼻涕和眼泪哗哗往下淌。

高武又抽了几鞭子,终于可以开口解释道:“咱用的是寸劲,力道直接透过衣裳到他肉上。”

“祖宗饶命,再也不敢了……”趁着高武停下说话,赵士禧忙哭喊着求饶。

他自幼被娇生惯养,哪能受得了这份疼痛?

赵士禧这才知道,疼痛是如此恐怖的一件事。非但会让你受皮肉之苦,更是对心灵极大的摧残……

但赵昊没喊停,高武自然无动于衷,便继续一鞭接一鞭的打下去。

“啊,要死了……”

“啊啊,祖宗我再也不敢了!”

“啊啊啊,娘啊,你在哪呢,再不回来儿子就要被打死了……”

赵昊本来打算喊停,却见这厮精气神还挺足,便知道高武下手有分寸,只会让他感到疼痛,却又伤不到他。

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打过瘾再说……

……

那厢间,赵锦老伴常氏也接到禀报,火急火燎赶回来。人还在轿子里,她便听到儿子那不似人声的嚎叫,常氏登时五内俱焚。轿子还没停稳,便急忙忙下来,朝着月亮门跑去。

“站住!”谁知却被赵锦叫住。

“老爷,里头是叔叔在打士禧吗?”常氏忙问道。

“不错。”赵锦黑着脸点点头,见常氏又要往西院去,他低喝一声道:“我让你站住,没听见吗?!”

“我不能让人家打士禧!”常氏一脸心焦道:“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孩子还小,打坏了怎么办?”

“他已经不小了!再不管教就彻底完蛋了!”赵锦怒视着常氏,其实他对老伴把儿子惯成这样十分不满,但自己对她娘们儿亏欠良多,指责老伴的话却万万说不出口的。便压低声音道:“你只当他还是个孩子,却不知他和那班坏小子在外头吃喝嫖赌,样样都干全了!”

“啊,不会吧?他才十六啊……”常氏一听,险些没晕厥过去。当父母总会把孩子往好处想,她一直以为小儿子也就是瞎胡闹呢。

“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整天跟家里要钱?”赵锦黑着脸道:“他们整天待在光禄寺的酒楼里,吃喝又不花钱,赌债和嫖资却没人给他免的!”

“怎么会这样?”常氏一阵天旋地转,赵锦赶紧扶住她。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居然会学坏这么快。这才进京两个月啊,要是时间再长点,还不变成一身花柳病的滥赌鬼?

看着常氏吓得眼泪扑簌,赵锦这才放缓语气,叹口气道:“现在贤弟愿意替我们管教,是咱们两口子福分,更是那逆子的造化!”

“不是我多嘴,你这贤弟也太小了吧,能管教的好他吗?”这下常氏反而担心起,赵昊能不能教好的问题来了。

“别人我都没信心,唯独贤弟肯定能手到病除!”赵锦便郑重其事的对常氏道:“别看他才十四五岁,可绝对不是凡人。你看他两个徒弟,一个太仓王家、一个无锡华家的子弟,还是头两名的举人,士禧给他们提鞋都不配!可他们还不是青衣小帽、俯首帖耳,乖乖侍奉我那兄弟?你说人家图什么?不就是因为我兄弟厉害,可以给他们传道解惑吗?!”

“真的?”听了丈夫的话,常氏有些难以置信,毕竟赵昊的模样实在太稚嫩了,也就跟士祯差不多大,比士禧还小个一两岁呢。

“那是自然。”赵锦哼一声道:“要不是我反复央求,以我贤弟的脾气,鸟都不会鸟那逆子。如今我贤弟肯打他是他的造化,你要是还想让他学好,就别管别问,等着看效果就成!”

“唉……”常氏终究还是听丈夫的,只好跟着赵锦折回,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说道:“教训教训就行了,可不要把孩子打坏了。”

“放心,我贤弟是个有分寸的人。你不要心软干涉,让我贤弟难做。”赵锦和老伴进去堂屋,仆人放下厚厚的门帘关上门,便再也听不到西院传来的惨叫声了。

第十九章 花间提壶王大厨

观音寺胡同,一处有着江南韵味的精致宅院中。王武阳和华叔阳在拜访同乡的前辈王锡爵。

王锡爵也是太仓人,不过和王武阳并非同族。后者乃是琅琊王氏,前者则是太原王氏。

王世贞家族书香门第、世代簪缨,家产却不如王锡爵家丰厚。王锡爵家世代经商,可谓太仓首富,但家里一直没有当官的,因此论起声望地位,一直远远不及后者。

但到了这一代时,也不知太原王家祖坟冒了什么青烟。王锡爵居然连中嘉靖四十一年的会元、榜眼,如今年纪轻轻便担任经筵讲官,给当今天子上课,可谓前途无限光明。

非但王锡爵,连他弟弟王鼎爵也中了举人,同样要参加明年的春闱。

以王盟主的脾气,这下两家的关系陡然升温,好的就像一家人一样了。

今日王锡爵特意向翰林院告了假,在家中亲手整治了一桌好菜,款待两位晚辈……其实王锡爵不过才三十出头,比王武阳大不了几岁,但没办法,谁让人家和王世贞平辈相交呢,王武阳也只能乖乖叫一声世叔了。

虽然子曰‘君子远庖厨’,但中华也素来有‘文人菜’的传统。好比苏东坡,陆放翁都是此中高手,王锡爵虽然贵为翰林清流,却一点不觉亲自下厨,烧几道独一无二的菜肴,是件丢面子的事情。

毕竟文化人上青楼都是雅事,别说下厨房了……

不管老王有没有上过青楼,反正他投入了大把时间钻研厨艺,有空便呼朋唤友,亲自下厨招待一帮同年同僚。因此在清流之中,他人缘好的简直不像个清流。

“来来,尝尝我复原放翁的锦雉羹,”王锡爵招呼一声,将一个热气腾腾的白瓷汤盆,搁在了餐桌上。“有没有你们师父家味极鲜的水平。”

他弟弟王鼎爵便舀了两碗,给两个晚辈品尝道:“家兄活活就是个大厨,不该在翰林院待着,应该去光禄寺做饭。”

“翰林院的文章、光禄寺的茶汤……”二阳想起前日听到的‘四不副’,不禁暗暗偷笑。那样的话,四样里王世叔就能占一半了。

不过两人一尝王锡爵做的锦雉羹,登时两眼放光,大赞道:“赶上味极鲜了!”

“哦,哈哈,真的吗?”王锡爵闻言大喜。这半年以来,味极鲜的名声已经传到北京,有些官员南下时甚至会特意绕道金陵,去品尝一下那‘味压江南十二楼’的味道,到底有多鲜。

当然,尝完鲜之后又去干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说着,王锡爵又有些遗憾道:“可惜你们老师在金陵,不然还可以向他请教一二。”

“家师这次也来北京了。”王武阳便笑答道。

“哦,真的吗?怎么没请他一起来?”王锡爵闻言大喜过望道:“我可十分想见一见,听说你们这位老师不光菜烧得好,还能填一首好词,是秦淮河新一代的风月班头呢!”

二阳闻言这个汗啊,心说今日总算见识了,什么叫以讹传讹了。师父明明是个连女人手都没摸过的纯情少年郎,居然传到北京就变成了走马章台的花丛老手……

“大哥,你又没发出邀请,人家贸然上门多尴尬?”两人刚要替自己师父正名,却听王鼎爵先苦笑着修理起自家兄长了。兄弟俩从小关系极好,又是当着自家晚辈,自然有什么说什么。

说着王鼎爵又对二阳抱怨道:“我大哥就这样,想起一出是一出,也不考虑合不合适。”

顿一顿,他又吐槽道:“好比今天,他非要拉着申状元来作陪。也不想想,人家今科春闱又不用回避,说不定会被点为考官,这不纯粹给大家找麻烦嘛。”

二阳一听,深以为然。本朝的春闱房考官,大部分选自翰林,王锡爵和申时行的年资正合适,确实很有可能被选中。但因为前者有亲弟弟参加会试,就是被选中也要根据回避原则上书请辞。

所以两人才放心大胆的上门拜见。

否则,将来万一有人使坏,给大家扣上个私会考官的罪名,那可就碰上天大的麻烦了。

“嘿,汝默就是太谨小慎微,你也一样,活的一点滋味都没有。”王锡爵白一眼弟弟道:“吃顿饭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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