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00节

因为就算对方不给他任何承诺,赵昊也会同意与徐阁老唱和的。所谓胳膊拗不过大腿,他连吴时来都不敢得罪,更别说得罪徐阁老了。

而且别忘了,他这根小细胳膊,可是来抱大腿的……

第二十四章 偶像,你来啦~~

“不知什么场合与元辅见面?”赵昊接受了任务,便理所当然的问道。

“这可说不好。”吴时来松了口气,从袖中掏出几张诗笺道:“元辅日理万机,年前肯定没时间的,年后再看看吧。”

“不过不打紧,就算见不上面,还可以以诗会友嘛。”吴时来说着,将那诗笺双手递给赵昊道:“这些都是我老师还未公布的近作,你拿回去寻思寻思,看看哪几首最合适唱和。然后好好做几篇佳作出来,年前给我就行。”

赵昊一听就知道,八成是见不着了。

不过也好,见了堂堂内阁首辅肯定要磕头的,那多没劲啊。赵昊自我安慰道,不难过,不卑微,我还是个孩子嘛……

见他收好诗笺,吴时来又微笑道:“话又说回来,贤侄小小年纪,便跟受万众敬仰的当朝元辅唱和,必成一段佳话,会让你一生都受益匪浅的。”

赵昊却正色道:“小侄是敬元辅拨乱反正,并非图区区虚名。”

吴时来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好好,说得好!贤侄说得对,我们都是真心实意尊敬元辅的。”

事情交代完毕,吴康远也被叫了回来,赵昊便识趣的起身告辞。

吴时来客气的将赵昊送到门口,拉着他的手亲热道:“贤侄多多来往。”

然后又让吴康远替自己将赵昊送回去。

……

返程的马车上,吴康远脸色有些不太好看,憋了好一会儿才闷声对赵昊道:“我以为叔父只是欣赏你的诗才。”

他又不傻,当然知道叔父把自己支走这么长时间,肯定有不可告人的事情要跟赵昊谈。吴公子还有些书生意气,自然感到有些对不住赵昊。

赵昊却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心道:“令叔不过是要替人传话罢了,并非他有什么事情找我。”

“这样啊……”听了赵昊的解释,吴康远心里好过一些,却依然有些憋气道:“这几天和叔父相处下来,发现他变得有些陌生了,不像是我心中那个不畏强权、铮铮铁骨的君子了。”

“这是难免的啊,任谁被十几年的苦难折磨下来,都会变得面目全非的。”赵昊忽然想到自己的老哥哥,想必十四年前那个元旦,他上书弹劾严嵩时,也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瞻前顾后、从善如流吧。

但谁又有资格指责他们呢?

那时节,嘉靖皇帝放任严嵩一党排除异己、陷害忠良,堂堂首相还有三边总督尚且说杀就杀。昏君奸臣真正到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地步。那时节,文武百官皆是敢怒不敢言,有谁敢为天下人仗义执言,与严党决一死战的?

只有他们杨继盛、戊午三子和越中四谏而已。

他们每一位,都因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所有人都下了诏狱被日夜拷打,杨继盛和沈炼还被处死,其余人也是充军下狱十几年,饱受了人间的苦难。

好比吴时来,谪戍广西横州十余年,好几次险些病死。他父亲听说他病重,从浙江跋山涉水赶到横州去探望,结果中了瘴疠死在当地。他兄弟……也就是吴康远的父亲,闻讯前去为父亲收尸,结果也死在了横州。

这就是他们为坚持正义、为天下苍生付出的代价,如今大明朝所有人都蒙受他们的恩泽,谁也没有资格指责他们。

但无论如何,还是让人不由生出些难以释怀的幻灭感来。

这让赵昊不得不想到,就连吴时来和赵锦这样的硬骨头、铁脊梁,尚且会被巨大的伤痛苦难,折磨的变了形。自己一个贪图安逸、怕苦怕疼的宅男,真能承担起构想的那样宏大的使命来吗?

就算自己靠一腔热血张罗起来,将来一定会碰到各种各样的阻力,在那些明枪暗箭、诽谤攻击之下,自己又能坚持多久?

我终究只是个利己主义的普通人,怕是坚持不了多久吧……

如是想着,赵昊的心情变得十分糟糕,看到马车过了崇文门,便对吴康远强笑道:“在这里放我下来吧,我还没逛过北京城呢。”

“那你小心点。”吴康远看出赵昊有心事,再说内城的治安要比外城好多了,他把赵昊送过崇文门,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

目送吴康远的马车出了崇文门,赵昊便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沿着崇文门内大街漫无目地的闲逛起来。

高武带着四名护卫,警惕的跟在他身后丈许远处,这样既不打扰公子想事情,也能在第一时间保护他。

好在赵昊的心理调节能力极强,不一会儿便摆脱了低潮情绪因为他想到,将来那么远的事情,自己没必要现在担心。

大明朝如今风气开放、学术自由,未来几十年更是各种标新立异的表演应接不暇,各种耸人听闻的学说层出不穷,说是神魔乱舞都不为过。

直到十多年后,张居正才看不下去,出手收拾了一把。可他一死,各路神仙便马上故态复萌,变本加厉起来。

而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要做的只是传播科学思想,建立科学体系和配套的哲学体系,并不打算挑战社会秩序和政治生态,应该不会有人对自己喊打喊杀吧……

退一万步说,大明又不是大清,除了张相公,是不会有人因学术言论杀人的。想那李贽把孔孟之道、程朱理学、三纲五常、僧道仙佛全都诽谤了个遍,官府也只是把他关起来而已,并没有要他性命。

想到这,赵昊的心情便莫名轻松了起来,万分庆幸自己是生在我大明,而不是某大清……

‘总不能我一个人把所有事都做完,那岂不是强人所难?嗯嗯,我便把那简单的事情做一做,留下些火种给后人,让他们去流血牺牲吧,我当个安全的精神领袖就好……’

赵昊天真幼稚的如是想着,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他嘎吱嘎吱踩着道边的积雪,不知不觉便回了春松胡同。

正打算到街对过买点糖炒栗子,带回去给两个徒弟和大侄子吃,他忽然看到胡同里聚了一大群人,在那里翘首以待。

这场景是那样的熟悉,给那些男男女女手中加上海报和荧光棒,也绝对一点不违和。

赵昊见状不由暗暗一叹,心说我不就抄了几首诗吗?怎么追星都追到北京来了?

他整了整大氅的毛领,正待过去与粉丝们见面,忽听那些人尖叫起来。

“海青天回来了!”

“是海大人,没错……”

然后那些人便轰然越过赵昊,朝着他身后奔去。

只留被弄乱了发型的赵公子,独自在风中凌乱……

第二十五章 自闭的海大人

顺着那些人奔去的方向回头,赵昊看到了一块,永远不会被岁月改变的钻石。

从远处走进胡同的,是一名穿着青色官袍,胸前补着白鹇的五品官员。只见他身材瘦削,个子不高,面皮黝黑,鬓发斑白,但眉棱高耸,挺鼻凹目,一看就是吴时来那一挂的清官模样。

一个老仆牵着头瘦毛驴跟在他身后,看到人群涌上来,老仆竟然赶忙抬起手,给毛驴捂住了眼。

须臾,人群便把那官员团团围住,激动的大声嚷嚷起来。

“学生王用汲,特从福建来拜见海公,请海公说句话吧!”

“海青天,俺有冤情!俺们县太爷太黑了,日子没法过了……”

“海大人,俺们是从山东赶来给你拜年的,这是俺捎来的咸鲅鱼……”

“海公,这是我娘让我送给你的大枣!”

要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非以为这位海大人搞非法集资,遇上债主围堵了呢。

怪不得老仆要提前给毛驴捂住眼,原来是怕被这一幕惊了牲口。

赵昊站在不远处,看着簇拥着‘海青天’的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居然还不乏年轻的举子、官员,不由一阵哭笑不得。

原来人家根本不是冲自己来的……

……

这时,赵守正等人也听到动静,出来门口看热闹。

见赵昊回来,二阳和赵士祯忙迎上去。

赵昊含笑点点头,走回门口问赵士祯道:“整天这样?”

“可不是嘛。”赵士祯忙答道:“自从海大人搬来之后,见天都有人等着见他一面。天不冷的时候,还有人睡他家门外呢……”

“这个海青天什么来头,怎么比我儿还招人……”赵守正奇怪问道。

“不会是上书骂先帝的那位吧?”王武阳猛然想到一人。

“错不了,就是他。”华叔阳笃定道:“大明朝姓海的官员本就不多,能有这等声望的,更是只有海刚峰一人。”

说话间,两人看向那海大人的目光登时便不一样了。要不是师父在身边,他俩八成也得加入海刚峰的粉丝行列。

赵昊也早猜到了,那便是古往今来第一骂神、本朝第一廉吏海瑞海刚峰!

他一点不吃惊海瑞的声望,因为自从上了那封《直言天下第一事疏》之后,海刚峰就已经成了传奇。

换成谁,能对皇帝喊出:

‘嘉靖嘉靖,家家皆净!’

‘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这样酣畅淋漓、毫不留情的痛骂来,都会被天下人当成偶像的。

而且海瑞在骂了皇帝之后,居然还能从诏狱中出来,继续当他的官,于是传奇便成了活着的传奇。

……

赵昊以为重获自由、官复原职这一年来,海瑞肯定已经习惯了,只要上街就会被人围观的处境。

然而他却看到,海瑞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一张黝黑的面庞写满了生人勿近,只对那两个说有冤情的百姓,硬邦邦说道:“明日去大理寺找我。”

说完,海瑞便分开众人,径直进了家门。

“劳驾,借光。”

老仆也保护着他心爱的小毛驴,跟在海瑞后头进门,然后砰地一声,大门紧闭。又哗啦一声,上了门闩。

“怎么会这样,海青天为什么看都不看我们?”

等了半天的百姓失望的面面相觑,最终谁也没跟海瑞说上话,更没将带来的礼物送出去。

“怎么会这样?”赵昊也问赵士祯道:“海笔架今天心情不好吗?”

据说海瑞担任南平教谕时,知府大人到县学视察,两名训导马上跪地相迎,而海瑞却不肯下跪。

在海瑞看来,大家都是同事,没道理下级跪上级。

看着两边官员跪地,中间海瑞屹立,知府哭笑不得地说道:‘这是哪来的笔架山?’

于是便有了‘海笔架’,这个家喻户晓的绰号。

单从不愿下跪这一点上,赵昊和海瑞倒是蛮有共同语言的……

“并非单单今日,海大人天天心情都不好。”赵士祯苦笑道:“做了这么久的街坊了,还没见他笑过呢。”

说着他压低声音对赵昊道:“那次伯父心血来潮,说大家同朝为官,又是邻居,便亲自敲门拜访,结果吃了闭门羹……”

“啊?”赵守正闻言不可思议道:“海瑞不过是五品官,我大侄子可是从三品大员,不来登门拜访已经是失礼,怎能把他拒之门外?”

“因为他是海瑞啊……”所有人异口同声答道。

“呃,也是,他可是海瑞啊。”赵守正挠挠头,也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海瑞要是在乎上下尊卑,他能上书骂皇帝?

这时,那个叫王用汲的操着一口福建话,拦住想要敲门的众人道:“诸位,我等仰慕海公,见到他便心满意足了,可不能打搅海公休息啊……”

他穿着黑色圆领,居然也是一名举子。

“是啊,咱们明天再吧。”在他带头下,几名读书人也纷纷劝说道:“不能打搅海公……”

一众海瑞的拥趸,这才懂事的散去。

赵昊叫住那个叫王用汲的举子,笑道:“兄台进屋吃杯茶,暖暖身子再走吧。”

那王用汲看上去比赵守正年纪还大,闻言投来审慎的目光,却见赵昊身边还立着三个同样穿黑色圆领的举子,这才笑着拱手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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