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01节

赵昊等人的进院时,赵士禧正与一众蔡家巷汉子,进行队列训练。

他们在高武指派的队正号令声中,不断做着前进、左转、右转、后退的动作。

赵士禧的鼻涕挂得老长,一甩一甩的居然甩不掉,他也不敢伸手去擦,显然是真被高武打怕了。

知道怕就成,还不算无可救药。

赵昊满意的点点头,跟在父亲身后往正屋走去。

两个徒弟赶忙抢上前,给师祖和师父挑开门帘。

王用汲奇怪的看一眼赵士禧,心说这个护卫也太瘦弱了吧,难道是关系户不成?便赶紧跟着进了屋。

进屋脱鞋上炕,众人一边捧着热茶暖和身子,一边互相道明身份。

见在场除了赵昊,都是南直隶来赶考的举子,王用汲这下彻底放松下来。虽然未免感到奇怪,赵昊小小年纪,怎么会是那两个举子的老师,但初次见面也不好多问,便也想客客气气称赵昊为‘先生’。

只是又称呼赵昊的父亲为‘年兄’,这混乱的辈分,让素来循规蹈矩的王用汲感到颇为头疼。直到他想到,用‘公子’称呼赵昊后,这才不再为难。

第二十六章 明受

在另一个时空中,海瑞去世时孑然一身,便是这位王用汲收殓了海瑞的遗体,然后千里扶棺将他送回海南安葬的。

这是一位能托付生死的君子,而且会在明年中进士,赵昊当然要替父亲结识一番了。

“海大人曾在福建任教谕,明受兄莫非受过他的教诲?”赵昊早已习惯忽略掉混乱的人物关系,与旁人皆称兄道弟了。

“当初海公是在南平任教,在下是晋江人氏,无福聆听海公的教诲。”王用汲字明受,生得面皮白净、温文尔雅,浑不像能无脑追星的那种人。

“不过在下听了许多海公的事迹,尤其是他的《治安疏》我都可以倒背如流。在下立志做个海公那样的人,所以想见他一面,向海公当面求教几个问题。”王用汲说着叹息一声道:“只可惜这一个月来,海公都不许我进门,更别说赐教了。”

赵士祯便露出一副,‘我没说错吧’的神情。

“唉,这海刚峰也太不近人情了。”赵守正便替王用汲鸣不平道:“这会让视他为楷模的年轻人寒心的。”

“在下倒不会寒心,我只是很担心。”却见王用汲一脸忧虑的缓缓道:“我这一个月来,发现海公的状况十分糟糕,在他的眼里看不到神采,在他的身上感觉不到生气,就像……唉,我真担心再这样下去,他会……”

“按说不该啊。”赵守正等人不解道:“海大人如今直名满天下,朝廷也要大用他,按说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才对。”

“是啊,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王用汲的声音低沉柔和,那浓浓的忧虑丝毫没有掺假。“真希望能帮帮他,可海公完全拒绝与人交流,徒之奈何?”

赵昊闻言心中一动,自己进京后枯燥乏味的生活,似乎要平添一些乐趣了。

如果要问,在当今这个大明朝,他对谁最感兴趣,海瑞一定排在前三,甚至是前二。除了海大人名气太大、破坏力太强之外,还因为这个人物身上巨大的争议海瑞明明一生严以律己、刚节憨直,做了一辈子的好人好事,从没有做过哪怕一件不道德的事情。

可就是这样一位清如水、廉似镜的道德楷模,生前便被人攻击为‘大奸极诈、欺世盗名;诬圣自贤、损君辱国’,死后更是被诬陷说他为了所谓的贞洁便逼五岁的女儿自杀……

然而人家海瑞一辈子就只生了三个女儿,而且都长大嫁人,夫家也都有名有姓,有据可查。他并没有一个五岁便夭折的女儿啊?

要是有的话,以他买二斤肉都会传遍天下的知名度,这种耸人听闻、挑战人伦的事情,还不记载的到处都是?为何在正史以及他政敌所撰写的野史中,均不见记录?

此类谣言还有很多。诸如海瑞装穷,实则妻妾成群,‘九易其妻’之类,虽然一听就假的没边,但也难免让人产生疑问,为何谣言老追着他跑?

到底是人们看不得这面照妖镜一尘不染,非要弄脏它心里才舒服。还是海瑞真的大奸似忠,所谓清官、所谓道德楷模,不过是他给自己立的人设而已?

现在,活生生的研究对象就在那里,设法解开这重重疑问,是科班出身的赵昊,完全无法抗拒的诱惑。

他便罕见的包揽起闲事道:“这事儿交给我了,回头我去开导开导他。”

“那太好了!”王武阳和华叔阳这样的年轻人,就没有不崇拜海瑞的。见师父居然罕见的要主动帮忙,这下可把两人给高兴坏了,就像问题已经迎刃而解了一般。

“……”王用汲自然不信赵昊能开导海瑞,但他是谦谦君子,万万不会让人下不来台的,便也跟着感激地笑道:“若能如此,公子功德无量。”

“我大明仅有一个海刚峰,不能让他就这么消沉下去!”赵昊一摆手,断然说道。然后他又换个话题问王用汲道:

“明受兄家在晋江,距离月港不远吧?”

“可以说很近了,那里是九龙江的出海口,距离我们只有几十里。”王用汲微笑答道:“公子要问开海的事情吧?”

“是啊,我家也有些本钱,想看看能不能寻到些商机呢。”赵昊点点头,福建那边的事情,他在南京时道听途说了不少,但都不如听当地人说说来的真切。

“嗯,这次朝廷只开了月港一处港口,”见王用汲向自己投来询问的目光,赵守正忙配合赵昊道:“想必你们福建的海商都乐开花了吧。”

“朝廷只开放月港一处不假,可说福建海商乐开花,那可未必。”王用汲已年近不惑,自然不会像一般书呆子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便微笑答道:

“其实不难理解,赵年兄既然知道福建海商的存在,那他们在开海之前,靠什么维持生计呢?”

“哦,你是说……”赵守正恍然,压低声音道:“贩私?”

“嗯。”王用汲点点头,笑道:“如今开海之后,还要给朝廷课税,而且所贩货物被严格限制,远不如海禁前来的自在。”

顿一顿,他又促狭笑道:“听说之前,福建、广东和江浙的海商使出浑身解数,都不想朝廷在自己的地盘开海。最后因为广东太远,朝廷担心鞭长莫及。江浙在朝中有人说话,也逃了过去,最后这开海的刀子,便砍在了没有后台的福建人身上。”

“竟然是这样……”赵守正和二阳听得目瞪口呆,但旋即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朝廷在哪里开海,就会加强对哪里的管理,好比月港原先只是个自发形成的走私港,但朝廷已经将月港改为海澄县,并设立全套文武班子来负责开海事宜。

事关税饷,福建水师也会瞪大眼睛、加强巡查。

对海商们来说,哪有当初只打点一下水师将领,便可肆无忌惮的贩私来的自在?

……

这时,厨子端上饭来。赵锦今日依然没空回家吃饭,既然王同年都打了包票,他当然要抓紧时间把光禄寺的事情收好尾,以免到时措手不及。

赵昊父子盛情留饭,王用汲也只好却之不恭了。

饭桌上,除了赵昊和赵士祯,都是要参加会试的举子,话题自然不会在开海上停留许久,很快便又转回举子们自身。

王用汲也听说了南直隶的举子大量被盗,不由十分同情道:“那些蟊贼怕是以为南直隶的举子都有钱,所以才专捡你们的同乡下手。”

赵昊却不认同他这个观点,浙江的举子也一样富裕啊,怎么不见他们遭窃?

他总感觉这件事,似乎与进京时的遭遇有关……

第二十七章 赵大夫上门问诊

自从听父亲说起,一同进京的举子纷纷被盗。赵昊就不由想起,那个被一群人追赶的骑士;还有那些打着应天府旗号,盘查入京车马的劲装汉子……

那天的事情处处透着不寻常。应天举子们的遭遇,会不会便是那日的后续?

这样想来,赵昊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能因为住在赵锦家里就放松警惕,要让高武他们加强戒备,以防万一。

“对了,你今天去吴府丞府上,可听到什么进展?”只听赵守正问他道。

“没那么快,年前都大忙忙的,也不好催人家。”赵昊摇摇头,把猜测埋在心里,尽量不影响到考生的心理状态。

“唉,好吧。这次进京就如此不顺,我和众同年约好了,改日要去白云观烧香祈福。”赵守正说着又问道:“你们去不去?”

赵昊摇摇头,他对烧香拜佛素来没兴趣,有那时间还不如去调戏一下海刚峰呢。

王武阳和华叔阳自从在雨花台上了那一课之后,就不信神佛了,自然也跟着摇头。还美其名曰,要在家侍奉师父。

王用汲是福建举子,没事儿自然不好跟应天举子扎堆,便也婉拒了。

赵守正只好撇撇嘴道:“那我自己和他们去。”

……

与此同时,外城安华寺禅房中。

大麻子柴总管正黑着脸,听手下禀报搜查的进展。

“总管,那日三十名举子的住处,咱们的人已经搜了二十六个,还是没找到那东西。”那手下颤声禀报道。

“还有四个呢?为什么不一起搜过再来禀报?”柴总管带着浓浓的鼻音,强抑住杀人的冲动。

“那四人都有些棘手,其中三个住在光禄卿家中。还有个姓吴的,是顺天府丞的侄子,住在吴府丞家里,咱们不敢乱来。”那手下说着,看一眼柴总管身边,那个穿便服的男子。

那男子正是那日在城外设卡的顺天府推官,闻言一阵头大道:“确实棘手啊。”

“棘手也得给我找!”柴总管却不管不顾道:“找不到东西,大家一个都跑不了!”

那推官暗叫倒霉,只好耐着性子劝道:“我知道你的手下本领高强,他们的官宅的防范多严都没用。可这些三四品大员家里一旦失窃,必会闹得沸沸扬扬。尤其是我们少府,前番已经关注到举子被盗了。若是此番,住在他家里的侄子都被盗了,吴少府肯定会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他可不是好糊弄的啊,到时候只怕会让他发现咱们的事情……”

顿一顿,他又说道:“再者,这些天过去了,那东西也没有泄露出来嘛。说明东西可能不在他们那里,或者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那东西的存在。咱们贸然打草惊蛇,只怕反而会暴露的……”

“嗯……”那推官好说歹说,柴总管终于被劝住,点点头闷声道:“成吧,吴府尹那边先不动,集中盯着光禄卿家里,瞅准了机会再下手。”

“好。”只要不去惹他的顶头上司,那推官就没那么慌,便点点头没有反对。

……

翌日,恰逢冬至,官员休沐。

说起来,本朝官员的福利待遇之差,可谓历朝历代之最了。

不提俸禄,只说休假。最初在工作狂朱元璋手下,官员们一年只有三天法定假日元旦、冬至和他老人家的生日。

后来朱棣看不过去,下令将冬至假期延长到三天,上元节再放假十天。他孙子朱瞻基又把元旦假期延长到五天,再加上当朝皇帝的寿辰,这十九天便是大明官员的全部法定假日。

忙碌了一冬的京官们,好容易盼来了这三天假,都抓紧时间呼朋引伴、宴饮会友,好好放松一下。

海瑞家的大门却依然紧闭。

眼见今天海大人不会出门了,那些苦苦守在门外的拥趸正待怏怏散去。

却见一个锦衣少年施施然走过来,就像串门似的,敲响了海瑞家紧闭的大门。

“唉,赵公子没用的,不会让你进去的。”王用汲也在人群中,自然认出那少年,叹气说道。

众人也纷纷点头,若是敲门有用,他们又何必整日在门外苦候?

这时,海瑞家大门开了一条缝,那老仆露出半张脸,打量着赵昊道:“这位公子有何贵干?若只是想拜见我家老爷,还是请回吧,我家老爷不见客。”

“我不是来拜见你家老爷的。”赵昊微微一笑道:“我是来给你家老爷瞧病的大夫。”

门外众人听了,不禁嘘声四起,他们昨天还看到海青天身子骨好好的,哪有什么病?

“公子不要开玩笑。”那老仆也拉下脸来,想要关上门。

可高武已经先一步,手按两扇门板,那老仆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关不上。

赵昊这才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那老仆道:“这是你家老爷症状,不妨拿给他瞧瞧,看看本公子说错了没有。”

老仆关不上门,也只好松开手,接过那张稿纸扫一眼,他不由愣在那里。

好一会儿,那老仆才在赵昊的催促下如梦方醒,赶紧转身进去。

门外众人这才相信,赵昊真有两把刷子,不由站住脚,满心忐忑的等待着后续。

他们虽然并非各个都像王用汲那样敏锐,但见那老仆的反应,都不由担心起,海大人是不是真的病了。

又过了好一阵,老仆才去而复返,将院门敞开道:“这位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赵昊点点头,对高武笑道:“你守在这里,不用跟进去了。”

高武点点头,待赵昊跟着老仆进去,他便如门神般挡在海瑞家门口。

其实赵昊多虑了,外头这些都是真心仰慕海瑞的民众,并无擅闯民宅的私生饭。他们现在以为海瑞真病了,只会在外头诚心诚意祈祷海大人早日康复,又怎会闯进去打扰治疗呢?

……

赵昊进门后,见里头竟只是个小小的三合院,与自家在蔡家巷的旧居规制相仿。但大小只有自家的一半,而且也不周正。

再仔细一瞧,他才发现,原来这是用围墙,将一座完整的一进四合院分隔成左右两家,怪不得会这么别扭。

见他望向那道突兀的围墙,老仆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解释了一句道:“大理寺官舍紧张,只能如此。不然我家老爷,可住不起这春松胡同。”

赵昊点点头表示理解,便跟着老仆进了堂屋。

堂屋里拉着窗帘,也没生炉子,黑黢黢如冰窖一般,赵昊一进去不禁打了个寒噤,感觉这里比外头还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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