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881节

张相公无视他要吃人的目光,只握着高拱的手,陪他叹气道:“这人心,怎么能恶毒至此呢?”

“是啊,无情无趣,不如归去……”高阁老老泪纵横,一副心灰意懒的样子。

“元翁切不可出此丧气之言,大明一日也离不开元翁啊!”张居正忙苦劝道:“而且仆观此番攻讦接二连三。先有那汪文辉、刘奋庸暗论阁老而不明言,以发其端!今日便有那曹大的十大罪疏!仆看这八成是有人在幕后操纵,元辅万不可临战言退呀!”

“唔……”高拱闻言,眼中精芒一闪而逝。张居正进来之前,韩楫就已经一口咬定,肯定是荆人指使的。故而高阁老这番沮丧也有表演的成分在,好试探一下张居正的想法。

能混到这高度的,谁还不是影帝呢?

然而张居正丝毫没流露出窃喜的神色,反而提醒他有幕后主谋,鼓励他挫败敌人的阴谋。

这让高阁老受伤的心,稍感安慰。他又想到不久之前,张居正那番感人肺腑的表演,心中的猜疑便愈发淡了。

因为正常人干不出这种精神分裂的事儿来。

“唉,叔大,那些都是你要操心的事儿了。”不过该演还是得演下去的。高阁老便半真半假道:“老夫被劾,这就下了轿帘回家‘注籍’待罪了。”

前面说过多次,国朝官员一旦被弹劾,必须立即从衙门返回私宅,途中还要放下轿帘来,以示没脸见人。回家后,便在门上贴‘注籍’二字,然后就宅家等待处置结果了。

这是谁也不能破坏的规矩,就像阁臣绝对不能私扣奏本一样……

但高拱怎么可能不操心后续呢?他现在恨不得把那幕后黑手揪出来,碎尸万段!

因为这次弹劾,真有可能动摇到他的根本啊!

张居正作为黑手嫌疑人之一,高阁老当然不能仅凭他几句话,就彻底排除他。

关键还得看他怎么做。

……

高拱雷厉风行,立即让长随简单收拾下个人物品,把没处理完的奏章交给张居正拿回去,又嘱咐他几样要紧的事情,该如何处置。交接妥当后,便坐着密不透光的轿子,回家待罪去了。

没了师相撑腰,韩楫哪敢在张相公面前转悠,也跟着离开了文渊阁。

张居正和一众中书舍人,将元翁送到会极门。看着那遮盖严实的轿子渐渐远去,张相公面上的表情并不轻松。

‘肃卿兄,都是你逼我的,不然我何至于铤而走险?’张相公幽幽暗叹一声。虽然他以有心算无心,然而这世上没有算无遗策的完美计谋。不到最后一刻,根本不知道压上了一切的自己,到底是赢家通吃,还是输个精光……

“相公,该去文华殿入看了。”姚旷小声提醒道。

“哦,险些忘记了。”张居正赶紧定定神,吩咐众舍人回去照常工作,不许妄议阁老之事。

众舍人忙唯唯诺诺应下,张居正便急匆匆赶往文华殿。

此时太子正在昏昏欲睡的听侍书官讲解笔法。宝贵的午休时间用来睡觉不太浪费了?当然要痛快看新番了!

结果下午的课,就困得不行了……

侍书官有严重近视,在那里自顾自的讲解永字八法,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唯一的学生已经睡成磕头虫了。

他还以为太子是听进去了,不停点头赞许呢。于是便讲的更卖力了。

“再说这一撇,有九种写法……”

冯保实在看不下去,想要叫醒太子,却见张相公无声无息进来。

他便不再打扰太子的好梦,朝着东小房努努嘴,示意张相公赶紧开会。

第二百三十五章 首相注籍

张居正看一眼在那里摇头晃脑分说‘兰叶撇’和‘弯头撇’区别的侍书官,只好跟着冯公公进了小屋里。

“刚听说,高胡子回家了?”冯保迫不及待问道。

“当然。”张居正点点头,低声道:“这会儿弹章已经送去了司礼监,你回去就进呈御览吧。对了,陛下今日圣体如何?”

“不如昨天舒坦,不过大体还好,还把玩了一会儿新烧的瓷器呢。”冯保说完,期待满满道:“但愿这回能一锤定音!让高胡子卷铺盖滚回高家庄!”

曹大弹章上罗列的十大罪,大部分罪状都来自东厂搜集的黑材料。不是冯保恨透了高拱,这一年用放大镜盯着高阁老,也整不出这么一篇杀伤性极强的玩意儿来。

张居正却没他那么乐观,缓缓摇头道:“弹章上这些事,说陛下全不知情,也不尽然吧?”

“嘿,那倒是……”冯保点点头,他总是会想方设法,拐弯抹角的向皇帝说高阁老的坏话。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动摇到高胡子,倒让隆庆愈加疏远自己了。

“所以,你千万别再多说一句,最好这奏章都不是你读!”张居正沉声道:“不然会引火烧身也说不定!”

“哎,我记住了。”冯保擦擦汗,不是张相公提醒,他还打算好好告高胡子一状呢。“只是这样一来,事态就不好控制了。”

“无妨,等皇上口谕出来,你让人告诉不谷,不谷来想办法。”张居正淡淡道:“另外,这些东宫讲读官都是高阁老的人,我们以后不要在文华殿说话了。好容易才撇清了我们的关系,不能让高阁老再生疑。”

“唉,好吧。”冯保自然什么都依张相公的,但想到不能隔天与他交谈,心里总是慌慌的。便小声问道:“高胡子不会安然无恙吧?”

“他过这一关是一定的。”张居正双手拢在袖中,苦笑一声道:“说是回去等候发落。他那帮门生定然要跑遍各衙门,逼着百官上本挽留的。就连不谷也得第一时间上本,不然矛头就要冲我来了。”

说着他看一眼冯保道:“你觉得皇上会不顾百官的挽留,同意高阁老致仕吗?”

“当然不会了,倒过来还差不多……”冯保也想明白了,黯然叹气道:“唉,白高兴一场。”

“放心,不会白忙活的。”张居正却幽幽道:“你见过采石吗?如何切割整块坚硬的巨石?需要先凿上一个个眼儿,然后楔入钉子,再一下下敲击,忽然一下子,就整个裂开了。”

“相公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是在凿眼楔钉子?”冯保恍然道。

“对,所以第一是要有耐心,第二是要保护好自己。”张居正轻声道:“这样才能有机会楔入第二颗、第三颗钉子……”

“明白了,第一颗钉子已经楔下,我们得歇口气,等风声过了再楔第二颗。”冯公公恍然点点头,有明灯指路不迷糊啊。

“不错。”张居正微微颔首。

其实这套路并不新鲜,当年徐阁老斗严阁老时,就是这么干的。徒弟跟着师傅学,天经地义不丢人!

……

隆庆皇帝的反应比张相公所料更甚,弹章才听到一半他便勃然大怒,当场吆喝道:“曹大这厮排陷辅臣,着降调外任!”

给皇上读奏章的秉笔太监杜茂赶紧默记下来,退出聚景阁后,却没有立即按照皇帝的口谕批红,而是先禀报了冯公公。

冯保让他先下去,然后叫来自己的心腹太监张大受,让他连夜敲开张相公直庐的门,告知皇帝的口谕。

内阁大臣的直庐……也就是宿舍,在文渊阁后。高拱住的是原先严嵩那座小院。

张居正则住了原先徐阶的住处,只一个小小套间而已,连个院子都没有。而且是个西屋,住在里头夏热冬冷,十分难受。

堂堂一品大员在宫里的住处之寒酸,简直不可想象,然而却是天下官员趋之若鹜、求之不得的。

张居正还没睡,正伏案披衣看奏章。姚旷带着张大受闪身进来,他才抬起头来问道:“没被人看到吧?”

“东厂办事儿,相公放心。”张大受自信满满的一笑,抓紧将皇帝听了奏章的反应和口谕,禀报给张相公。

张居正闻言久久不语,心中难免浮起失望之情。

虽说早料到皇帝不至于因为一次弹劾,就对高阁老心生疑忌。可好歹把弹章听完了吧?后面五条罪状才是关键呢……

然而皇帝连听完的耐心都没有,这说明他根本就不愿意,怀疑自己的高师傅!

身为一名九五之尊的‘疑心病’去了哪里?难道皇帝不应该怀疑所有人吗?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当年那么幼稚?成熟一点行不行啊!

唉唏……这枚钉子楔得,难言成功啊!

“相公,相公?”见张居正坐在那儿入定了一般,张大受终于忍不住轻声唤道。

“哦。”张相公这才回过神来,又略一沉吟道:“你告诉冯公公这次我们三箭齐发,没有伤到高阁老……的根本,要暂时偃旗息鼓,不可再轻举妄动。”

“哎。”张大受赶紧应下。

“不过让他也别灰心,一切依然尽在掌握。”张居正又给自己的盟友鼓鼓劲儿道:“群臣又见不到皇上,我们依然有操作的空间,让他们按照我们想让他们以为的以为!”

张大受听得暗暗咋舌,心说这不是我们太监们常玩的那套么?张相公还真放得下身段啊。

“这样,把口谕中的‘这厮排陷辅臣’以及‘降’字抹掉,改为‘曹大妄言,调外任’批红。”便听张居正沉声道:“你告诉冯公公,这样一来能保护一下曹大。更重要的是,让外人以为皇上并没太为此事发怒,这样我们这次,就算达到目的了。”

“是。”张大受赶紧记下,深感佩服的陪笑道:“反正现在皇上现在脑子不太清省,说过的话回头就忘,怕是自己也不记得原话了。”

“嗯。”张居正点点头,脸色却有些难看。用这种下三滥手段,实非他的本意。但敌我实力过于悬殊,只能无所不用其极了。

唉,都因为皇上醒来的不是时候啊……

张居正又吩咐张大受转告冯保,这段时间若有弹劾他和冯保的奏章,先一律留中,在这场风波过去前,绝对不能报闻。

不然就很可能演变成隆庆元年的阁潮那样本来是高拱的门生齐康弹劾徐阁老,但因为徐阁老坚决请辞,闭门不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引得朝野情绪激动。

尤其是科道言官们,对高拱居然敢利用言路反制还击徐阁老大为惊诧,认为这实在是对汪汪队的挑衅啊!于是六科给事中和十三道御史聚集阙下,齐声唾骂齐康受高拱指使、陷害他们敬爱的徐阁老!成功将事态转化为‘高拱徐阶二选一’的单选题,逼着百官站队,继而给皇帝施压。

结果隆庆皇帝不得不忍痛同意了高拱退休,以挽留人心所向的徐阁老。

身为当年阁潮亲历者,张居正很清楚舆论的恐怖。眼下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会重蹈高拱当年的覆辙,被韩楫那帮狗东西,也搞成二选一。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避免卷进这场风暴中。

待那张大受一走,他便沉声吩咐姚旷道:“明日一早就出去告诉三省,后面的攻击暂停……”

暂时只能到此为止,再上本也没什么效果,白白浪费棋子罢了。

“唉……”张居正郁闷的叹了口气,抽根烟调整下情绪,便又拿个空白题本,开始写挽留高阁老的奏疏。

这种官样文章,他一顿饭能写八篇,可谓提笔立就。而且既不用检查也不用誊抄,一字都不会有错……

写完这道奏疏后,张居正又写了道揭帖,递给姚旷道:“明日送去高阁老府上!”

“是。”姚旷忙沉声应下。

……

翌日,石场街上官轿云集,朝中大僚都来慰问高阁老。

然而高府大门紧闭,上贴‘注籍’二字,高阁老既然在家等待处置,自然谁也不见。

才怪呢。

此时他的一干亲信、门生,都从后门而入,来听取高阁老的指示。

当高拱进书房与众党羽相见时,众人悚然发现,他往日笔挺的腰杆,居然一夜之间变得有些佝偻了。变化更明显的是他那张脸,疲态尽显,锐气全无。

众人没想到,曹大那篇弹章,对他造成的打击能这么大!

其实高阁老并不太担心皇帝的看法。在他看来,自己与隆庆君臣情深,是不容挑拨的。

真正让他受伤的,还是弹章所列那十大罪状。高拱心知肚明,那些罪状有的是莫须有,有的是夸大其词,但也有是他没法否认的。

比如去岁那场寿宴,比如自己把政敌统统扫进垃圾堆……

这些事情做的时候还不觉得,事后被人指摘出来,将他与严嵩类比时,对高阁老的打击太大了。他不得不反思,难道自己真的走上严阁老的老路了?

他更因不知朝野多少人这样看自己而惶恐。难道自己在百官百姓心中,并非如身边人称颂的那样,是百年未有之贤相?

而是如那曹大、刘奋庸所言之‘权奸’?

一念至此,高阁老夙夜难寐,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脑补最可怕

“元翁,不要被宵小之言扰乱了心绪啊!”见高阁老这样,众亲信赶忙劝道:

“就是,都是些无耻的构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啊,比如那曹侍郎跟荆人同年,如今荆人已经当了六年阁老,他才晋侍郎就是任用私人的罪状了?这是什么道理嘛!”

“去年的生日宴,师相当场就退还了所有的寿礼。”众人越说越来气,很快便喊打喊杀起来道:“怎么那姓曹的就只字不提?深文罗织,用心歹毒!不杀不足以儆效尤!”

高拱颓然摆摆手,在门生搀扶下缓缓坐定,低声问道:“皇上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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