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882节

“这……”众人登时气焰为之一窒,韩楫吭吭哧哧道:“今早看到朱批说‘曹大妄言,调外任’。”

“嗯。”高阁老点点头,听他继续说下去,谁知韩楫却没了下文。他难以置信地问道:“就没了?”

“就没了……”韩楫点点头,便见高拱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如遭雷击,彻底没了精气神。

如果说之前,皇上对刘奋庸的暧昧态度,还是念潜邸旧情的话。现在这曹大可是个没在裕王府待过的菜鸟,皇上连他是哪个林子的鸟都不知道,怎么也只是将他外调?连降级都不降!

为何惩罚的这么轻?是不是不爱我了啊?

高阁老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心说莫非皇上还是信了那些谗言?

韩楫赶忙涩声宽解道:“师相,皇上现在病还没好,兴许说话都困难,这时候千万不能去抠字眼啊!”

“是啊元翁,皇上素来心慈手软,这会儿又大病初愈,许是要行善积德吧……”痰盂也劝道。

却招来众人怒目而视。雒遵怒道:“这是什么屁话!?不惩恶,何谈扬善?纵容宵小只会助长歪风邪气!”

别看刘自强是大司寇,可在高党里是一点地位都没有。被众人骂的灰头土脸,他只好怏怏住口。

“好了,别吵吵了。”高拱定定神,强打精神道:“你们回去办三件事。一是查清楚,曹大、刘奋庸这两人相继上本,之间有没有瓜葛?”

“还有那汪文辉!”韩楫恨声道:“昨晚我仔细比对他们三人的奏章,可谓前后相继、层层递进,说没有人从中串联,鬼都不信!”

“不错,尤其那曹大,根本就是有个团伙在背后给他出谋划策,凭他根本就爆不出那么多猛料!”程文也附和道。

“唔。”高拱点点头道:“昨晚老夫想了一夜,此事确实蹊跷,那么是谁在背后主使呢?”

“还能有谁?谁得利最大,谁嫌疑最大呗!”韩楫马上嚷嚷道。

“不要这么武断,拿证据说话!”高拱又摆摆手道:“少干些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儿!”

“唉,师相……”韩楫郁闷的想要吐血,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我们醋党一把消息泄露给张居正,没过多久就开始有人上本弹劾你。不是他是谁啊?

可惜他不敢说实话,只能干着急。

“二来,代老夫谢谢外头诸位大人,向他们道声罪。”高拱又吩咐一声,顿一下道:“告诉他们,今日的情分,老夫他日定加倍奉还。”

“是。”众人了然点头。来看看高阁老算什么情分?上本挽留他,而且是以自己衙门的名义公本,才是真正的人情。

“还有第三件事,驱逐冯保!”高拱又低声道:“现在皇上还不知倦勤多久,孟冲那蠢材又被踢出京城,冯保的位置太重要了。尤其是这节骨眼上,千万不能让他欺上瞒下,坏我大事!”

“师相这是正理!”韩楫眼前一亮,冯保张居正内外勾结,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也只有师相这种被灌了迷魂汤的,才会觉得张居正没问题。

先废掉冯保,等于断掉了张居正一臂,再加戳瞎他眼,以后再想对付他就简单多了。

“不过用什么理由呢?”雒遵有些打怵问道:“那厮可是管着东厂锦衣卫,虽然这些年一直不显山露水,但咬人的狗不叫唤,当心打蛇不死,自遗其害啊!”

“理由不是现成的吗?!”程文大声道:“不是这些死太监进献淫靡春药,勾引皇上游嬉,才害圣体重病的嘛!”

“这个理由不成,不知道就别瞎说!”高拱却老脸一红,喝止了程文。他最清楚不过,冯保唯独没干过那种事,反倒是他先后举荐的陈洪、孟冲,都是靠这路数起来的。

也不是说冯保多有节操,只是他走的是太子、李贵妃这条线。李娘娘最恨这些死太监引着皇上不学好,让她守活寡了。

为了不让娘娘讨厌,冯保也只能被迫‘洁身自好’。

韩楫知道些内情,马上接话道:“那就找别的罪名,他提督东厂五年多,还愁没有劣迹吗?”

“嗯。”众人纷纷点头,只是不能直接开大的话,就得需要时间搜集罪证了。

“要尽快!”高拱沉声吩咐道:“越快越好,争取上半年就把他撵出宫去!”

“是。”韩楫听说还有两三个月时间,便松了口气。

“去吧,从后门走。”高拱疲惫的摆摆手道:“以后不要大白天上门,更不要这么多人一起过来,省得人不知道你们是老夫亲信吗?”

“这不是大伙都担心师相嘛,以后不会了。”亲信弟子们一起施礼告退。

待到他们一走,偌大的府上一下空荡荡的。高拱心里也变得空落落。他都不记得上次,大白天身边没围着人,是什么时候了。

“唉,之前天天盼着能静静,这下真安静了,又不是滋味了。”他苦笑着对老伴摇摇头,准备回屋补个觉。

这时,管家高超进来,手持一份揭帖,说是张相公差人送来的。

“哦?”高拱赶紧接过来,打开一看。

只见张居正说了三件事,一是告诉他皇帝已经下旨慰留了,旨意最晚明日到府,请他安心。

二是说自己已经具本奏请挽留高阁老了,说‘内阁一日不能无高相’。没有你,世界寸步难行。你快回来,没有你我一人承受不来。

最后,张相公说,自己昨晚心理斗争一夜,决定哪怕不够君子,也要向元翁举报赵贞吉他说那赵贞吉曾劝自己和他联手对付元翁,被自己断然拒绝了。

而且听说赵贞吉致仕后,并没有回四川老家,而是流寓两京间,整日与泰州学派的一众‘赤手搏龙蛇’的狂妄之辈往来,常有诽谤元翁之言。听说他的一干门生弟子,也都心有不甘……

张居正说的这些,完全都是事实,高拱当面和赵贞吉对质他都不怕。

但张相公故意模糊了时间赵阁老当初确实想跟他联手来着,但那是隆庆四年的事儿了!他不说具体时间,高拱结合上下文,自然会以为此事发生在他致仕之后,性质登时就变了。

看完这段内容,高拱就认为,张居正是说,那赵贞吉被斗倒之后,心怀不甘,流窜两京,勾结泰州学派那帮脑后生反骨的家伙,阴谋扳倒自己、报仇雪恨了!

高阁老越想越觉得靠谱。因为被他撵走的内阁四大天王中,虽然跟殷士儋到了武斗阶段,但其实还是和赵贞吉斗得最凶,时间也最长。双方说是深仇大恨都不为过!

且曹大是赵贞吉的同乡加弟子,当初就曾为赵贞吉当过马前卒。

而刘奋庸他也知道,是那泰州学派现任教主罗汝芳的弟子,整天神神道道的,说一些不着边际话,所以高拱才会很不喜欢他。

‘至于汪文辉,呃,那是自己的学生……’高阁老忽然想到,那孽徒是南直隶人。

说到南直,他就想到了徐阁老……

高拱不禁打了个寒噤,忙对着揭帖反复推敲起来。

‘流寓两京间……他去南京,真的只是跟泰州学派中人来往吗?听说那李贽在苏州办什么女子学校、何心隐在松江办什么集体农场……’

高拱哎呀一声,猛地一拍桌子,他觉得自己明白张居正在暗示什么了!

赵贞吉八成去找徐阶了啊!自己怎么忘了那老东西了!

赵和徐都是王学门人,前者就是后者一手提拔起来的!

因为张居正对心学没什么兴趣,是以徐阶想让赵贞吉日后在朝中,担任心学的保护人。所以说赵贞吉是徐阁老的另一传人并不为过。

而且千万别以为徐阶现在被整得人不人鬼不鬼,就彻底没价值了。他的门生故吏还在,还有的是人念着他旧情。只是因为自己在位,才没人敢替他出头罢了。

但这些人还可以干别的啊!尤其是那些遭到自己报复,被自己贬斥放逐的徐党官员,怕是早就等着,有这么个人带着他们报仇雪恨了吧?

又想到如今朝中大员,多半还是当年徐阁老提拔起来的。真要是让赵贞吉把‘二次倾拱’搞成了,这些人不说落井下石,就是保持中立,都会让他颜面扫地,甚至严重动摇他的根基。

想到这一节,高阁老不由冷汗津津,一阵阵心跳过速。他感觉一道铁幕从幽暗中缓缓降下,一张大网自虚空笼罩在自己头顶……

隆庆元年那次阁潮时的一幕幕不堪的场面,在他眼前不断浮现,让高阁老呼吸愈发急促,渐如拉风箱一般。

“老爷,你别吓我们啊!”高超赶紧扶着他坐下,给他好一个顺气。高拱定下神来,抓住高超的手,惶急吩咐道:“快叫韩楫他们回来!”

第二百三十七章 晋西北全乱了

“结果,高胡子被你丈人一封揭帖带到了沟里,非但暂时搁置了对冯保的攻击,还必须要拉住你和你丈人,以免树敌太多,好集中力量,先消灭‘徐赵’联盟再说。”

赵家胡同赵家宅中,赵立本一边抽着探梅大腿上卷出来的雪茄,一边给孙子复盘张居正的全套行动。

“至此,你丈人自三月十二日来的所有行动,便告一段落了。可以说,他之前所有的安排……不论是亲自下场剖明心计、出卖冯保,还是忽悠人连上三本,都是为这封揭帖在做铺垫。那高胡子看似被一封信就轻易牵着鼻子走,其实在那之前,就已经被你丈人的组合拳,打得阵脚大乱、晕头转向了!”

说完他摇晃着又粗又长的雪茄道:“高胡子空有滔天的权势和无双的圣眷,却被你丈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只能说明他水平太菜。我看他绝对不是你丈人的对手!”

赵昊支着下巴,仔细回想着爷爷所说的每一步,一副诚心受教的模样。

“乖孙,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问就是。”赵立本磕掉烟灰,笑眯眯道。

“第一个问题,爷爷前日才返京,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赵公子便举手问道。

“这是个好问题,但你没必要知道答案。”赵立本喷一口烟在他脸上道:“下一个问题。”

“咳咳……”赵昊扇走扑面的白烟。其实爷爷不说他也知道,面对去岁以来高拱咄咄逼人的攻势,他能一直按兵不动,旁人却不一定能沉得住气。

比如爷爷和岳父大人。

去年婚礼前,老爷子提前进京时,八成借着跟张相公商议婚事的机会,与偶像密谋倒拱了。所以老爷子才会对岳父的行动了若指掌,并在关键时刻来京里坐镇,以免自己还是太年轻,跟岳父配合不好,或者被岳父当枪使了……

寻思片刻,赵公子又问道:“好吧,那‘徐赵’联盟到底存不存在?”

“视需要而定。”赵立本叼着雪茄走到窗前,顾盼自雄道:“如果他相信,就不存在,如果他不信邪,存在也不是什么难事。”

顿一下,老爷子霸气四射道:“再者,谁说‘彼赵’非‘此赵’来着?!”

赵公子忽然想起那句名言,‘感觉自己是世界之王,就去享受一支雪茄’。老爷子的形象还真符合这句话,如果再梳个背头,下巴更宽点儿,怀里抱个猫,就更有内味儿了。

可惜老爷子已秃,而且怀里只会抱个儿……

“最后一个问题,”赵昊接着提问道:“如果高阁老很快发现了,是岳父捣的鬼怎么办?”

“不会发现的。”赵立本摇头道:“汪文辉家境贫寒,从他入府学读书开始,老夫便一直资助他到中进士,他是完全值得信赖的。至于刘奋庸,那是泰州学派的人,泰州学派出疯子、出傻蛋,就是不会出软蛋。唯一所虑的是曹大,不过他家人已经被东厂‘保护’起来,谅他也不敢胡说八道的。”

“为何还要他们亲口说呢?”赵昊幽幽问道:“岳父能假传圣旨,人家就不会捏造他们的口供,来诱导高阁老吗?”

“哦?”赵立本一下僵住了,这是他去岁跟张居正制定计划时,所没有想到的。

是啊,既然老高在他们眼里,就是个好骗的大傻子。那在他身边那帮人眼里,难道不一样吗?

“韩楫那帮人再说你丈人的坏话,高胡子怕是不容易相信的。”赵立本咳嗽两声解释道。

“如果有比韩楫更可信的人说话呢?比如杨博。”赵昊追问道:“我不是抬杠,只是觉得做计划的话,肯定要考虑到最糟糕的情况。”

“那……怕是要麻烦了。”赵立本额头见汗,嘴硬强辩道:“不过杨博跟张相公还有老夫的关系都不错,应该不会多嘴吧。”

“那不一样的,高阁老近乎孤家寡人,跟他合作带来的利益,远大于跟岳父大人合作的好处。”赵昊缓缓摇头道:“杨博聪明绝顶,素来算无遗策,不得不防啊。”

“嗯……”赵立本终于被说服了,点点头,沉声道:“你说的有道理,赶紧去大纱帽胡同,提醒你丈人一下,让他提前想好对策。”

“好。”赵昊点头应下。

因为大预言术的缘故,他对山西帮的警觉和敌意,远超老爷子和岳父。不趁着这个机会,彻底搞坏双方关系,难保将来擅长横跳、节操欠奉的岳父大人,又会跟醋党媾和。

加上这一次,赵公子已经前前后后,把张四维搞下去三次了。实在是烦了也累了,不想再搞一次了。

……

三晋会馆,又到了喜闻乐见的吃面时间。

今日吃面天团的阵容十分庞大,在京的山西籍官员几乎都来了,就连韩楫都不避嫌了,也蹲在院子里呼啦呼啦吃起面来。

看到一辫子蒜拿出来,转眼就被剥了精光,杨博有些心疼地骂道:“球势,也不知给老子留两头。”

“坡公,这还有呢。”韩楫赶紧把自己剥好的一头蒜,递给杨博,借势挪到他身旁蹲着。

“这还差不多。额跟你说,吃面不就蒜,香味少一半。吃面不放醋,好比吃抹布。”杨博满意的就着蒜,呼啦呼啦吃起面来。

等到他吃完了面,把大瓷碗往大木桶里一丢,胡乱一抹嘴,对蹲在墙根屋檐下的一溜同乡后辈道:“刚刚吃刀削面的站起来。”

将近一半的山西籍官员,呼啦一下都站起来了。可见刀削面才是最受欢迎的。

“你们回去具本挽留高相爷,去吧去吧。”杨博摆摆手,刀削面派应一声,呼啦散去了。

“方才吃拉面的站起来。”杨博又道。

剩下一半人中的一半,站了起来。

“你们跟着疏庵公,他让你们怎么办,你们就怎么办。”杨博又摆摆手。

那四分之一的人应一声,跟着王国光去了。

然后杨博吩咐剩下的人道:“你们回去嘛都别干,只管睡觉觉。”

“是。”剩下的人高兴应下。得,白赚一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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