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880节

赵昊自然明白岳父大人的意思,轻声答道:“两位院长说,宅仁医会的方子很靠谱,如果不是皇上病的太重,八成是可以救回来的。”

“也就是说……”张居正手一哆嗦,烟头差点把袖子戳个洞。“他们的方案,很可能治不好?”

“再看七天吧。”赵昊长叹一声道:“能治好的话,七天后就会明显好转的。”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一浪更比一浪浪

根据赵昊的反馈,张相公决定先等上七天,要是七天后皇上的病还没起色,后面的攻势就可以省了。以免过犹不及,引火烧身。

其实高阁老比他还要关注皇帝的病情,毕竟现在给皇上在治病的,可是高拱推荐的大夫。而且还是高胡子说服陈皇后,放弃了原先的选择。

把皇帝治好了,自然大功一件,首辅大人英明独断,起码要加太傅衔的。可要是治不好,就是罪该万死了!

为了给皇帝祈福,他组织朝中百官一起斋醮祈福。京里的和尚道士也都被动员起来,向满天神佛祷告,希望能再借隆庆皇帝五百年……

别说,也不知是宅仁医会的神医厉害,还是朝野虔诚祷告的法力无边。总之从第三天开始,‘清河县’便不断传出喜讯,先是皇帝的高烧基本退了;然后每天都能苏醒一段时间,接着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还能用些汤药和燕窝之类了……

到了第七天上,皇帝身上的疮终于开始结痂了,精神状态也大大好转,据说还能坐起来一小会儿了!

“哈哈哈,好啊!”高阁老这七天寝食难安,已经熬得眼窝深陷,须发蓬乱,整个人跟鬼一样了。他闻报欢喜的冲出值房,挥舞着双手在院子里呼天抢地。“谢天谢地谢祖宗啊!吾皇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见元翁高兴成这样,内阁属官们也赶紧不顾‘军机重地、肃静得体’的要求,跟着蹦啊跳啊欢呼起来,好让老大显得没那么蠢。

张居正也在跟着欢呼的人群中,只是笑容却有一丢丢的勉强。

唉,就知道没那么简单。该搞还是得搞啊……

……

疯狂庆祝之后,高阁老让人将喜讯传遍京中,一是让朝野安心,圣躬无恙;二也能凸显他高阁老英明睿断,挽狂澜于既倒;三嘛,也是让那些不安好心的宵小,趁早打消蠢蠢欲动的念头!

高拱自己也满血复活,不顾手下人让他回府休息的劝说,让人把堆积数日的国务与部务,统统搬到正堂中,他要一口气全票拟出来!

潘晟上本请辞,票拟准奏!

詹事府詹事高仪,奏请起复张四维为詹事府少詹事,东宫侍班官?准奏!

文选郎欲外放户科科长汪文辉为宁夏佥事,准了!

还要外放宋之韩为浙江布政使司参议,分守杭嘉湖道。准准准!

其实他之所以积攒了这么多奏本不票拟,除了心绪不宁、不想干活外,也有不希望冯保那死太监利用皇帝病重,假传圣旨的因素在。

现在皇上大好了,谅那阉竖也不敢再胡作妄为了,高阁老当然要争分夺秒,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了!

高阁老正刷刷刷批个不停,突然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那里。

“元翁何事?”正在对面和他一起忙碌的张居正,赶紧过来探看,便见高阁老面前摆着一份奏疏,一扫上头的文字,他就知道是刘奋庸上的那份。

因为上头措辞的分寸,还是他帮着推敲的呢。

刘奋庸因为不是言官,所用子没有特殊标记,所以没有被通政司的韩楫提前发现,就混在一大堆各部所呈奏本中,送到了内阁。

说起来,刘奋庸这份子也不突兀,因为自圣躬有恙以来,各路官员都纷纷上疏,希望皇帝能保重龙体,不要再流连花丛云云。刘奋庸身为潜邸旧臣,自然更要上本请安劝谏了。

但他开头第一句,就让高阁老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了!

‘陛下践阼六载,朝纲若振饬,而大柄渐移!’

皇上你已经登基六年了,看上去朝纲好像振作了,但实际上你的权柄已经渐渐转移给旁人了……

然后他又说,其实现在朝廷百官不是不奉诏,而是因为陛下偷懒,所以才导致权柄旁落的。陛下你什么奏章都不看,不光忠良之言听不到,恐怕还会导致‘权奸蔽壅,势自此成’!

而且他还说,现在言官上本,不是为了国家,而是‘肆攻击以雪他人之愤,迎合权要,交荐拔以树淫朋之党者比也……’云云。

言官已经成了权奸撕咬仇敌,朋比为奸的工具了!

虽然一句话没都提到高阁老,却句句刺得高拱面红耳赤。这种含沙射影的伎俩最可恶了,能把人憋出内伤,却没法直接发火。要是一下被激怒的话,岂不是不打自招了?说明自己就是‘权奸’、自己一伙人是‘淫朋之党’了?

看到高阁老的脸被气成猪肝,却又发作不得的样子。张居正暗暗好笑,面上却义愤填膺道:“这个刘奋庸,劝谏皇上就劝谏皇上吧,干嘛要危言耸听,说得大明要权奸当道,奸党横行了一般!”

“他哪是为了劝皇上保重龙体、乾纲独断啊!”张居正起了头,高拱这才咬牙切齿道:“分明是拐着弯儿的血口喷人!他这口狗血,都喷到老夫脸上来了!”

“不至于吧,大家有潜邸之谊,他还是元翁的同乡不是?”张相公假惺惺开解道:“我看倒不至于有什么坏心眼,八成是为了让皇上注意他,才危言耸听。”

“唔……”高拱揪着乱蓬蓬的胡子,陷入了沉思。

张居正的说法也不是全无道理,这刘奋庸平时就阴阳怪气,一肚子牢骚,自以为怀才不遇,实际上草包一个。高阁老觉得让他给皇帝保管玉玺正好合适,所以潜邸旧人里就他一个没有被重用。难道真是他为了引起皇上,故作惊人之语,用力过猛了?

“阁老实在想知道原因,把他叫来问问就是了。”张居正又建议道。

“哼,他还没那么大面子!”高拱却冷哼一声,把刘奋庸那本奏章,往上呈御览的黄绸面匣子里一丢道:“这个不票拟了,如他所愿,进呈御览吧。”

“元翁,皇上龙体还未痊愈,看到此疏八成会发怒的。”张居正忙提醒道。

“那就在皇上精神好的时候送呈……”然而高拱就是想用这种方式,试探一下自己在隆庆皇帝心中,是否依然如初。

因为他也听到宫里的风声了,传说皇帝得那脏病的原因,是自己举荐的孟冲,带他去八大胡同染上的。这也是孟冲如今杳无声息的原因所在。

高阁老既自责为何要这种蠢材当司礼太监,又十分担心,皇帝会因此迁怒自己。

正好用这本拐弯抹角的奏章,来看看皇帝的态度如何……

……

结果隆庆皇帝的批红,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这让高拱一头雾水,他想跟孟冲问个明白,散本太监却告诉他,印公被发配去武当山替两位娘娘还愿了。据说两位娘娘向真武大帝许了愿,要是能让皇上赶紧康复,就为大帝重塑金身云云……

不过散本太监告诉他,这三个字的确皇上的原话。因为是潜邸旧臣上的本,所以厂公念给了皇帝听,皇上听了也没生气,只是说了句,知道了。

皇帝没有生气?可到底是不生气刘奋庸攻讦自己?还是没听出刘奋庸那厮的弦外之音来啊?高拱就不得而知了。

他想要向皇上当面问安,顺便问个明白,却被两宫以皇上仍需静养为由给拒绝了。

这种被隔离于皇帝之外的恐慌感,让高阁老感到无比烦躁,不过他很快就顾不上这茬了,因为更劲爆的弹章来了!

……

这第三道弹章是那曹大所上。

却说曹大没了靠山之后,惨遭韩楫等人霸凌一年多,已经没了初生牛犊的锐气,虽然很想报仇,但一直没胆量上这个弹章。

尤其是得知圣躬大好,他就更不敢胡说八道了。

然而昨天夜里,曾省吾拿皇帝给刘奋庸的批语来给他看。说你瞧,刘奋庸骂了高阁老,皇上并没有生气嘛,只是不痛不痒的批了个‘知道了’,这放在以前敢想象吗?

曹大承认,皇上没有维护高阁老,确实不可想象。

实际上,冯保给皇帝读刘奋庸的弹章时,有意把那几句敏感的话隐去了。他的理由也很硬气,这是为了避免让皇上生气嘛。

所以皇帝压根就不知道,刘奋庸在影射高阁老那茬,当然不会生气了。

高拱不知内情,是徒增惶恐。曹大不知内情,却给了他莫大的力量,真以为高阁老失了圣眷,张阁老要取而代之了。

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赶紧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吧!还能为张阁老立下大功,重新抱上大腿,何乐不为?

于是他第二天一早,就递上了自己早就写好的弹章!

因为他是户科给事中,弹本送上通政司,是要单独保管递送的。所以韩楫第一时间就看到了。

光那标题就能把他惊得头皮发麻‘臣曹大直言辅臣高拱大不忠十事疏’!

弹本上有火漆密封,按说通政司只管收发,是不可以开封的,应该原封不动送去司礼监,以示奏章都送呈御览。然后由司礼监再发给内阁票拟……这才是正规的流程。

然而如今高阁老权势滔天,韩楫更是肆无忌惮,直接撕开封口一看,被劲爆的内容吓得亡魂皆冒。

于是他省掉了送去司礼监的步骤,赶紧拿着那本弹章,跑向文渊阁!

“师相,不好了,有人要掀桌子啦!”

第二百三十四章 十大罪

今日张居正入值文华殿。

不过这会儿是中午,太子殿下回宫吃饭睡午觉去了,张相公也回到文渊阁,抓紧处理今日的国务,连午饭都是让人送到值房中吃的。

中书舍人们不禁暗暗感叹,连张相公都这么拼,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殊不知,张居正只是怕错过隔壁的好戏……

果然,他正就着千张扣肉吃香米饭呢,便听到隔壁响起噼里咔嚓的动静。

伺候他吃饭的姚旷,一边给张相公舀上一碗王八汤,一边挤眉弄眼,小声道:“来了。”

“嗯。”张居正点点头,将口中的饭菜细嚼慢咽下去,又吃了个滋阴补阳的王八蛋,这才拿起帕子擦擦嘴,施施然走向隔壁。

一进首辅值房,张居正便看到高拱将他钟爱的紫砂壶,丢到了对面的博物架上,结果又砸坏了几样古董……

“呀,元翁,怎么发这么大火?!”张相公露出担忧的神情,赶紧上前,跟韩楫一起夺下高阁老高高举起的盆景,重新搁在桌上。

“你自己看!”高拱怒气冲天道。他六十的老汉了,又好些天没休息好,刚才一阵折腾,已然脱力。就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张居正便弯下腰,捡起被丢在地上的那本弹章,装模作样的看起来。

不用说,曹大这篇大作,不谷也润色过。自然知道跟之前那两本影射高拱的奏章不同,这回可是指名道姓,重拳出击啊!

只见曹大说高拱蒙皇上信赖,圣眷之隆,史无前例!应该小心辅弼、奉公守正才是,然而他完全不思报效,放纵无忌,干些有负圣恩的不忠之事。然后他细数了高拱的十大不忠罪状

之前陛下圣体违和,群臣寝食不宁,唯独高某谈笑自若,甚至还到姻亲刑部侍郎曹金家饮酒作乐,完全不把陛下放在心上,其不忠一也!

东宫出阁讲读乃国家之重务,应当每日近侍左右,高拱却只欲五日一入、叩头而出,完全不把储君放在心上,其不忠二也!

自从高拱复出以来,就开始疯狂打击报复,把昔日直言他过错的官员一概罢黜,令朝堂善类一空,其不忠三也!

高拱掌管吏部以来,得到越级提拔的都是他的亲信门生,比如儿女亲家曹金,草包一个,却能由按察副使超升至刑部侍郎;比如门生韩楫,没干几天给事中,便超擢升为右通政使。完全是在疯狂培植亲信,其不忠四也!

科道官本是陛下耳目,高拱却大肆安排自己的门生为两京御史、给事中。这些人对高拱的罪恶皆隐晦不言,以达到闭塞言路的目地。此其结党为恶,其不忠五也!

昔日严嵩只是总理阁务,如今高拱兼掌吏部,官员的用舍予夺,都在他掌握之中。高拱权重于严嵩,专权放恣亦有过之而无不及,故内外皆知有拱而不知有陛下,其不忠六也!

高拱自称清廉,却也像当年严嵩一样开始贪财纳贿了。严嵩由严世蕃代为纳贿,高拱没儿子便让弟弟高才替自己收钱。他一班门生也争相纳贿、接受托请、徇私枉法。就连高拱自己去岁也借寿辰大肆敛财。还接受张四维的贿赂,将几次被弹劾归乡的张四维,授予东宫侍班。招权纳贿,赃迹大露,其不忠七也!

他还接受贿赂,为杀害沈炼的路楷脱罪。因为与徐阁老的私怨,就罢黜了戊午三子之一的吴时来,大肆打压了大批前朝建言旧臣,寒了天下忠臣之心,其不忠八也!

他才回京两年,便接连赶走了包括首辅李春芳在内的四位大学士,排挤同僚,大权独揽,其不忠九也!

他能起复都是勾结了中官陈洪,作为报答他帮陈洪当上了司礼太监。陈洪去后,他又为了控制司礼监,让一个目不识丁的厨子继任,内外勾结,窃主上威福,其不忠十也!

……

这十条罪状层层递进,越往后越要命!最后把高拱说成了比严嵩还可怕的权奸,基本就是个‘立皇帝’了。

更可怕的是,其所列罪状虽夸大其词、危言耸听,却大都有事实为依据,且朝野皆知。要真是查问起来,高阁老还真没法撇清干净!

没办法,高阁老本就是恣意恩仇、大开大阖的汉子。而且他要做事就得先揽权,就得把反对他的人统统赶走,当然要得罪大批人,留下无数的把柄了!

而且他弟弟和一班门生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屁股底下也确实不干净,比如那路楷的事情,高拱还是看了弹章才知道的。

韩科长左边脸上那发糕似的大掌印,也是这么来的……

所以此番高阁老受的打击分外严重,只见他双目赤红,面色铁青,嘴角不断的抽搐着,全靠一股邪火撑着了。

“这杀材真是该死啊!”张居正看完弹章,愤然道:“元辅拨乱反正、抵定四方,功在社稷、利在千秋!他居然敢以严嵩做比!”

“是啊,叔大……”高阁老扑扑簌簌流下了浑浊的泪水,长叹一声道:“老夫又没有儿子,贪财纳贿、结党营私有什么用?这几年,我把命都豁出来,才收拾好山河。正待鼓足余勇,革久布新,为大明缔造一个‘隆庆中兴’呢……他们眼都瞎吗?看不到老夫的所作所为吗?”

“他们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韩楫狼狈的捂着脸,恶狠狠的盯着张居正道:“对吧,张、相、公?!”

这场风波就是醋党挑起来的,韩楫当然能猜到曹大上的这致命一本,八成跟张居正有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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