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879节

而且性子急的人往往就容易轻信冲动,重重情由之下,结果就是高阁老深信不疑了。

“叔大,你带来的这个消息太宝贵了!”他感激的握着张居正的手道:“不然廷推的正当性,就要被阉竖玷污了!”

“仆从来都对元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张居正沉声道:“只是潘水帘确实很有希望入阁,元辅还是好好劝劝他,莫入歧途啊!”

“劝个屁!老夫这就安排人让他致仕,看他还怎么上廷推!”却听高拱狠厉道。

他平生最恨吃里扒外的人了,当然是吃自己扒别人那种……

……

两人正在首辅值房中说着话,房门忽然一下被推开了。

“师相,姓汪的反了天……”韩楫气冲冲走进来,忽然看到张居正也在。

他缩缩脖子,赶紧想要退出去。

“进来!”高拱黑着脸骂道:“都穿上绯袍了,还这么冒冒失失的!”

“哎……”韩楫讪讪的走进来,向高拱和张居正行礼。

“什么事?”高拱头回看他有些不顺眼。

“呵呵,没什么事儿……”韩楫含糊说一声,瞄一眼张居正。

“那仆先告退了。”张居正便识趣的起身。

“不必,老夫事无不可对人言,对叔大更是如此!”高拱却断然道:“讲!”

“哎。”韩楫只好应一声,磨磨蹭蹭从袖中拿出一本弹章,奉给高阁老道:“这是通政司刚收到的。”

高拱接过来,见那弹章乃自己的门生,工科都给事中汪文辉所上。张居正赶紧从桌上给他拿起老花镜,动作比韩楫还麻利。

韩楫无奈暗叹,一大意,失位了。

高阁老戴上镜子快速掠过开头的废话,看向主要内容曰:

‘先帝末年所任大臣,本协恭济务,无少衅嫌。始于一二言官见庙堂议论稍殊,遂潜察低昂、窥所向而攻其所忌。致颠倒是非,荧惑圣听,伤国家大体。苟踵承前弊,交煽并构,使正人不安其位,恐宋元之祸,复见于今,是为倾陷!’

汪文辉竟将汪汪队说成是造成隆庆朝堂倾轧严重的祸乱之源!而且骂的这么难听,也难怪会把韩楫气得忘乎所以。

这是在言官弹劾言官啊,汪汪队窝里斗狗咬狗了!

‘倾陷’之外,他又列了言官的三条罪状,一曰‘纷更’,意思是因为言官胡乱指手画脚,导致六部轻变祖制、迁就一时,以‘苟且应付言官’。然而出了问题,却没人负责,只能继续胡改一气,让官民无所适从,乱象丛生。

二曰‘苛刻’,意思是这些言官鸡蛋里挑骨头,对官员求全责备。‘搜抉小疵,指为大蠹,极言丑诋,使决引去。以此求人,国家安得全才而用之’?

三曰‘求胜’。‘言官能规切人主,纠弹大臣。然而言官之短,谁为指之者?’现在言官论事论人不当,部臣予以指出,便会愤然不平。言官之间也互相包庇,从不弹劾言官,美其名曰‘体统当如是’,是为‘求胜’!

汪文辉辛辣的讽刺说,‘这些言官尚不肯一言受过,何以责难君父哉?’他们自己一句重话都听不得,骂起皇帝来却滔滔不绝,真是无耻之尤的双标狗啊!

高拱平心而论,这四条虽然辛辣,但还算切中。他当年就对言官恨之入骨,只是当把科道都换上自己人后……我草,真香!

不过狗终究还是狗,被骂两句就骂两句吧。但汪文辉的最后一段话,深深刺痛了高拱。

他在这一段中,劝铨选大臣不要再用‘生事之人’担任言官。因为生事之人都心术不正,专拍马屁,会导致‘大臣任己专断,即有阙失,孰从闻之?盖宰相之职,不当以救时自足,当以格心为本。愿陛下明饬中外,消朋比之私,还淳厚之俗,天下幸甚。’

尤其是最后两句,简直是在啪啪啪打高阁老的脸!

高拱平素自诩‘救时宰相’,然而他弟子却说宰相最重要的不是‘救时’,而是‘匡正人心’为本。也就是说,他高胡子不!称!职!

他弟子还劝皇帝‘消朋比之私,还淳厚之俗’,也就是说他高胡子朋比为奸,结党营私,搞得风气大坏了呗!

素来自视极高的高阁老,哪能受得了这种含沙射影的指责?而且又是来自他弟子的!

咦,为什么要说又……

因为之前俺答封贡时,他的门生叶梦熊就已经干过一次了。但那好歹是政见不同,反对封贡而已,并没有直接打老师脸。

可就那样,都把高拱气得臭骂一顿,把他贬为县丞了!

现在汪文辉可是直接打脸,还往他的老脸上吐了口水,高拱简直要七窍生烟了!

“真是反了天了!”他嗷的一声,把头往后一仰,差点没背过气去。张居正和韩楫赶紧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茶水,好容易才帮他缓过这口气来。

高拱羞愤难当,哆嗦着命令韩楫道:“把那欺师灭祖的孽障给我带来,老夫要亲自问问他,到底还有没有良心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强弱易位

“哎。”韩楫赶紧跑去拿人,值房中又只剩下二相。

“叔大,老夫现在信了你的话,我那帮弟子真不是人啊!”高拱老泪纵横,使劲捶着胸口道:“丢人啊,丢死人了……”

“元翁息怒,要保重身体啊……”张相公这位始作俑者,赶紧假惺惺的劝解。

“不必说了,老夫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丑恶!”高拱叹息道:“可笑老夫还以为他们忠君爱国,尊师重道。唉,真是瞎了眼啊!”

接着他也不再替汪汪队打掩护,把他们说那些坏话,都告诉了张相公。

张居正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官袍后背全都湿透了。因为这些所谓谗言也不尽然全是构陷,很多都是他和他女婿真干过说过的。

至于高拱说,弟子们要交章弹劾他,却被自己拦下了。张居正却是不信的,只以为是高阁老在跟自己一样诿过于人罢了。

“好了好了,不要往心里去了。老夫向你保证,日后他们的鬼话,一句也不信了。这下放心了吧?”高拱却以为他是气得,没想到其实是吓得。

张相公唯唯诺诺应下,又赶紧向元辅表了一番忠心。

“好了,你先回府休息吧。”高拱说完又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反而会让张居正心生戒备。他也不想自己清理门户时,被旁人看到。

张居正便告退出去,出门时正好碰见韩楫和雒遵、程文等人,押着汪文辉来到内阁。

张相公旋即七情上面,把脸一拉,朝韩楫等人喝道:“几位,我们什么仇什么怨?要你们在元辅面前百般诋毁于我?!”

“这……”别看韩楫现在是四品官了,但在官居一品的张相公面前,还是跟孙子没区别。

雒遵、程文这些还没得道的猴子就更别说了。挨训得站好,一句不能还嘴……真后悔跟着来啊,笑话没看成,自己却成了旁人眼里的笑话。

汪汪队支支吾吾答不上话,只能由着张居正劈头盖脸痛斥一顿。在那汪文辉听来,张相公无疑是在帮自己撑腰,心里不由暖洋洋的。

直到高拱打开门出来,张相公才停住了骂。

“好了叔大,把他们当成狗屁放了吧!”高阁老半安抚半制止张居正一句,然后狠狠的瞪一眼韩楫等人道:“还不快跟张相公赔罪?再胡乱诋毁阁老,看老夫怎么收拾你们!”

韩楫等人都懵了,心说不对啊,到底谁跟谁一伙的?怎么我们成了坏人了?

但这会儿也没法分辩,只好老老实实向张居正一躬到底,抽着自己耳光说以后不敢了。

内阁里的中书舍人之类,纷纷从窗缝门缝里瞧着不可一世的汪汪队,被训成了霜打的茄子,看的别提多高兴了。

他们看到张相公虽然碍于高阁老的面子,接受了汪汪队的道歉。却一直眼神冰冷,一副我恨死你们的表情。心说,看来这事儿还没完……

殊不知,张相公要的就是这效果、他要让高拱和内阁众人都看到,自己和汪汪队结下了天大的梁子。

这样往后韩楫等人再想跟高拱进献‘谗言’,就要被强烈怀疑是出于私怨了,可信度自然大打折扣了……

果然,后来听汪文辉说,进去值房之后,任凭韩楫那帮人如何辩解,说我们是忠张居正是奸的,高阁老都坚决不信了……

当然,汪文辉自己也没好过。不过并非因为他骂言官,而是因为那几句指责宰相的话。

汪文辉自然指天发誓,自己没那个意思,只是就事论事,希望师相不要再放纵汪汪队下去了。

高拱虽然将信将疑,然而弹章已经上来了,只能呈上去。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冯保绝对不会留中的。所以各衙门最终都会看到这篇让自己颜面尽失的弹章了。

高阁把汪文辉臭骂一顿,让他回去收拾行李,准备等着外放吧……

汪文辉自然有心理准备,听到只是外放,他甚至有些窃喜,还以为这次要被削职为民、永不叙用了呢。外放自然就还有回来的机会……

哦对了,他是徽州府婺源县人氏,婺源与休宁是邻县。

……

待到处理完了叛徒汪文辉,把他撵出值房后,高拱又恶狠狠看向一帮逆徒,骂道:

“现在知道张江陵的厉害了吧?!”

“……”韩楫等人先一愣,旋即狂喜道:“师相,原先您看出他是在演戏了?!”

“他肯定有演的成分,但那是你们咬人在先。”高拱冷冷道:“记得老夫清楚说过,先不要动,你们是不是当耳旁风了?!”

“绝对没有啊,师相!”韩楫等人赶紧矢口否认。

多年后师生重聚复盘时,都认为这里他们犯的最大的错误因为以高阁老的聪明才智,冷静下来后,自然想到,这会不会是张居正察觉到危险,自救的手段?但当时弟子们却坚决否认,他们要搞张居正。韩楫更不敢告诉高拱,自己其实还是个二五仔。

结果高拱便以动机不足为由,否定了这一正确答案。以至于后面一错再错……

高拱的目光扫过众门生,最后落在自己的小老乡宋之韩身上道:“元卿,你在六科也有些年岁,可以转迁了。过几日便外放个参议吧。”

首辅兼天官,升降任免官员就是这么方便。

宋之韩脸色一白道:“师相,不去不中?”

“不中。”高拱断然道:“不论怎样,张相公是次辅,他发了这么大的火,老夫不能没有表示。”

“中……”宋之韩抽泣点头,没想到自己成了‘表示’。

“哭个屁!赶明儿去文选郎那里挑个好地方当个道员,好好干两年就能当上封疆大吏,不比整天在六科廊打转强?”高拱哼一声道。

“嗯。”见师相是有安排的,宋之韩才止住哭,心说哭哭还是有用的。

“另外你明天上个本,找个罪名弹劾一下潘晟。”高拱又废物利用道。

这样潘晟就必须上本请辞了,在皇帝下旨慰留前不能再回来上班。高拱便可以趁这会儿把高仪廷推入阁了……

然后再宣布宋之韩外放,安抚张居正的同时,也安抚一下潘晟,一物两用,杜绝浪费。

“中,啊?”宋之韩一愣。韩楫等人也呆了,师相不会被荆人下降头了吧?怎么专干自己人啊?

“水帘欲效某人,靠中官骤贵。”高拱恨声道,却不肯说是张居正告诉自己的。许是觉得那样会显得他,听风就是雨吧。

……

张居正表演完毕,便按照高拱的指示,回府休息了。

书房中,张居正换一身舒适的居家便袍,疲惫的靠在躺椅上,手里还夹着根女婿孝敬的胜利牌雪茄。

在文渊阁的表演让他筋疲力尽,必须要来根事后烟放松一下了。

一旁的女婿给他点上雪茄,轻声问道:“这么说,警报可以解除了?后面的奏疏就不用上了?”

“这种时候,怎么能放松警惕?”张相公有模有样的吞云吐雾道:“而且高新郑不是蠢人,为父这番表演,他最多将信将疑,不会我说什么信什么的。”

“八成是这样。”赵昊点点头,他记得隆庆六年上半年这段高层斗争,分外云诡波谲。哪怕有一方是傻白甜的话,都搞不了那么热闹。

“所以光你那老乡一道奏疏还不够,不然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回过味来的。”张居正淡淡道:“得再接再厉,彻底把他搞乱,将他的思路带偏才行。”

“这样啊……”赵昊心中打个哆嗦,偶像实在是太可怕了,在绝境中都能漂亮的反杀,而且还是连招,让人没法停下来思考的那种……

将来要是搞自己,可怎么招架的住啊?

不会有那一天的,偶像可是最亲爱的岳父大人啊……

“但时间一长,总会离真相越来越近的。”张居正自然不知道他会想那么远,依然自顾自道:“而且,当他怀疑到一定程度,肯定会试探为父的。比如,他要驱逐冯保,我救是不救?这不是自己吓自己,因为皇上病倒,孟冲又不识字,冯保的位子前所未有的重要,高阁老几乎是一定要换掉他的。”

“要是不救冯保,我们可麻烦了。”赵昊苦笑道,他本身就靠着冯保的包庇。现在岳父大人又玩起了躲在暗处发号施令,让冯保假传圣旨当恶人的把戏。

事实上,自从皇帝病重之后,张居正和高拱就强弱易位了。因为现在高拱根本没法上达天听。在冯保的配合下,上谕就是他张相公的意思,自己还不沾因果。简直不要太美滋滋。要是冯保完蛋,这好事儿定然一去不复返了。

“不救他,我们就输定了。救他,立即露馅完蛋。”张居正看着雪茄头上那橘红的火光、雪白的烟灰,心说抽一支烟多像是人的短暂一生啊。

张相公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皇上还能不能清醒了?”

他问的不是能不能痊愈,而是能不能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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