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878节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十二点,终于等来了午餐时间。吃完饭可以睡个午觉玩一会儿了。但午休时间也仅有两个小时,下午两点,又得准时上课,这次由侍书官员教他握笔写字,点画端楷。

一直到黄昏,也就是这会儿,才能下课回宫吃晚饭。

“那可真够辛苦的。”赵公子感同身受的点点头,还好本公子只当老师不当学生。

“这还没完呢。”小胖子哭丧着脸道:“晚饭之后,我娘还要我写一百个字,大伴还不肯帮我写,只给我娘当帮凶。我每天都累得要死,根本没时间看动画片,三月新番到现在也就才看了五遍,呜呜……”

“五遍不少了……”冯公公一旁小声道。

“你闭嘴,你个叛徒!”朱翊钧瞪一眼冯公公,继续对赵昊道:“你帮我想想办法吧。要不你来给我当老师,就教我画动画片好吧?”

赵昊心说那你得加入徐氏兄弟影业,面上还是安慰太子说,好的好的,你反应的情况,我们了解到了,会帮你反馈上去的……

可太子哪有那么好糊弄?死缠着不放开他。赵公子只好凑在他耳边,教他‘逃学旷课三十六式’中的前三式。好说歹说,终于把朱翊钧安抚住,哄回轿子上。

趁这功夫,冯保向赵昊投去问询的目光。

赵昊微微摇头,意思是最后没选我们。

却不知冯公公是怎么理解的,居然情不自禁的嘴角上翘,就连离去的步伐都变得轻飘飘的。

赵公子无奈的摇摇头,这宫里一个个的都不正常。

……

那厢间,张居正也回到文渊阁。

文渊阁就在文华殿后头,所以没跟赵昊打照面。

不过一回内阁,高阁老就迫不及待的把这个好消息,亲自告诉了他。

高拱紧紧盯着张居正的脸,想欣赏下他的表情,该是何等的失落?

小子,记住了,你那一套都是老夫教的!在我手里你翻不起浪花来的!

然而此时的高阁老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接下来将目睹大明朝最牛伯夷的一系列个人表演。他将在这段表演中,被张相公的迷魂大法,搞得云里雾里,一直到几年以后才回过味来,之后便步了他大哥的后尘……

只见几乎毫无延迟,张相公的脸上便露出欣喜的笑容。“这么说,圣躬终于可以痊愈了?”

“呵呵,还不好说,不过想来十八位名医一起上阵,什么病都能治好的!”高拱一愣怔,没想到张居正的第一反应会是高兴。

第二百三十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见张居正对皇上还是有感情的。高拱心说,没想到这小子还有点良心。便放缓了语气道:“这阵子万钧的重担都压在你我肩上,实在太辛苦了。这下终于可以稍稍松口气了。”

“确实够辛苦的,”张居正苦笑揉着太阳穴道:“隔一日去一次文华殿,两天的奏章就得一天票拟完,实在吃不消啊。”

“哦?原来你也吃不消啊?”高拱似笑非笑道:“还以为张相公甘之若饴呢。”

“元翁哪的话?不瞒你说,我最近这一阵阵头晕目眩,下午教太子运笔的时候,把一捺都写出格了……”张居正说着建议道:“元翁,再上道奏章,请求给内阁加人,分担一下吧。”

“哦?”这下高拱彻底被搞糊涂了,不禁放声大笑道:“哈哈,这是太阳打那边出来了?”

……

要知道,上月两人便联名奏请过增加阁员,当然那次是高拱提出的,他记得张居正当时就有些不太愿意。

张相公当然不愿意了,因为这次高拱是有意让高仪入阁,来牵制他一下的。但胳膊拗不过大腿,张相公还是捏着鼻子在子上签名了。

但让高拱没想到的是,没几天司礼监发下一道上谕曰:‘卿二人同心辅政,不必添人。’

因为当时皇帝尚未昏迷,是以高阁老以为这是皇帝信任他俩,不希望内阁再起风波的缘故。毕竟高阁老有专干大学士的前科,似乎除了张居正,他跟谁也处不好……

然而韩楫等人却私下对高拱说,这是荆人不愿让旁人入阁掣肘他,才会捏造了这道旨意交给冯保,然后利用皇帝头脑不清,从中批出的。

高拱起先自然不信,觉得冯保没那么大胆子。但弟子们都说,那孟冲目不识丁,另外几个秉笔太监,早就被冯保控制了。如今孟冲在皇帝身边寸步不离,司礼监更成了冯保的天下。

并说他们下一步的计划,就是唆使言官攻击他。如果再有阁老在,就不便他们行事了。现在只有两人在阁,高阁老一旦被弹劾,即当回避,则荆人便可独自在阁,届时与冯保内外勾结,再趁着皇帝糊涂时,捏造一道赐金放还的诏书,他高胡子就真的没戏了。

高拱被惊出一身冷汗,虽然不大相信张居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就不怕等皇上病好了,跟他算账吗?但还是免不了开始处处提防张居正了。

虽然后来一直没有如弟子们所言,有言官蹦出来弹劾他。但韩楫们的那番话,还是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心上,让他看张大帅哥越来越不顺眼。

所以说,那次引入阁员未果,便是两人关系彻底走坏的转折点了。

高拱没想到,张居正居然主动提起此事。

于是高阁老讽刺一句,便冷笑听他如何说。

只见张相公闻言先是一愣怔,一张俊脸旋即渐渐涨红,将吃惊、恍然与委屈等连串情绪,一一清晰表现出来。

“怎么,我说错了吗?”高拱不解问道。

“怪不得这些日子,元翁疏远于仆。”张居正又面现委屈道:“原来元翁以为内阁增员不成,是仆捣的鬼啊?!”

看他冤枉的眼泪都要下来了,高拱反问一句道:“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张居正老脸通红道:“这简直是在侮辱不谷的操守和智力!”

“怎么讲?”高拱眉头蹙起来,脸上戏谑之色荡然无存。

“说句掉价的话。元翁,仅你我二人在阁,仆才难受好吗?我说出去是堂堂次辅,实际干的却是阁员的活。不管六部两京十三省哪头的事情,元翁一声吩咐下来,都得仆来调查、研究、沟通、扯皮……忙的昏天黑地不说,一个差池,就让你骂的狗血喷头!元翁,这些事别人不知,你会不知?你说,仆会愿意这样过的日子?我是受虐狂吗?!我做梦都想有人给我分担分担,替我承受元辅的臭脾气!”

说到后头,他本体都激动的无风自飘了,为他的话提供了强烈的真实感。

“倒也是哈。”高拱有些羡慕的摸摸自己,乱蓬蓬钢针似的胡子道:“看来你很不爽老夫的臭脾气嘛。”

“对,不谷不喜欢被人骂。”张相公傲娇的点点头,还吸了下鼻子。配合他现在受气小媳妇的模样,内味儿太绝了。

“好好好,以后对你客气点就是。”这让高阁老却十分受用,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叔大的真性情。

说着,他却又状若不经意反问道:“但老夫记得,上月让你联署时,你变了脸色,明显是不快嘛。”

“仆第一反应是以为,阁老对我不满了。所以不是不快,是慌了神。”张居正马上给出解释道:“但后来仔细一想,阁老何其磊落?素来快意恩仇,对谁不满直接撵出内阁,哪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这才知道,是仆想多了。”

“本来就是嘛……”高拱联想到上午时,邵芳对自己说赵昊被岳父逼着,已经向自己服软的事情。不禁感觉自己可能真是误判了叔大。这让他十分开心,大笑道:“好了好了,日后老夫不听别人说三道四,继续与你上本就是。”

“元辅听谁说三道四了?”张居正却敏锐抓住了高拱的话头,沉痛问道:“是什么人在挑拨我们的关系?!”

“唉,别乱猜,没有的事。”高拱自知失言,想要掩盖过去。

张居正却满脸受伤的揪着不放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韩楫那帮子小辈!他们看不惯元翁对仆言听计从,事无巨细与我商议,想取我而代之,故而日日进献谗言!让元翁有事,已经不再垂询于我,而是避我不及了!”

“别瞎说,他们不敢。”高拱肯定是不承认的。

“其实仆早就听到一些流言蜚语,说什么‘新郑虽为首相,实则江陵为政。江陵所荐拔皆引为己功,外人知江陵不知新郑也’!”张居正一副竹筒倒豆子的架势,情绪激动道:

“还说前番定东宫讲官时,因为左中允申时行、右中允王锡爵均不见用。我便数度以此说事儿,诋毁元辅说什么‘两中允见为宫僚不用,而用其私人者何也?’”张居正顿足问道:“元辅,此等浅薄之语,是我张居正能说出来的话吗?”

“确实不像……”高拱也有些回过味来了,韩楫他们传的这些话,确实不像张居正这种水平的人说出来的。

“不遭人妒是庸才,仆不怕有人诋毁。让我真正痛苦的是元翁竟信了旁人,却不信我?!难道你忘了我们二十年的同志之情吗?忘了我们要一起拨乱反正,开创盛世的皋夔之约吗?忘了我们永不猜疑,永不背叛的誓言吗?!”

“唉……”高拱登时也眼圈有些发红。过去二十多年,与张居正亦师亦友的交往,是他最宝贵的财富之一。仅次于与隆庆的师生父子情。

他忘不了在翰林院时,与这个小自己十二岁的后辈,日相讲析理义,商确治道,至忘形骸时的快乐。

忘不了同入裕邸,一起为今上抵挡四面八方明枪暗箭时的同仇敌忾。

忘不了裕王身登大宝时,两人相约为君父共成化理时的壮志豪情。

忘不了自己被徐阶那个老王八排挤以归时,两人书信往来,相望不忘时的情比金坚。

更忘不了自己东山再起,离不开他的苦心谋划,全力促成!

这就是高阁老为何总是,对叔大下不了狠心的原因。因为在他看来否定了张居正,就是否定了自己。干掉了张居正,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个瞎子……

现在见张居正也还念着旧情,刚六十的老汉眼泪都要下来了。“叔大啊,让我们都找回初心吧……”

“敢不从命?!”张居正与老高执手相望泪眼道。

两人的感情正急速回温,谁知高拱又冷不丁问道:“对了叔大,韩楫他们那些话,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呢?”

“是韩楫那帮人自己,把离间阁老当成好大成就,在酒桌上胡乱吹嘘,被东厂探子给记下了。”张居正坦然道:“前日在文华殿时,又被冯保故意泄露给仆的。”

“哦?”高拱又蒙了一下,没想到张居正又主动交代起冯保的事来了。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不知叔大还要给自己多少‘惊喜’?

“我知道,那些人还就此说我与冯保勾结云云,然而真相却是,那是冯保一直单方面想拉我一起对付元翁的!”张居正义正言辞道:“每次仆去文华殿看视,他便也跟着太子而至,一是借机反复挑唆,二是效仿那曹孟德离间韩遂与马超之计而已。但仆非韩遂,元翁更非马孟起那等有勇无谋之辈,所以他这番挑拨注定只会贻笑大方而已!”

“你等下,容老夫捋捋……”见张居正又洗清了一个罪状,高拱一时有些懵,心说难道自己真的冤枉叔大了?他还像当年那样‘一片冰心在玉壶’,只是被人拼命抹黑成了尿壶?

那自己那帮门生,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

第二百三十一章 欺师灭祖第一疏

张居正这一番爆料,把高胡子脑瓜子爆得嗡嗡的。心说难道那班门生一个一个的串通起来蒙骗自己?连一个说真话的都没有?

这怎么可能?

高阁老很快冷静下来,决定关于弟子们的事情,回头审问清楚再说。眼下还是先弄清楚,冯保拉拢张居正,到底想搞什么鬼吧?莫非他真以为两人联合起来,就能对付的了老夫?不会这么幼稚吧?

不会吧?

“那阉竖想要怎么对付老夫?”高拱黑着脸问道。

“仆对他反复讲过,以元辅的圣眷、能力和威望,地位稳若磐石,他绝对撼不动的。”只听张居正道:“在仆劝说下,他已经打消了铤而走险的念头。但不想放过眼下这个浑水摸鱼的好机会,请仆务必趁着内阁缺人,帮忙将他的人选推为大学士。”

“谁?”高拱沉声问一句。

“潘水帘。”张居正便缓缓答道。

“他?”高阁老倒吸口冷气,脸色愈加阴沉。

‘水帘’是礼部尚书潘晟的号。礼部尚书素来是递补内阁大学士的首选,谁当上这个大宗伯,入阁的呼声都不会低。潘晟自然也不例外。

而且潘晟是高拱的同年。大明官员混官场,全靠三同,‘同年’作为其一,这层关系自然不容忽视。

所以高拱的夹袋中,有资格入阁的其实是两个。只是因为潘晟入阁是早晚的事儿,用不着他操心,所以高阁老才一直在为另一位同年高仪造势。

人家高仪原本在家安心养病,是高拱作为举荐杨博的陪衬,上本奏请起复的。入京后却因为高拱占了一个尚书的位子,导致他没当上部院正堂,所以高拱也有补偿心理在里头。

然而高仪过于老实,也没什么小圈子,高拱担心他过不了廷推,不帮他拉拉票怎么成?

但这不意味着潘晟不重要,在高阁老的构想中,将来潘晟才是替代张居正的人选。至于高仪嘛,只是高阁老用来证明,跟自己混有肉吃的吉祥物罢了。

……

张居正就像一只冷静的猎鹰,在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高仪身上时,他却把目光投向了潘晟。

他知道增加阁员已经在所难免,当然要尽量让自己不那么被动了。如果吏部拟定廷推的人选,都是高阁老夹袋中的人物,也绝对要避免高仪和潘晟同时入阁,那样自己左右为男,头上还有个高胡子,还不得每天都过得欲仙欲死?

如果只让一个人入阁的话,病恹恹的高仪当然比年富力强的潘晟,对自己的威胁更小了。

张相公知道潘晟自以为入阁板上钉钉,所以为了避嫌故意跟高阁老保持距离。便想出这么招一石二鸟来,既能重获高阁老的信任,又可以除去一个潜在的劲敌!

哦对,还可以解释最近冯保与自己过从甚密的原因……都是死太监缠着人家,人家其实心还是元翁的。这一波,张相公简直赢麻了。

张相公是徐阁老的高足,构陷技能已经满点了。他为何将潘晟和冯保扯上关系?因为潘晟当翰林时,曾长期负责教导内书堂……也就是给太监上文化课。冯保就是他的学生,而且这死太监表现的十分尊师重道,逢年过节都必备厚礼,酬谢恩师。

其实这是正常的人情往来,在平时也没人说三道四。但值此紫微晦暗的敏感时刻,高阁老也难免担心潘晟一入阁,就会跟冯保勾结起来。到时候岂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其实高阁老本打算,过几天跟潘晟谈谈话,告诉他自己会尽力争取两个入阁名额,那样就是他跟高仪一人一个。可要是皇上只同意增加一个,便委屈他这次让一让,反正他肯定能入阁,晚几天又有何妨?

没想到冯保还想插一杠子,卖他这个人情……

冯公公身为东厂太监,不知握着多少官员的把柄,要是他横插一杠,那高仪就是有他高阁老力捧,廷推都赢不了潘晟。

加之前番殷士儋入阁,就是走了太监的路子。现在潘晟有样学样,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嘛。

谎言就是这样,七分真三分假才可信。张相公更是九分真一分假,让人难以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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