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69节

“等下,我陪你去。”

见是那在味极鲜拥有雅间的吴康远,高武也没阻拦。

马车上,赵昊奇怪问吴康远道:“你又不用乡试,去凑什么热闹?”

“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我还能帮着说上话。”吴康远掸了掸身上,代表举人身份的黑花缎圆领袍,得意洋洋地说道:“就算平安无事,我跟着瞧瞧他们遭罪也过瘾。”

“阴暗的心理。”赵昊笑骂一声,却不会将他赶下马车。

吴康远是吴时来侄子的事情已经确凿无疑,赵公子跟他套近乎还来不及,怎么会把他撵下车呢?

何况有个人陪着也不错,至少让赵昊心里没那么忐忑了……不管准备多充分,只要想到四千多考生仅有一百多人中举,他就还是慌成狗。

……

轿子在离贡院还有两个街口的大中街停下,再往前便水泄不通了,轿夫想往前送都不可能。

四千多名考生,再加上送考的车轿仆从、家人亲族,那拥挤不堪的场面可想而知。

是以经验丰富的赵守正,提前命轿夫停下,和两位徒孙步行过去贡院。

高武和几名担任护卫的壮汉,从人群中硬生生挤出一条道来,是以三人走得并不狼狈。

二阳可是头回乡试,这时听到远处贡院炮响,都有些担心道:“这是要进场吗?咱们得快点。”

“不急,这三声炮是贡院开栅门,还要放三炮开大门,再放三炮开龙门。”赵守正却轻车熟路、不慌不忙地笑道:“放完了炮,还要在至公堂设香案,请三界伏魔大帝关圣帝君进场来镇压,请周将军进场来巡场。请七曲文昌开化梓潼帝君进场来主试,请魁星老爷进场来放光。”

“徒孙,不是师祖自夸,论起进贡院的次数,你们加起来都不如我……”见两位天才徒孙听得目瞪口呆,赵守正不由有些自豪。

“师祖果然厉害,徒孙远远不及……”二阳忙吹捧一句,心中未免腹诽,这种次数还是越少越好吧?

说话间,三人终于到了贡院门外,果然见龙门还没打开,离着入场还早。

但各府送考的教授,已经在旗下大声吆喝考生集合了。

二阳便拜别了师父师公,朝着苏州府、常州府两面相邻的旗子走去。

那苏州、常州的两位府学教授正焦急的四处张望,看到二阳过来,才大松了口气道:“你们可算来了,真要把人急死!”

这两位可是两府取得好名次的希望所在啊。

那边,赵昊将父亲送到国子监的旗下,深深一揖道:“祝顺利。”

“我儿放心。”赵守正重重点头,这是他第六次入考场,头一次这样信心满满。

为了不让父亲分心,赵昊便和吴康远等人先行离去,只留方文和高武在旁侍奉赵守正。

……

赵昊和吴康远,来到与贡院一水相隔的一处三层酒楼。

酒楼没有招牌、上着门板,明显处于歇业状态,却有熟人手持铁棒在门口站岗。

“咦,这不是味极鲜的小本家吗?”吴康远笑着朝吴玉摆了摆手。

吴玉笑笑,又向赵昊行一礼,打开了紧闭的店门。

吴康远忽然想起来道:“这是方掌柜原先那家酒店?”

赵昊点点头,带着他走进店去,便见里头已经收拾的一尘不染,只是桌椅柜台俱无,显得十分空旷。

但两人上去二层楼,进了最大的那个包厢中,吴康远却见里头桌椅陈设俱全,还摆着几盆兰花,挂着几幅立轴,显然是精心布置过的。

包厢的一溜轩窗全部敞开,凉爽的河风吹拂进来,让人神情为之一振。

赵昊便和吴康远,在对着河面的罗汉床上坐下,一边沏茶一边解释道:“这不正好秋闱,想要在贡院边上,租个院子给考生休息,却是有钱也租不到。”

“那当然,别说这秦淮河畔,就是各省城的贡院附近,不提前半年订好,根本租不到住处的。”吴康远看着近在咫尺的贡院粉墙,颇有经验地说道。

乡试从初九日开始,一共要考三场,至十八日方结束。这期间,每场完毕,考生都要出来贡院,等到次日再进去考下一场。为了让考生休息好,不要那么狼狈,在贡院旁赁个住处还是很有必要的。

“谁承想,方掌柜不声不响就把这里布置好了。”赵昊笑着指指头顶道:“楼上的包厢都被他改成卧室了,晚上咱们可以睡在上头。”

“嘿嘿,真会享受。”吴康远羡慕不已,当年他乡试时,受到叔父牵连,可是吃了不少苦头的。“我现在就盼着他们都能考中,到时候跟你们一起进京,一路上肯定舒服。”

“承你吉言。”赵昊笑着点点头。

……

不说贡院外两个闲人的闲扯淡,单说三位考生排队捱到中午,才陆续点完名进场。然后经过一番不可描述的严格搜检后,这才到二门接了卷,再回龙门归号。

等三人全都在各自的号子里坐下后,天都已经黑透了。

结果当天,主考大人就没放题。

于是四千多名考生,在号子里瑟瑟发抖挨了一夜。

按照考场规矩,袍子不准带里子、褥子不能絮棉花,就连鞋都必须是单布的。幸好南京八月里还不算太冷。听说顺天府那边,每次都有考生被出病来直接被抬出去……

翌日一早,锣声响处,主考官终于放题了。

当赵守正看到那密密麻麻一张纸时,眼里却只有那第一道四书题。

只见上头用馆阁体,工工整整写道: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太祖爷真显灵啦!

第一百二十二章 都疯了

见那考题开出,竟真是自己苦练整月的那一道,赵守正自然是心花怒放,险些笑出了猪叫。

这下他自然信心大增,先不管首题,去看后头两道《四书》、还有自己选的四道《礼记》。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赵守正本就有二十多年的功力,赵锦又将文章要诀倾囊相授,此番天时地利人和之下,居然后面几篇文章,也都做得花团锦簇。

等到第三天过午,将六篇文章全都誊好,他才重新起笔,将烂在胸中的那篇‘子贡问政’,直接誊写在卷子上。

然后便信心满满的交卷出来,又汇合了华叔阳和王武阳,一起向等在贡院外的赵昊等人走去。

“如何如何?”范大同虽然没进场,却很关心考生发挥。

“别提了,居然出了道大题,真是没想到。”华叔阳一脸郁郁道:“要是早知这么简单,何必多看那么多无用的时文?”

“是啊,比县试府试还简单,根本显不出水平啊!”王武阳也抱怨道:“要是考不中解元,可就麻烦了……”

一旁经过的考生听到前半句,以为这是学渣的托词,正待偷笑一番。却听到他后半句,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这可是号称生员坟场的江南贡院啊!

南直隶生员中举的难度,在全国可是最高的!谁能在这里考中举人,都是祖坟冒了青烟的。这厮却还口口声声说要考解元,莫非在号子里憋疯了不成?

谁知,又听他那同伴道:“想都别想,解元一定是我的!”

考生们彻底无语了,唯恐疯病会传染,赶紧远离这两个疯子。

赵昊含笑听着他们吹嘘,今日却不会再出言打击了。

此乃锐气勃发之时,正待一鼓作气,蟾宫折桂,岂能不鼓反泄之?!

等进了那家酒楼,吃过饭,赵昊送父亲进房间休息时,才笑道:“没问题了吧?”

“没问题了。”赵守正疲惫的笑笑,倒头就睡。

……

虽然第一场下来,名次差不多就已经定了,但后两场还是不能大意的。据说也有那老前辈,文章做得极好,甚至被拿去当范文出版。可偏生表判公文写得一塌糊涂,结果被刷下来好几次,悲惨至极。

睡了一觉,考生们便再度鼓劲出发,进去贡院考论、判、诏、诰、表等应用文体。

这是为了检验考生,是否具备为官的基本条件。虽然不像八股文要求那么严格,但如果出了错,还是有可能会被黜落的。

不过这对赵守正来说,完全不成问题。

因为他已经考过多少遍,而且赵立本当官时,他还得替父亲誊抄文移。是以与普通考生相比,优势十分明显。

然后十四日出考场,再睡一觉,十五日考第三场,经、史、时务策五道,此为考察安邦定国的见解……整日闭门读书的秀才,知道什么国家大事?大都是胡扯而已,只要不犯忌讳,就不会有人管你写得好不好。

十八日,已经被彻底掏空的考生们,人不人鬼不鬼的蹒跚出了贡院。他们原先还有口气撑着,考完就彻底累倒了。

赵昊赶紧让人,将三位摇摇欲坠的考生扶住,送进轿中抬回家去。

半路上,他在马车里就听到,三个轿中传来雷鸣般的呼噜声,不由暗暗咋舌,再次坚定了绝不遭这份罪的决心。

回去后,三位考生倒头就睡,估计没个几天是缓不过劲儿来的。

好在考完后,他们也彻底没事儿了,只等着下月看榜就成。

……

直到这时候,赵锦才告诉赵昊,自己已经接到吏部的行文,升任北京太仆寺丞。

“太仆寺丞是几品啊?”赵昊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正六品。”赵锦轻声答道。

“哦,这不是连升两级?”赵昊闻言笑着拱手道:“恭喜恭喜,可得好好庆贺一下了!”

“唉,弼马温而已,没什么好庆贺的。”赵锦却苦笑一声道:“等来等去,就等了个这样的补偿,看来是朝廷嫌为兄太老,给我个闲职养老了。”

“不会的。”赵昊忙断然安慰道:“老哥哥此去北京必有大用,所谓太仆寺丞不过转迁之阶而已,你必然不会滞留此位的!”

“好,承你吉言了。”赵锦也只是稍稍发泄一下郁闷,便重新面带微笑道:“其实是为兄着相了,想我几个月前还是只能吃粥的贼配军,如今却平反昭雪、升官进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人之常情而已,哥哥又不是圣贤,没必要苛责自己。”赵昊笑着安慰道。

赵锦的同年大都升到三品以上,一二品的大员也不乏其人。赵锦之前没有希望时还好,现在重新恢复官身,不自觉就会和他们比较。

“哥哥等老嫂子和老侄子过来汇合后,再一起进京?”见老哥哥还是郁郁,赵昊便岔开了话题。

“怕是不行,我马上就要启程了。”赵锦摇摇头道:“已经接到旨意二十天了,再拖下去,怕是要被御史参个懈怠,连这个弼马温都当不成。”

“也对,哥哥正事要紧,你只管去北京上任,家里的事情我给你办妥。”赵昊大包大揽下来,让赵锦感到十分温暖。

“为兄不跟贤弟客气了。好在叔父也很快就要进京赶考了,到时候咱们一家人又能相会。”赵锦紧紧握着赵昊的手,似乎对赵守正十分有信心。

“看来老哥哥要买个大点的宅子才好。”赵昊笑着说道:“听说京官清贫,我给兄长备一份丰厚的程仪,不能让老嫂子和贤侄再受苦了。”

“为兄已经受惠颇多,不好再拿兄弟的钱了。”赵锦忙谦让道。

“你我兄弟还分什么彼此?我的就是你的,”赵昊一摆手,故意装作豪气道:“再说,我赚了那么多,老哥哥不花,谁花去?”

“哈哈,贤弟啊,你真是我的亲兄弟啊……”赵锦看着赵昊,心中郁气尽消,忽然眼圈一红,万分不舍道:“能在困顿时与贤弟相识相交,为兄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这更是小弟我的福分啊。”赵昊也使劲握了握赵锦的手。

……

三天后,赵锦在江东码头坐上了官船,余鹏也随行北上。

临别前,赵昊悄悄给了赵锦一个信封,嘱咐他日后遇到犹豫不决的大事再打开。

见他说的郑重,赵锦也没大意,将信封贴身收好。

赵昊又嘱咐余鹏一定要照顾好老哥哥,若是钱不够花,就捎信回来云云。

然后三人洒泪而别。

一直看着官船沿长江远去,赵昊这才转过身来。

唐胖子早就候在远处,见状迫不及待扑上来,激动的话都说得语无伦次,断断续续:

“公子,公子……开海细则终于公布,只开放了福建月港一处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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