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70节

“还有,出海船只均不得前往日本。若私自前往,则处以通倭之罪!”

“而且,每年东西二洋各限船四十四只,私自出海以通倭罪论!”

“出海后逾期未归者,即使证件齐全,也将坐以通倭罪!”

“公子,真让你说着了,开海开海,到最后只开了一条缝啊……”

赵昊却一脸淡定,将唐胖子远远推开,躲避着他的唾沫,问道:“丝价如何?”

“消息是今早到的,全城的丝商都疯了……”唐胖子登时满脸喜色道:“我还没顾上打听价格,但腰斩是一定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真傻,真的

赵昊和唐友德两人坐上马车,准备从清凉门进城。

“公子,咱们什么价位买丝?”

车厢中,唐胖子满脸坏笑的问道。

他完全能够想象,屯了十多万斤生丝的刘员外,此时此刻会是怎样的心情和表情。

“契约上怎么说的?”赵昊反问一句,这阵子忙着陪考,他都忘了这些细节。

“九月十八。”唐胖子却烂熟于心。

“对,这还是我特意挑的日子。”赵昊一拍额头,恍然笑道:“这不还有二十多天么,急什么?”

“就是,急什么?”唐胖子所见略同,点头笑道:“二十多天后丝价还不知跌到哪去呢!”

“总之现在着急的不是我们。”赵昊一副欠揍的表情道:“估计刘员外已经在满城找我们了吧。”

“那是自然,之前丝价不涨他就坐不住了。”唐友德深以为然道:“现在还不疯了一样找我们?”

“我打算去小仓山避避暑,他要是找你,你就把事情往我身上推。”

赵昊看着不远处的小仓山,心说这真是块好地方,距离清凉门和江东码头这么近,合该我在这里建个大会馆。

“他要是找我,你就说不知道,反正期限不到,我是不会露头的。”

“都听公子的。”唐友德眼看着又要大发一票,自然心花怒放。

……

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笑就有人哭。

两天后,苏州会馆水榭中,刘员外已经将能砸的东西,全都砸碎了。

暴怒之后,便是无尽的悔恨与痛苦。

刘员外瘫坐在太师椅上,两眼无神的看着水榭外嶙峋的假山,恨不得一头撞上去。

“我真傻,真的,明知道徐阁老是那些人的后台,怎么能相信丝价会涨上去呢……”

“我真傻,真的,明知道那小子没安好心,怎么能答应他借丝还丝呢……”

他喃喃自语,说一句就给自己一耳光,把半边脸都抽肿了。

手下朝奉们全都噤若寒蝉,低头立在水榭外,没一个敢出声劝的……

这次东家的损失实在太惨重了。十几万斤丝砸在库里卖不出去,这才几天功夫,就已经浮亏了五万两。

更可怕的是,恐慌之下,所有的理性和君子约定,都已经不复存在了。所有商会都在疯狂抛售,却没人肯接这个盘,丝价依然跌个不停。

这样下去,一天还要亏两三万两之巨,就算东家身家百万,也扛不住这个跌哇。

至于东家在丝价最高点把丝借出去,让人家三个月后还丝的事儿,更是谁都不敢提一句。这已经成了金陵商界的一大笑话了!

堂堂苏州商会会长,号称精明过人的刘正齐,居然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徽州小子给办得这么明白,耍得这么惨!

所谓‘钻天洞庭遍地徽’,苏商和徽商本就是相互看不顺眼的两大商帮,而且生丝和丝绸生意素来由洞庭商帮把持,徽商逮到机会,肯定会大肆渲染此事,来证明徽商就是比苏商强!

这对刘员外角逐下任洞庭商帮会长的梦想来说,将是个毁灭性的打击。

枯坐了好一阵子,刘员外才咬牙扶着太师椅的月牙扶手起身,嘶声吩咐道:“备车,去鼓楼外大街!”

丝价暴跌已非他能控制,他现在要做自己能控制的事情让唐友德立即还丝,或者还钱!

……

唐记南货铺。

当掌柜的禀报刘员外求见时,唐胖子正带着儿子在库里盘货。

“没看我忙着吗?让他等着吧。”

唐胖子丢下一句,便继续干他活去了。

他得抓紧理出个头绪,让儿子早日一并接手,好抽身去主持小仓山的那一摊。

但刘员外这次是铁了心,一定要见到唐胖子。

他在店里等了整整一下午,天黑时伙计要打烊,刘员外还是赖着不走。

没办法,唐胖子只好出来见他。

两人已经打了好些天的太极,也没什么客套话好讲了。

“这不还有二十多天么,你急什么啊?”唐友德在主位上坐下,没好气地说道。

“急什么?!”刘员外一听就跳脚了,高声叫道:“二十多天后,丝价还不知跌到哪去呢!”

“你叫破喉咙也没用啊?咱们生意人以信为本,得按契约办事儿啊。”唐友德捂着耳朵,一脸嫌弃。哪还有借丝时的小媳妇模样?

“你少来这套!”刘员外也顾不上形象可言了,一脚踏在官帽椅上,戟指着唐胖子喝道:“你好意思说信义?你们当初就他妈存心骗人的,你开的工场在哪?买了一台织机吗?雇了一个工人吗?”

“雇了,买了,也开了。只是不在南京而已。”唐友德摊摊手,耍赖道。

“放屁!”刘员外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他撸起袖子,一副要打人的架势道:“你他妈转手就卖了!”

唐友德比刘员外还高还胖,当年行商时还练过拳脚,见状也站起来,把袍子下摆往腰带里一挽,冷冷笑道:“我跟你签的是借丝契约,你管我是卖还是用了?不信你拿出契约看看,上头有一个字规定,我必须开工场,不能卖丝了吗?”

“我不管,今天你要么还钱要么还丝!”刘员外状若疯虎的扑向唐胖子,口中吼道:“不然我跟你拼了!”

“来呀,谁怕谁!”唐友德也摆开架势,要跟刘员外练一练。

幸好两边的随从及时冲上来,将二位东家死死分开,这才避免了一场肉搏。

这时,唐记伙计们也涌上来,将刘员外几人推出店去。

“姓唐的,你等着,我这就去县里告你们!”刘员外还在那里跳脚叫嚣道:“你,还有那个混小子,等着吃官司吧!”

“谁怕谁啊。”唐友德却满不在乎的一挥手道:“关上店门!”

……

刘员外被赶出了唐记,盛怒之下马上乘车直奔上元县衙。

虽然此时天色已黑,衙门早就关门。但刘员外堂堂苏州商会会长、洞庭商帮副会长、捐班从五品员外郎,想要见个小小的上元知县,还是不用看时间的。

此时,上元知县张大人,正在与两房小妾一起用晚饭。

张大人讳东官,川籍人士,是老举人出身,排班十几年才大挑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上元知县。当然,若非县城内既有应天府这样的直属上级,又有南京全套文武班子,还有七八个卫所,十几个军营,以及勋贵府邸若干,也轮不着他个老举人,来金陵城这花花世界享福。

张知县已经六十好几,丧偶多年都无力续弦。可来上元县当了两年县令,便已经纳妾两房,且正在谈第三房,都是年轻貌美的江南小妹啊……

这毕竟是南京城啊,婆婆再多,他这个知县只要肯受闲气,还是大有捞头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讲道理的大老爷

上元县衙后堂中,大老爷张东官正左拥右抱。

一个小妾剥开新到的扬州螃蟹,用银勺挖蟹黄喂他,另一个小妾则时不时端起酒杯,喂他喝一口女儿红。

‘金陵好耍些,龟儿子才回四川些。’

张知县乐极,心中浮现一句乡音。

谁知此时,败兴的门子进来,奉上一张烫金绸面的拜帖道:“大老爷,刘员外求见。”

“啷个刘员外嘛?金陵城姓刘的员外,不知有多少嗦。”张知县不慎带出句乡音,赶忙拿起餐巾,捂嘴咳嗽两声,改用南京官话道:“虽说本大人是个受气包,但一个区区员外,也敢打扰我吃饭?”

“是苏州商会的刘员外。”门子忙补充道。

“哎呀,贵客呦。”张知县马上换了副表情,捏捏小妾嫩豆腐般的腮帮子,起身道:“更衣,正厅见客。”

洞庭商帮能量极大,在南北二京都能说得上话,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知县敢得罪的。

……

片刻后,张知县匆匆出来与刘员外相见。

一番寒暄,后者道明了来意。

当然,难免要把自己说成可怜的受害者,好像他堂堂洞庭商帮二号人物,是只受尽迫害的小白兔一般。

“这样啊。”张知县听到被告的名字,便苦着脸搓搓手指道:“那唐友德本县也见过,他与尊驾一样,都是有冠带的,本县只能传他不能拘他。”

前些年为了筹集钱粮抗倭,南京吏部一口气就开出上千张官告,不管你什么出身,只要捐够了钱,就能获封义官,得到冠带。那德恒当的张员外,和这苏州商会的刘员外,都顶格买到了从五品员外郎的义官告身。

虽然不能真个做官,但有这副冠带在,他们就能像这样和官员平等来往了。

鸡贼如唐友德,自然不会放过这样难得的好机会,他也尽最大能力,买到了正八品太常寺协律郎的义官冠带。正八品的义官虽然不起眼,但防备的就是此刻,不至于被一个小小县令,整得家破人亡。

“姓唐的暂且放放……”刘员外黑着脸道:“姓赵的小子是个白身,先拿他开刀吧。”

“那赵公子近来名气不小,前番连小公爷都吃了他的瘪。”便听张知县又推脱。

“老父母放心,我已经调查清楚,之前小公爷一事,是靠了他那便宜哥哥赵锦帮忙。”刘员外忙解释道:“彼时,赵锦是南京御史,真要跟魏国公对着干的话,虽然伤不到老公爷的根本,却也不胜其烦,所以才会让了一步。至于什么登门赔罪,不过是以讹传讹,极尽夸张罢了。”

“哦,是吗?”张知县仿佛手指发痒,还是不断用食指和中指搓着大拇指。

“是的。而且那赵锦已经被调去河北养马了,大人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刘员外又劝一句,然后了然的咬牙道:“另外,我告他也不是为了钱,纯粹是讨个公道!是以大人若帮我追回全部损失,愿意奉给县里五千两助学!”

“嘶……”张知县的手指换了个姿势搓动,这是在算账。

略一盘算后,他便干笑一声道:“县学整个都要重修,五千两怕是不太够,少说还需三千两。”

“可以,但是大人要让我出口恶气才行。”刘员外重重点头道。

“成,先交两千两定金……哦不,助学金。”张知县一张老脸笑成菊花道:“本县马上出票拘人!”

“成交!”刘员外看来是恨极了。

收下两千两会票,张知县终于笑容可掬的打了包票。

送走刘员外后,他便让人将李九天叫来。

皂隶是要住在县衙值房里的,李九天很快就过来签押房,跪下听命了。

张知县端坐在书案后,将一张墨迹未干的票牌递给他道:“将这头上的人拿了,先在班房里关几天再过堂。”

“遵命,大老爷!”李九天闻言大喜。有没有票牌,对胥吏来说可是天壤之别!有就是代表县里公干,杀人都不犯王法;没有就是私自扰民,被人杀了都不犯法……

他忙进趋上前,双手接过那票牌,想看看上头的肥羊有多少油水。

“啊,蔡家巷的赵昊?!”谁知才看一眼,便险些魂飞胆丧道:

“小的可不敢惹那活太岁,他连小公爷的人都敢打……”

“放肆!”张知县重重一拍桌案,怒骂道:“你个刁蛮胥吏,这是你讨价还价的地方吗?拿不来人,等着吃板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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