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65节

对于没有追求的官员,这里实在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但赵锦迫切渴望,能抓紧干一番事业,好将失去的时间补回来。对他来说,在这里上班,无异于一种折磨了。

是以起复没多久,他便因为格格不入,与同僚搞得关系颇僵。

当他轿子在都察院中落下,原本在凉亭中尖着嗓子、扭扭捏捏唱曲的几个御史,马上便住了口。他们可不想被倚老卖老的赵老御史说教……

“散了散了,各自办差了。”一个三十来岁,面皮发黑的御史,从石栏上抓起了自己的紫砂壶。

此人正是当初到赵府敲竹杠的,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御史。

众御史也没了兴趣,拿起各自的鸟笼、茶具,怏怏散去了。

“马大人留步。”赵锦却叫住了那黑面御史道:“本官有事与你商议。”

原来他姓马。

马御史暗叫倒霉,转头挤出一抹笑容道:“商议不敢当,前辈有何吩咐?”

“我有一份弹章,请马大人过目。”赵锦沉声说一句,从袖中掏出了那份弹章。

“哦?”马御史倒是不敢怠慢,将赵锦让进自己的值房,搁下茶壶,看起弹章来。

“嘶……”阅毕,马御史不禁倒吸口冷气,看向赵锦道:“你要弹劾魏国公?”

“不错,本官在南京多年,早就听闻魏国公诸多不法之事,如今蒙恩起复,正是报效天子之时。”赵锦便正色道:“马大人去岁才从南城巡按任上回衙,对魏国公的事情应该多有耳闻,敬请帮我参详一番,看看有没有修改补充的地方。”

顿一顿,他又拱手道:“若能联署,就更是感激不尽了。”

“代天巡狩、责无旁贷!”马御史马上也正色拱手,喊了句口号。然后才强笑道:

“兹事体大,不敢妄言。容我留下弹章、寻思两日,再与老前辈参详。”

“理当如此。”赵锦便起身再次道谢,说完便出了狭小逼仄的值房。

马御史送他出去,看着赵锦的身影消失在二道门,便回身将那弹章收入袖中,匆匆关门离开了南院。

……

快中午时,徐邦宁才刚从脂粉堆中爬起来。

若非今日约了宁晋伯之子、府军后卫指挥使刘应芳喝酒,他是断不会在中午之前起床的。

徐邦宁打着哈欠,在侍女的服侍下擦掉脸上的唇印,然后盥洗梳头、穿戴整齐,这才懒洋洋出来花厅,与等候多时的刘应芳见面。

徐邦宁接过侍女奉上的燕窝,漱漱口,随意笑道:“早来了?”

“哥哥相招,那还不赶紧过来应卯?”刘应芳也是二十出头,一身锦绣、抹着头油,同样的纨绔做派。

“这小嘴,抹了蜜啊。”徐邦宁哈哈大笑着,接过帕子擦擦嘴。“今天哥哥请客,先吃醉仙楼,再会赵燕如。”

“哎呦,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刘应芳闻言先是大喜,旋即却笑问道:“哥哥怕是有事吧?”

“嗯。”徐邦宁点点头道:“有人敢打我家的奴才,就在你府军后卫的辖区旁。”

大明的卫所可以看成是军事管理区,地方官府不得踏足,因此但凡与卫所相邻的地方,素来治安极乱,譬如蔡家巷……

“什么人如此大胆?”刘应芳好奇问道:“老虎的屁股也敢摸?”

“一个不知死活的破落户。”昨晚,徐邦宁便已查清了赵昊的底细,别说对方是前侍郎的孙子,就是现侍郎的孙子,他也不放在眼里。

“你点百八十弟兄,趁着晚上摸到蔡家巷,把那家叫味极鲜的酒楼,给我砸个稀巴烂。”

“味极鲜啊?”刘应芳闻言不禁乐了,他早就看那味极鲜不顺眼了。

朝廷现在都是靠招募营兵来打仗,卫所已经彻底沦为屯田机构。哪怕是上直卫之一的府军后卫,也一样彻底废弛,军官们只能靠压榨军户和驻地的百姓,来捞点油水过活这样子。

他奶奶的,味极鲜生意这么红火,也不知道给指挥使大人上供,刘应芳本就想找个茬教训教训他们了。

这下两人可算想到一块去了,便勾肩搭背准备去醉仙楼边吃边聊。

谁知还没出门,就见徐鹏举的长随,满头大汗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小公爷,公爷喊你赶紧过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多读书是有好处的

老头子有召,徐邦宁哪敢怠慢?赶紧撇下狐朋狗友,快步出了瞻园,从一道月亮门进了国公府的正院。

魏国公徐达乃大明开国第一功臣,他的府邸经过历代子孙营建,已是恢宏庞大、楼阁交错,不知有多少进深、多少间房了。若是陌生人进来,非得迷路不可。

就是徐邦宁,也得让人领路,才能准确找到自己老爹此时所在。

片刻后,长随带他来到一处邻水的鸳鸯厅中,这里是徐鹏举的书房。

厅中南北皆设有落地隔扇门,厅北设着书架、书桌、香案、琴台,厅南建着月台与坐栏。坐在书桌后,抬头便可观赏厅外的水池游鱼、假山流水,端得是普通富贵人家也无法想象的享受。

只是此刻须发花白的老公爷徐鹏举,根本没有心情去欣赏窗外的美景。

他正神情凝重的,与一旁身穿便装的马御史,低声交谈着什么。

月台上,竟然还有几个护卫,把一对父子按在地上,啪啪打着板子。

不用通报,徐邦宁径直进来道:“父亲,你找我啥事儿?”

“孽障!”见儿子进来,徐鹏举猛地一拍桌子,对徐邦宁劈头骂道:“你干的好事,要害死为父不成?”

“啊?”徐邦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最近没干什么啊?”

“还敢狡辩?”徐鹏举一指月台上被打板子的两人。“他俩是不是你的人?”

徐邦宁忙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被打的,竟是冯管家和冯贵父子。

“是倒是,父亲为什么打他们啊?”

“我还要打你呢!”徐鹏举一把抓起茶盏,恨恨丢向小儿子。

徐邦宁慌忙躲闪,却还是被茶水淋了一身。

“父亲,我到底犯了什么天条?你倒是让我做个明白鬼啊。”他仗着徐鹏举骄纵,不忿的嚷嚷起来。

“你,我,气死老夫得了……”徐鹏举却在那里气得直哆嗦,半晌说不明白话。

一旁的马御史忙安慰老公爷几句,然后替他对徐邦宁解释道:“今日有同僚突然上本弹劾公爷,所幸被我缓了一缓,先将弹章拿来与公爷商量。”

“啊?”徐邦宁也吃了一惊道:“谁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要告我爹的刁状?”

“还不是你惹的祸?!”徐鹏举气得又要拿茶壶丢他,好在被马御史按住了手。只听老公爷气哼哼道:“弹劾你老子的御史叫赵锦,他有个弟弟叫赵昊,你现在明白了吗?!”

“味极鲜的那个赵昊?”徐邦宁脱口而出。

“还有哪个赵昊?”徐鹏举这才稍稍压住火气。

今日马御史忽然拿弹章来找他。弹章的内容实在太要命,老公爷直接就懵了。

幸好马御史来路上已经想清楚了其中关节,他提醒老公爷,赵锦八成不是真心弹劾,而是为了警告徐家。

马御史看过弹章,所言之事涉及公府机密,外人根本无从得知。赵锦却能说得有鼻子有眼,显然有十分强大的消息来源,哪还用多此一举向他求教?

所谓补充联署,不过是人家欲借他之手,将弹章转交给老公爷看到罢了。

是以他让老公爷先别慌,想一想到底是怎么得罪了赵锦?

老公爷自然想不出,他连此人的名字都是头一回听说,又去哪里得罪赵锦?

不过府上人多,奴仆做事也不太讲究,难保是谁打着徐家的旗号,惹恼了人家也说不定。徐鹏举便马上命人严查,这几日有没有在外头生事。

按说,徐家仅在金陵的奴仆就超过三千人,散布在城内城外的各处产业中。便是查,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查出来的。

可谁让那冯管家好死不死,昨天带着鼻青脸肿的儿子,去西花园找小公爷告状呢?

那冯贵脑袋肿成个猪头,要多扎眼有多扎眼,府上很多人都记忆犹新,是以很快就把他俩供了出来。

两人起先还想抵赖,徐鹏举可没那耐心,马上命人扒了裤子就打。

父子三两下就把味极鲜的事情撂了……

马御史知道赵锦也住在蔡家巷的叔父家,偏巧他还认识这位叔父

放在几个月前,马御史怎么也想不到,赵侍郎的二公子,居然会变成老前辈的叔父。若是早知如此,当初他指定不那浑水。

无论如何,这下就全对上了。味极鲜的老板叫赵昊,赵昊是赵守正的独子,赵守正又是赵御史的叔父。小公爷的人要强夺人家的摇钱树,人家手里偏生还有老公爷的黑材料,不一巴掌打得你满天星,你还真以为这金陵城就姓徐了!

……

书房中,徐邦宁噗通跪在父亲面前,指着那两个被打得半死的奴才,叫起撞天屈道:“父亲,儿子这些日子天天在家读书习武,准备去国子监上学呢,哪有功夫理会这些鸡毛蒜皮,都是这两个杀材,背着我在外头乱来的!”

“那你也有御下不严的责任!”徐鹏举已经从那父子口中,得知徐邦宁确实事先不知情。他气得是儿子今日竟要找人去收拾赵昊,这要是自己晚知道一天,还不知惹出多大的祸端来呢!

“是,孩儿知道错了,这就把两个杀材打断腿,赶出府去。”徐邦宁慌忙划清界限。

“哼,起来吧。”徐鹏举终究还是疼小儿子的,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机想让他袭爵。

“谢父亲。”徐邦宁松口气爬起来,这才敢小声问道:“到底那姓赵的说了什么事儿,让父亲如此紧张。”

“你自己看。”徐鹏举将桌上的一份弹章递给儿子。

徐邦宁接过来一看,登时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种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徐鹏举同样是一脸见了鬼。为郑氏身份造假一事干系重大,机密至极,除了他一家三口之外,就只有几个经手的人知道。那些人拿了钱又担着干系,隐瞒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乱讲?

“就算是不慎走漏了风声,”马御史便是经手人之一,同样百思不得其解道:“可赵立本已经滚蛋半年了,赵锦几个月前还是贼配军,怎么也轮不着他们知道啊?”

“哎……”三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件事根本就是赵昊从历史书上看到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爸爸,我错了

事已至此,比起追查泄密的原因,显然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才是当下的头等大事。

“现在知道怕了?”徐鹏举瞥一眼不成器的小儿子。

“知道了……”徐邦宁垂头丧气,再不见方才的骄纵劲儿。

他和他妈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郑氏若是被夺了诰命,他也就别做梦想袭爵了。

徐鹏举便没好气道:“知道怕了就乖乖去道个歉!”

“啊?”徐邦宁指着自己的鼻子,难以置信道:“我?堂堂中山王之后,国公爷之子,去跟个草民道歉?想也别想!”

“我就是当不成国公,让大哥整死,穷死饿死,也不会去道这个歉的!”

……

蔡家巷,味极鲜。

虽然赵昊昨日极力消解,但惴惴不安的气氛,仍旧笼罩在酒楼内外。

从方掌柜到店员,今天全都强颜欢笑、心不在焉,门外一有风吹草动,就齐齐吓得一哆嗦。唯恐是魏国公府的人上门报复。

就连非富即贵的食客们也受到了影响。味极鲜开业近三个月以来,继昨天之后,又一次出现了空桌……其实客人三天前就交过钱了,但唯恐被殃及池鱼,宁愿白费五两银子,也不敢来吃饭了。

当然,不敢来的只是少数,大部分客人还是早早就来到味极鲜,迫不及待催促方掌柜赶紧上菜。他们倒不是为了给店家撑场面,而是担心让魏国公府一闹,日后怕是很久,吃不到味极鲜的人间美味了。

客人们以吃最后一餐的心态,享用着味道绝美的菜肴。可越是吃得享受,他们就越是感到惋惜。

“好好的味极鲜,这就开到头了。往后怕是吃不到这样的美味了,这让人怎么活啊……”

“实在不行,看看谁能跟国公爷那边说上话,帮着劝劝吧。”

“原本好好说话,倒能劝劝,可昨天赵公子打了徐家的奴才,徐家不找回面子来,怎会善罢甘休?”

“唉,赵公子才高八斗,难免年轻气盛,不知道有些人是得罪不起的呀。就是他祖父赵侍郎在位,也不能这样落徐家的面子啊。”

“哎,我看这回,是凶多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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