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66节

食客们十有八九,已经在心里判了味极鲜的死刑。

有那怜香惜玉的食客,小声劝还在弹琴的马湘兰道:“马姑娘,别弹了。这里已经是是非之地了,收拾收拾快走吧。”

马湘兰点头笑笑表示感谢,却丝毫不为所动,她神态平静的抚动琴弦,弹奏出一曲《定风波》。

前奏过后,便听她轻启朱唇,唱出天籁之音: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在味极鲜驻场三月来,这还是她头一次一展歌喉。

宾客们听着听着便不由痴了,大堂中再无聒噪之声。

……

二楼,唤作‘春’的雅间中。

赵昊师徒、吴康远和雪浪和尚也停下交谈,倾听马湘兰那极能抚慰人心的歌声。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马姑娘这是在表明,要跟公子同进退呢。”

良久,吴康远才悠然一叹道:“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赵公子能有这样的红颜知己,真让人艳羡不已……”

“噗……”赵昊险些一口水喷了他一脸,忙别过头去咳嗽连连。

王武阳赶紧给师父捶背,不悦的看一眼吴康远道:“我师父还小,吴前辈出言无状了。”

“知己跟男女,与年龄,其实都无关系。”雪浪有着诗人的敏感,自然比吴康远感触还深,轻叹一声道:“秦淮河畔已经快要淡忘马姑娘的芳名了。”

赵昊不由自主微微点头,他承认,在马湘兰的事情上,自己确实玩脱了,如今已是十分棘手。

“雪浪,你这厮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添乱的?”华叔阳贵公子脾气重的很,说话自然更不客气。

“好好,不说不说。”雪浪自知理亏,忙改口道:“说回正事,贫僧建议立即报官,请求应天府保护味极鲜。”

“应天府是你家开的啊?”华叔阳白他一眼。

“虽然不是贫僧开的,但应天府欠我们大报恩寺一万两修寺的银子,”便听雪浪笑道:“若是贫僧答应免去这一万两,相信府尹大人应该愿意帮忙吧?”

吴康远眼前一亮,不太确定地问道:“你又不是方丈,说了能算吗?”

“不好意思,贫僧筹到了五万两,大报恩寺如今是我当家。”雪浪略显得意的微微仰头。

“那感情好,只要应天府能帮着拖上个把月,京师那边必有回应!”吴康远高兴的朝雪浪双手合十。

“真是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赵昊感动的举起水杯,朝两人道谢道:“不管结果如何,我赵昊都记得二位这份雪中送炭之情了。”

“我也不要你的包厢,再送我首诗就成……”雪浪是见缝插针,随杆就上。

正说话间,包厢门被猛然推开,一个伙计面无血色的跑进来。

“东,东家,小公爷来了。”

在北京城,说小公爷不一定指哪一位。但在这南京城,只有一位小公爷,那就是魏国公的小儿子徐邦宁。

“这么快就来了?”吴康远吃了一惊,他以为徐家就是再着急,也得过两天才能报复呢。没想到,这才刚转过天来,徐邦宁居然亲自杀上门来了。“看来这次是揭到小公爷的逆鳞了,赵公子,快从后门走吧。”

吴康远自恃身份,素来不怕事,却依然要劝赵昊暂避锋芒。

徐鹏举当了小五十年的南京守备,徐家的产业遍布金陵内外,奴仆何止上万?

人家还是世袭罔替的国公爷,家里有可以免死九次的丹书铁券,放眼整个南京城,谁能斗得过他们家?

“是啊,好汉不吃眼前亏。”雪浪深以为然道:“贫僧带你去大报恩寺躲躲,徐家再嚣张,也不敢在那里撒野的。”

“师父且留在楼上,我二人下楼拦住他,甭管他是小公爷还是小王爷,都休想动师父一指头!”王武阳和华叔阳挽起袖子,露出了纤细的胳膊。

“先看看再说。”赵昊摆脱了前两人,拉住了后两人,神态自若的走下楼去。

……

大堂中,食客们停下用餐,齐刷刷望向阴着脸走进店来的小公爷。

别看他们背后不把这二世祖当回事儿,但真当着徐邦宁的面,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马湘兰也停下弹琴,站起来紧张的看着楼梯口。

赵昊一下楼,就看到她焦急的朝自己偷偷摆手,显然是想让他暂避锋芒。

他便在楼梯中央停下了来,扶着栏杆给了马湘兰一个,让她放心的微笑,然后俯瞰向堂中的徐邦宁。

徐邦宁也面无表情看着他。

味极鲜的空气凝滞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然后,他们便看到,徐邦宁忽然折腰朝赵昊深深鞠了一躬,双手抱拳举过头顶道:

“赵公子,我错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啊……”

嗡的一声,大堂中众人皆惊呆了,纷纷倒吸着冷气,使劲揉着眼睛,掏着耳朵,总觉的方才这一幕是自己的幻觉。

但不论他们怎么揉眼,依然可以看到小公爷保持着深鞠躬、高拱手的滑稽姿态没有变。

赵昊也仿佛被惊呆了,站在那里良久无语。

其实他只是想让徐邦宁多拜自己一会儿。

“赵公子,我错了……”徐邦宁哪曾当众做过如此羞人的动作?他涨红脸看着地砖,高声叫道:“是本人御下不严,打扰了味极鲜的生意,家父已经狠狠训过我了,万望赵公子和家中长辈原谅。”

见赵昊依然没反应,徐邦宁便径直站起身,朝外一挥手,闷声道:“还不抬进来!”

马上便有几个护卫,抬着两张门板进来,重重丢在地上。

“哎呦,哎呦……”两个鼻青脸肿不成人形的家伙,发出凄惨的吃痛声。

众人这才依稀看出,其中一人乃是昨日带头来讨债的那个徐府管事。

只是不知另一人是谁?

“这个杀材就不用说了,另一个是我别院的管家,就是这对父子背着我,败坏徐家的名声!”徐邦宁一阵咬牙切齿,也不知是对赵昊,还是对这俩奴才的恨意。“我已经打断他们的腿,把他们逐出徐府,任由赵公子发落!”

赵昊微微颔首,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见他缄口不语,似乎还不满意,徐邦宁便又一挥手,一个奴仆奉上了一盘黄澄澄的金元宝,金锭上还搁着三张纸。

“这是方掌柜当年的借据,还有他在秦淮河酒楼的地契和房契,现在都退还回来。”徐邦宁一指那托盘道:“另外还有黄金两百两,是本人私人赠给赵公子,以弥补这几日的损失。”

赵昊这次点头的幅度加大了不少,一旁的高武便接过了托盘。

“哇……”

大堂中的食客们,又是一阵低声惊呼,从来都是别人孝敬徐家,还从没见过徐家出血呢。

今天真是开了眼了。

“赵公子,事情到此为止,可好?”徐邦宁听着那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只觉如芒在背,一刻都不想在此滞留。

“妥。”赵昊终于吐出了一个字。

“多谢。”徐邦宁如蒙大赦,拱拱手转身就走。

“等下。”赵昊忽然叫住他。

“还有何事?”徐邦宁紧蹙着眉头,快要爆炸了。

“把人带走,不要影响本店的生意。”赵昊瞥一眼门板上的两人。

“带走带走。”徐邦宁没好气的一挥手,当先出了味极鲜。

等徐邦宁一伙人出去,食客们再也忍不住,爆发出哄堂的叫好声。

“好,赵公子威武!”

“赵公子真是深藏不露啊,居然能让堂堂小公爷吃瘪!”

“是啊赵公子,快讲讲你是怎么做到的!”

“赵施主,此情此景,定当赋诗一首!”此话自然是惯会见缝插针的雪浪所说。

“不要捣乱,”赵昊瞪他一眼道:“大家的菜都凉了。”

“对对对,赵施主一定要作首诗,不然我们可不答应!”食客们却跟着和尚起哄开了,一起高声道:“作诗作诗!”

听得马湘兰捂嘴直笑,却同样满目期待的望着赵昊。

赵公子推脱不过,只好叹了口气道:“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借花献佛……”

“知道,是公子听来的。”众人早就知道他这奇怪的习惯,哄笑着无人当真。

赵昊轻咳一声,登时满堂针落可闻,众人便听他用清朗的声音吟诵道: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好,好诗!”众人不由齐声叫好,虽然这诗不如‘最是人间留不住’惊艳,也没有‘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深度,但自有大无畏的嶙峋风骨,更有少年之朝气。

“今日方知赵施主,仍有少年凌人气!”

雪浪感慨一声,马上提笔,将这首《竹石》敬录在楼梯口的粉墙上。

当然,按照赵昊的习惯,是不留落款的……

“给大家换一桌热菜。”赵昊吩咐方掌柜一声,方掌柜马上满脸笑容的进厨房安排了。

伙房里,大厨们运铲如飞,帮厨们刀影重重,就连伙计们跑堂的速度,都比平时快了三分。

所有人心中的恐惧和忧虑烟消云散,生出无穷的干劲!

……

徐府的车队等在蔡家巷的大街上。

徐邦宁黑着脸上了辆装饰有金银纹理的豪华马车,一屁股坐在了软榻上。

府军后卫指挥使刘应芳,给徐邦宁递上冰镇的葡萄酒,一脸不解地问道:

“怎么会这样?”

“唉……”徐邦宁憋闷的叹口气,无法透露真正的原因,就只能胡编个借口道:“他家长辈求到老头子那,我有什么办法?”

“行,你不动弹,我自己收拾他!”刘应芳却不想,就此轻易放过这棵摇钱树。

“我警告你,绝对不能骚扰味极鲜!”徐邦宁却黑着脸,瞪一眼刘应芳道:“不然人家都会算到我头上的!”

“好好……”刘应芳只好先应下,犹有不甘道:“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了?”

“现在是关键时刻,不能出乱子。”只听徐邦宁幽幽道:“等我的事情搞掂了,自然会一点点炮制那小子……”

说完,他仰头饮尽猩红的酒液,将酒杯狠狠掷出窗外。

……

味极鲜二楼,赵昊等人看着徐家车队远去。

“这事儿,就这么了了?”吴康远有些难以置信,他的招式还没用出来呢,怎么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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