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84节

故而对待经手的每一份朱卷,年轻的同考官们都得瞪大眼睛,用心评判。

这样一天下来,每人能批阅一百份卷子,就已经是头昏眼花了。

而且天黑后,鉴衡堂便立即锁门,翌日天亮后,考官们再重新回来阅卷。任何一份试卷都不可以带出至公堂,所以只能白天批阅。

按照规定,同考官们只有半个月的时间阅卷,把第一场的经义题整明白了,就得十天出头。

剩下三五天时间,要批完二三场的卷子,自然只能草草过一遍,没有大纰漏就罢了……

所以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考官只重头场的陋习,没办法,都是逼得。

其实哪怕头场的七道题,考官们也没时间全都细品。便心照不宣的将大部分功夫,都用在头一道四书题上。在其余六篇文章没有大纰漏的基础上,对首道四书题锱铢必较,用以评判考卷优劣。

故而后来人说起哪年哪科的考题,指的就是这头道四书题。其余六道题,根本不配拥有名字。

……

房考官只能向主考推荐,自认为可以录取的试卷,取与不取皆由二位主考商议决定。

但房考官可以为自己推荐的优秀试卷据理力争,当然二位主考听不听,就另当别论了。

当二位主考都认可该卷后,副主考便用墨笔写个‘取’字。主考在旁边,同样用墨笔写一个‘中’字,便正式取中此卷。

是以当你的朱卷上,集起了‘红橙墨绿青蓝紫’七种颜色后,便恭喜你,终于高中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大型分赃现场

阅卷开始前几日,主要是各房考官们在斟酌决定,该推荐哪些卷子上去,又该将哪些卷子做备选。

不把手中所有卷子过完一遍,如何能够评选优劣、排定名次?

是以直到二十二日,两位主考都在那里枯坐整天,昏昏欲睡。

好容易捱到天黑,李春芳便打个哈欠站起来,对众位同考官道:“诸位今天又辛苦了。”

听到这几句,同考官们便齐刷刷放下笔,将朱卷摞放整齐,然后朝二位主考和监临官行礼之后,鱼贯出去建衡堂。

李春芳则和殷士儋,以及担任监视官的两位御史,共同清点了朱卷,确认不多不少后,用三把锁锁上了鉴衡堂。

……

吃过晚饭后,李春芳回自己的官舍准备休息,跟他进来服侍的长随李茂,一边帮老爷端来洗脚水,一边默不作声的将一张小纸片塞到他手里。

不用问,这肯定是从外帘偷偷传过来的。

李春芳暗暗一叹,该来的还是来了。再严密的制度,只要是人来执行,那就一定有空子钻。

考官们虽然被盯得严严实实,可他们带进来的亲随,却整日里无所事事,私底下沟通串联,让人好生不快,又好生无奈。

‘从来一个窠臼,何故至今脱不得……’

李春芳心里默念一句,不知从哪听来的这句话,便将那纸片持在掌中扫一眼,然后直接烧掉。

就那一眼,李春芳便已经记住了,那没头没尾,没什么联系的五句八股文。

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怎能中状元?

然后,主仆就像没发生过此事一样,该干嘛干嘛。

但当天晚上,次辅大人失眠了……

……

翌日,当他顶着一双黑眼圈,出现在鉴衡堂外时,所有人都在早早等着他了。

今天可是分赃的日子,大小考官们都兴奋难耐了……

“兴化公昨晚没睡好啊。”殷士儋是差一步就入阁的地位,两人又是同年,这里也就他有资格,跟李春芳开玩笑了。

“身系重任,旦夕不敢懈怠啊。”李春芳笑着掏出钥匙,一边开锁一边对殷学士笑道:“其实是昨晚被隔壁呼噜吵的。”

“哈哈哈,原来是下官的罪过……”殷士儋也打开锁头,笑道:“看来今晚,我把官舍要搬远一点。”

“罢了,再搬一个更吵的过来。”在李春芳的刻意亲热下,两人的关系,在这半个月里又拉进了不少。

待监临官也打开锁,众人便进去鉴衡堂,开始新一天的阅卷工作。

这天开始,房考官们开始推荐各自看重的卷子了。

第一个上来的,是首房考官申时行。

向两位主考行礼之后,他便奉上自己择出的三十份正选、十份备选,然后肃立在案下,等待二位主考的决定。

“汝默,坐嘛。”李春芳让兵士给他搬了把椅子,状元何苦为难状元?

他和殷士儋飞快扫一遍那些卷子,在上头落下言简意赅的批语,都跟申时行的大差不差。然后从正选里足足取中了二十八份,备选里又挑出两份,凑了三十个名额,送给了申时行。

申时行那沉静的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一摸喜色。

其余房考官自然眼红不已。

要知道,参加会试的,可都是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举人,每一个都有真才实学。

再由同考官精挑细选出来的,其实水平已经大差不差,主考取谁不取谁,其实都不会犯原则性错误了。

但录取名额有限,不可能举荐多少取多少的。

这样一来,哪一房被取中的人数多,面上自然有光。

且可不只是面上好看而已,而是有实打实的利益在里头!

被取中的进士不光会攀附大主考为座主,同样会拜举荐他们的同考官为房师……

虽然朝廷严令禁止这种恶心的勾当,奈何根本没人理睬。

……

在大明朝,师生之谊乃官场人脉经营的核心。

申状元这就一下子把三十名准进士收入房中,可比惨淡经营、连蒙带骗,今天收一个、明天拐一个的赵公子牛逼多了。

虽说所有同考官都能分一杯羹,但终究名额有限,摊到每位头上,也就二十个出头的样子。

申时行一下子得了三十个,已经远超平均,旁人自然要吃亏……

但谁让人是状元呢?理当如此。

待申时行归位后,便轮到排名第二的同考官,己未科的探花林士章了。

两位大佬也很给林探花面子,从他的卷子里,挑出来整整二十八份……

林士章同样喜不自胜,道谢连连。

当然,人家读书人,不会说‘谢大佬赏赐’这种没水平的话,而是说‘替诸位贤才谢过二位总裁’。

‘还挺押韵的。’申时行见状不由暗叹,朝廷的抡才大典,却变成了主考们以公权市私恩,瓜分新科进士的盛宴。

下一刻又想到,自己不也吃得满嘴流油吗?哪还有脸再发这种感慨?

最后他又难免替王锡爵惋惜,若非要回避王鼎爵,林士章的这份儿,就是他的了。

而且错过了这一科,大厨的门生就要比在座诸位的晚三年起步了。

难保日后,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让他输给旁人一筹……

……

之后是上一科的榜眼李自华、探花余有丁,各吃到了……哦不,得到了二十七个名额。

再往下的同考官,分到的名额越来越少,但是翰林编修们没有低于二十三个的,翰林检讨们没有低于二十个的。

等到这帮词臣清流瓜分完了,留给六位非翰林同考官的,就只剩下一百出头的名额了。

而且还要留出搜落卷的额度来……

这种无耻的掠夺,就是翰林词臣掌控大明朝堂的根源所在啊。

所以说‘最不要脸是清流’,这话一点错都没有。

但哪怕这六位,也分了个三六九等。

一个叫刘一儒的郎中,拿到了整整二十三名额,跟翰林编修一个待遇……

因为他是吏部考功司的郎中,掌握着文官的绩效考核、评优评级。

另外,言官们也是惹不起的,给少了是要放炮的。

所以吏科都给事中王治,便拿到了二十二个名额;另外两名左给事中,各拿到了二十个名额。

至于剩下的两位同考官,兵部职方司蒋主事和户部云南清吏司蔡主事,一没本钱二没后台,就只能委屈一下,把最后二十五个名额分了吧……

因为后者比前者的官职更重要些,所以多得了一个。

这还是李春芳处事圆滑,不愿吃相太难看。不然就是让两位小小的主事都得个个位数,他们也只能瞪眼看着。

所以坊间常说,中举人靠的是才学,中进士靠的是造化。

你被翰林抽中阅卷,就是比被普通的官员抽去,取中概率高的多……

第一百六十四章 赵二爷这辈子全靠小阁老

等四百个名额确定下来,也到了二十四日过午了,翌日便是填榜的日子。

同考官们便将未被取中的三千六百份卷子,全都堆在堂下,请主考大人搜落卷。

因为时间紧迫,第二天就要填榜了,是以向来主考们,都只是象征性的翻一翻,随便找出几个幸运儿来取中,便算是今科无遗珠之恨了。

然而让申时行等人没想到的是,主考大人居然看的十分仔细,每一份卷子都拿起来仔细阅读一番,才转到下一份。

众位同考官不禁交口赞道:“李相公对每一个举子负责,真是我辈楷模。”

两个监临官心里却暗骂,还不知哪个大佬家的笨蛋,关节通到次辅大人身上,却被房考官黜落。

害的大主考不得不亲自下场,戴上老花镜给他搜落卷……

当然,无凭无据的事情,臆度一下也就罢了。谁敢拿出来说事儿?真以为甘草国老不是国老,是纸糊的人像不成?

结果李相公找啊找,找啊找,直到天黑才找出了两份。

只见他将第二份落卷,递给殷士儋道:“你看,这个文章多老辣!”

“能得兴化公溢美之词的文章可不多。”殷士儋笑着接过来一看那首篇四书文,不由也吃了一惊,这文章不说别的,一点错都挑不出,简直就是八股写作的典范。

他不由有些不悦,瞥一眼上头的同考官名号,将朱卷丢给礼科左给事中张卤道:“你是怎么看的卷子,这样的文章不取?”

那张卤一脸紧张的捡起卷子,仔细翻看一下。这卷子他有印象,不取的原因有二。

一是虽然首艺出众,但另外几篇文章做得稀松,可见该举子将所有精力,都放在这第一篇四书文上,颇有投机取巧之意;二者,其四道《礼记》题只做了三道……

虽然规则允许这样,但在张给谏看来,七篇文章全做的考生,理应排在他前头。

但这时候争辩显然会犯众怒考官们阅卷时,确实是只重首艺。他们在第一题上花费的时间,要超过另外六篇的总和。

阅卷者如此,答卷才会做出取舍。所以他指责考生投机取巧,难免会被一众同僚认为,他在指桑骂槐。

因此张给谏默默低下头,承认错误道:“当是下官看漏了。”

“难免。”李春芳背着手继续找下去,并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不然搜落卷还有什么意义?”

自然没人催他关门,众人反而乖巧的点起灯来,继续陪着次辅大人搜找下去。

首节上一节184/1140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