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078节

小丁就是丁此吕,他和小羊羊可立、小李李植,小江江东之是最初投靠万历的四大金刚,深得帝心,跟张公公们配合也十分默契。

“有那么夸张?”万历皱着眉头接过弹章打开一看。

见是丁此吕弹劾礼部左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高启愚,在万历七年主持应天乡试时,命题曰:‘舜亦以命禹’,为阿附故太师张居正,有劝进受禅之意。为大不敬。

丁此吕说,所谓‘舜亦以命禹’,一来是恭维张居正有神禹救世之功,二来,则以‘舜禹禅让’之词,来宣扬有德者居天下说。

潜台词就是皇位不应该在父子间传承,而是应当像舜、禹之间那样实行禅让。这题目的险恶居心便昭然若揭,就是在为当代大禹接受禅让,做舆论准备啊!

这一攻击既阴险又毒辣,哪怕万历明知道这是在给张居正罗织罪名,却依然勃然变色。

他想起了万历八年,自己险些被废掉的那一次。

因为一点小小的错误……到底犯了什么错,他早都不记得了。却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被母后罚在祖庙,跪着读了一天的《霍光传》。

虽然因为陈太后拼命求情,自己侥幸涉险过关,却又被母后逼着下罪己诏。

张居正拟的《罪己诏》更是毫不留情,把他骂得一文不值。但万般无奈之下,他也只能满心屈辱的照发了……

事后他自觉威望扫地,无颜见天下人,躲在宫里几年缓不过劲儿来,结果落下了不愿见人毛病,成了名副其实的‘御宅族’!

丁此吕弹劾高启愚这一本,算是把万历皇帝心里头陈谷子烂芝麻的积怨,彻底给翻腾起来了。

当然说张居正要篡位,万历是不信的。张太师都已成冢中枯骨了,这不也没见他动手啊。但他不把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以伊尹自况却是千真万确的。

弹章中提到,张居正对别人奉承他为‘伊尹’居然坦然受之!

伊尹是辅佐成汤建立商朝的古之贤相不假,可他也放逐了太甲啊!

太甲是成汤的孙子,继位后荒淫无道,伊尹就将其放逐桐宫……也就是成汤的王陵。自己执政了三年,直到太甲悔过后,才又把他迎回来复位。

张居正以师父和辅政宰相的身份,时常严厉的管教皇帝,难道不正是以伊尹自居吗?

他是贤相伊尹,那自己这个皇帝,岂不成了无道的太甲?!

这怎么能忍?!

“朕还是太乙呢!”万历冷哼一声,将那道弹章丢在张诚脸上,冷笑道:“送去文渊阁吧,朕要看看内阁到底会如何出票?!”

……

这边张诚刚将弹章送去文渊阁,那边正在李植家中吃酒的众人便得到了消息。

李植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他本是安排邹元标联合几位大僚上这一本的,但邹元标见东临一党四人被拉走后就一去不还,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邹元标思来想去,还是缩了,李植问他是不是有人给他压力也不说……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热血上头就不顾一切的青年了。十年的戍边生涯让他学会了很多。

李植无奈,只好让丁此吕上本,但没了邹元标这种名满天下的人物领衔,是请不动丘、赵世卿、余懋学这些二三品高官联署的,没法打出王炸的效果。

那就只能靠数量取胜了,他安排了一票言官与丁此吕联署。还让他们从不同角度给此案定性打辅助。

还好还好,双管齐下,计出如神,果然击中了皇帝的要害,激得他登上了前台!

“现在,就看咱们首辅大人,敢不敢跟皇上唱对台戏了。”李植夹一筷子凉拌耳丝,美美的细嚼起来。

“那是肯定不敢的。”羊可立等人笑道:“这可是谋逆大罪啊,人人避之不及!”

“不过,首辅大人跟荆人好像是姻亲吧?”丁此吕忽然想起一事道。

“是又如何?首辅大人早跟张某形同陌路,这些年在他手下受尽屈辱,不落井下石就是元翁厚道了。”李植断然摇头道:“他疯了吗?会替荆人扛这种大狱?就不怕重蹈夏贵溪的覆辙?”

“是是。”众人纷纷点头。

“假设,我是说假如说,”丁此吕是开炮的那个,担心当然多些了。“元辅替他扛了怎么办?”

“这……”几个言官不做声了,都望着李植。

李植不紧不慢的咽下凉拌耳丝,又呷了口老白干,方冷笑道:“那就把他一起干下去,彻底清空内阁!”

“那太难了吧。就像那天江东之说的,元辅的人望太高,很难撼动他啊。”几人头大道。

“想多了,小兄弟。”李植却幽幽道:“赵休宁才当了几天的首辅?论权倾朝野、只手遮天远不如当年严分宜,论功在社稷、深孚众望亦远不如后来的徐华亭。但分宜华亭又如何?还不皇上一句话的事儿,就让他们卷铺盖回家了。”

“还看不明白吗?这大明朝的主人只有一个,就是皇帝。臣子站得再高,也摸不着天。天一刮风就摔回地面了。”小羊羊可立也洋洋得意的附和道。

“话是如此。”丁此吕皱眉道:“就怕皇上下不了这个决心啊。赵相公也是帝师,而且跟皇上感情甚笃。”

“咱们还有最后的杀招没使出来呢,怕啥?”李植却满不在乎的一仰脖,饮尽杯中酒。

“你是说……”众人闻言心领神会的淫笑起来,方才亚历山大的气氛登时荡然无存。

第六十四章 首辅出马

沙尘暴在下午时刹住,京城变成了黄蒙蒙的世界。

文渊阁中鸦雀无声,首辅值房却亮着灯。

两位大学士刘东星和许国也在,三人围着丁此吕的那份弹章,已经沉默许久了。

“太恶毒了!”良久,许国方愤然拍案道:“牵强附会、深文罗织,这是要大兴文字狱吗?!”

“是啊,这是《论语》中的原文,而且也不是他们编排的意思啊!”刘东星也点头道:“真是用心恶毒!”

《论语》原文是……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

意思是,尧在让位给舜时说:‘咦,恁这个舜咧!现在该恁来当老大咧。馁得好好弄咧。要是弄不中,恁就趁早镐蛋咧。’然后舜在传位给禹时,也是这样说的……

但这是孔子在讲‘天命不是一成不变’,论述的重点是尧舜的天命观,而不是他们传承王位的方式。

“我知道,你知道,他也知道,咱们仨都知道。”赵首辅愁眉苦脸的抽着水烟袋道:“可有什么用呢?难道皇上就不知道吗?”

“皇上当然知道了,他可是张太师十几年含辛茹苦教出来的学生。”许国愤然道:“皇上既然看过这道弹章,那就直接批红好了。看完了什么都不批,又发来内阁是什么意思,试探我们吗?!”

“唉,元辅,这个票该怎么出?”刘东星跟赵守正是同年,赵守正跟许国是同乡。但刘东星跟许国并不是一路人,所以并不附和他的牢骚。

“……”赵守正摇摇头,咕噜噜一阵道:“先不票拟了,我打算上个本,把这件事,连同之前汝默兄那件事,一并说道说道。如今朝中倾轧之风甚嚣,已是人人自危,我这个首辅总装聋作哑算个什么事儿?”

“元辅三思啊。”刘东星忙劝道:“之前元辅也说过,皇上压抑久了,如今正是报复性的揽权用权之际,应该尽量疏导,不能强硬反对。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还是待其耍够了,消停了,再一一收拾局面为上。”

“只怕那就晚了。”赵守正缓缓摇头道:“之前汝默上辞呈时,就劝我先别急着表态。但现在看来,那些人不把张太师祖坟刨了,再把挡道的人全干下去,是不会罢休的。”

“元辅说到点上了!”许国大声附和道:“就是这么回事儿!他们这是清算张太师吗?根本就是挑战内阁,想回到从前九龙治水的状态!”

说起来也很有意思,当年夺情风暴时,许国还是跟言官们站在一起的。他不顾厂卫的监视,给被廷杖的艾穆送行,还赠其一只贵重的玉杯,上刻诗曰:‘斑斑者何?卞生泪。英英者何?兰生气。追之琢之,永成器。’

又送给另一位被流放的邹元标犀角杯一只,上刻诗曰:‘文羊一角,其理沉黝。不惜剖心,宁辞碎首。黄流在中,为君子寿。’

可谓对两人不吝溢美之词。

谁知世事难料,当他也成为内阁大学士,再对上言官时,终于也体会到了当初张相公的痛苦和言官的可恨。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刘东星还想再说什么,赵守正摆摆手,搁下水烟袋道:“我意已决,晋川不必再劝了。抛开私人感情,身为首辅,我也必须主持公道、匡正纲纪。”

“恐怕这不是皇上想要的答案。”刘东星有些艰难道。

“皇上要什么给什么,那不成谄臣了吗?”许国哼一声道:“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

“说得轻巧。”刘东星郁闷的瞥他一眼道:“那些人巴不得元辅出面呢,你信不信这道疏一上,他们马上就会弹劾元辅是张党?!”

“那也不能怕了他们!”许国提高声调道:“元辅,我跟你一起联署,杀一杀这股不正之风!皇上要真被小人蛊惑,掀起冤狱。我就跟你一起去诏狱!”

“鲁莽!那正中了他们的激将法!”刘东星气道。

“好了好咧。”赵守正赶紧叫停两人,咳嗽一声道:“天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吧,让我好好想想,咱们明儿再议。”

“元辅……”两人还没争够。

“行了,脑仁疼。”赵守正却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揉起了太阳穴。

“唉。我们先出去了。”许国和刘东星无奈告退。都出门老远了,还能听到他俩的争执声。

赵守正摇头苦笑,准备构思一下奏章。却又感觉要说的太多,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而且真的脑仁疼……

便拿起掐丝珐琅的白铜水烟袋,将烟管稍稍提起,再从吸管中轻轻一吹,便将只剩下一团暗红的灰炭,从烟碗中吹出来。然后他又换上一窝烟丝,点着了咕噜噜、咕噜噜起来。

一袋烟没抽完,他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直到墙角的报时钟敲响,他才一下子惊醒。便见最忠实的老友范大同早就等在一旁了。

赵守正才不好意思的擦擦嘴角的水迹,道:“我睡了多久?”

“俩小时。”

“哎呀,你怎么不叫醒我。”赵守正看着空空如也的题本,不禁埋怨道。

范大同笑道:“兄长日夜操劳,能多休息会儿多好。”

“我这还有正事儿呢。”赵守正拿起毛笔,看一眼干干的笔头,又搁下道:“算了,回家吧。”

家里有作家呢,自己干嘛费这个劲……

……

第二天一早,赵守正便呈上了作家连夜写就的题本。

他请皇帝不要轻信深文罗织、牵强附会的控告,否则谗言必将接踵而至。并要求将不顾经旨,陷大臣于大逆的丁此吕调离都察院,转任地方,以儆效尤。

此外,赵守正还主动提到了前番,几个言官弹劾考官为张太师之子开后门的案子。他解释说,‘考官只据文艺,安知姓名,似不宜以此为罪’。而且申时行担任主考的时候,自己是副主考,可以证明他自始至终是秉公的。

不过为了维护抡才大典的神圣,也为了维护张文忠、众考官和敬修四人的清誉,可由都察院会同礼部再磨勘敬修等人的试卷,检查是否有通关节的证据。倘若真能证明有通关节的迹象,臣当与申时行一同领罪。

此外,还可以敕令吏部会同都察院考核敬修四人官评,以定去留。总之,一切按程序来即可,不应该只停留在道德攻击的层面上,那样什么事都耽误了。

最后,赵守正提醒万历,自己身为首辅,其责在‘燮理阴阳’。那么什么是阴,什么又是阳呢?他通过这些年为政的经验,认为可以宣之于口的道德理想为‘阳’。那些不能告人的私欲则为‘阴’。

人的心中,往往阴阳并存,自己也不例外。但身为君子要平衡心中阴阳,作为首辅更要调和朝中的阴阳。

所以自己必须要站出来,使‘不肖者犹知忌惮,而贤者有所依归’,让朝政重回正轨。

最后的最后,赵守正又苦口婆心地劝道,都是因为陛下久不上朝,才会这般乱象丛生,人心混乱。所以,赶紧上班吧,陛下……

这份言辞恳切的奏章,将一位宰辅调理阴阳的能力,展现的淋漓尽致。

他在劝谏皇帝的同时,对近来朝廷的政潮进行了梳理,告诉皇帝没有人是傻子,大家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提醒万历不要被人利用。

同时又保全了皇帝面子,给足了皇帝台阶……好像万历只要一恢复上朝,马上就万事大吉一般。

而且他也没有‘棍扫一大片’,仅针对丁此吕一人。仅要求略施薄惩,给事件定性就可以了。

读罢全文,一位顾全大局,责难陈善的辅弼形象跃然纸上,让人十分感动。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吃他这套。赵守正的奏疏报闻后,李植震惊之余,知道此事绝不能后退,否则就要前功尽弃了!

他马上组织人弹劾赵守正‘身为宰辅,不思拨乱反正,广开言路。反而效仿前任,钳制科道!’还极力替前任遮掩,莫非与前任有什么不可告人觉得秘密?

他们还利用赵守正建议将丁此吕外调一条,召集科道集会,极力宣扬太祖祖制、言官论事无罪!煽动言官同仇敌忾,一起攻击首辅!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捅了马蜂窝了……

赵守正被弹劾当日,按例上本请辞,回家等候处理。

同日,内阁剩下的两位阁员刘东星和许国,联名上本请皇帝慰留元辅,约束言官!

于是李植一党又弹劾两位大学士,两人也上本请辞,回家去了,内阁为之一空。

言官们与内阁的斗争,终于势成水火,大白于天下!

但很快,吏部尚书赵锦、左都御史吴时来,户部尚书杨巍、礼部尚书沈鲤、兵部尚书石星、工部尚书潘季驯、通政使陆光祖,大理卿温纯,以及褚、张位等十四位侍郎也加入了战团。他们纷纷上本,力挺内阁,反对言官滥用职权,侵凌宰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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