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079节

第六十五章 因为朕要赢,所以你们都得输

没想到六部九卿、尚书侍郎居然一起替内阁鸣不平,言官们登时傻眼了。

拜托,这是谋逆大案唉,大人物不是应该爱惜羽毛吗?怎么拉着手往火坑里跳?

万历皇帝也懵圈了,这跟自己设想的剧本不一样啊。不是说天下官员苦张居正久矣吗?不是说好了朕是光、朕是电,朕是唯一的奇迹吗?

“朕一出手应该全都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喘才对啊!怎么阁部大臣们全扑上来了?”乾清宫中,他百思不得其解。

“也不是都上本了,还有右总宪丘、少冢宰赵世卿,少司空余懋学几位没有发声……”张诚宽慰皇帝道。

“你怎么不说刑部尚书也没上本啊?”万历气不打一处来道:“朕为他们平反,替他们出气,朕还要谢谢他们没有反咬一口吗?”

“是,是。”张诚缩缩脖子,小心翼翼问道:“那皇上,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怎么办?朕将丁此吕参高启愚的弹章空白转给内阁,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吧?!”万历冷着脸道:“他们这是公然与朕对抗!”

张诚脑海中闪回之前一幕

‘朕还是太乙呢!’皇帝冷哼一声,将那道弹章丢在他的脸上,冷笑道:‘送去文渊阁吧,朕要看看内阁到底会如何出票?!’

闪回结束。

这会儿他脸上还隐隐作痛呢,想必皇上的脸也一样火辣辣吧?

这一刻,万历想到了自己的爷爷,也是在这乾清宫中,面对目无君上的阁部大臣吧?

那时候,世宗肃皇帝才十六岁,比自己还小十岁。而且太后跟外臣更亲近,言官也全都站在他的对立面。

爷爷那时是何等的孤立无援,遇到的困难比自己大十倍,可他还是咬牙坚持下去,最终赢得了大礼议,成功把文官集团压在了身下!

爷爷的成功经验早已经为自己指明了方向葫芦娃一定会来救我的!哦不,是身为九五之尊,本身就立于不败之地!

在这场君臣较量中,为君者关键是咬住牙!只要坚决不服软,耗到最后胜利一定是属于皇帝的!

现在,在爷爷曾战斗过的地方,自己怎么能低头呢?

一念至此,万历感觉自己全身又充满了力量!

他便收起了愤怒与惊慌,模仿着祖父那坚韧从容的表情道:“该怎么办怎么办,大不了都回家去!没了他赵屠户,朕还吃不了带毛的猪猪吗?”

……

这边张宏赶紧把皇帝的意思,转告给汪汪队。

李植等人其实被公卿大臣们的反应吓到了,把大领导们都得罪了,这往后还咋混啊?

而且言官内部也分裂了。江东之等江南系的官员与他们划清了界限,转而上本力保师祖……

一时间科道风雨飘摇,大有玩崩了的架势。

幸好,万历皇帝及时表态‘坚持到底’,给他们吃了颗定心丸。

“我就说吧,陛下酷肖乃祖,是绝对不会向臣子低头的!”李植长长松了口气道:“我们这步棋,走对了!”

“是啊,我等虽然现在受些孤立,但越是这种时候,圣眷也就越牢固!”小丁丁此吕红着双眼,一脸的亢奋,好像吓得连日彻夜失眠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皇上是绝对不会放弃我们的!”

“只要能熬过这场去,我们就是皇上的铁杆重臣了,飞黄腾达就在眼前。八成还能像张、桂二公那样入阁拜相呢!”小羊羊可立也给大伙儿打气道。

“那还有什么好怕的?上!”李植嗷呜一声。事已至此,也只能倒驴不倒架,咬牙硬扛了。

于是二十几个言官也联名扛疏,寸步不让!

他们不愧是职业喷子,居然从《大明律》的犄角旮旯中,翻到了一条大罪,给这帮部堂高官扣上‘上言大臣德政罪’!

‘凡诸衙门官吏及士庶人等,若有上言宰执大臣美政才德者,即是奸党!务要鞫问穷究来历明白,犯人处斩,妻子为奴,财产入官。若宰执大臣知情与同罪,不知者不坐!’

《大明律吏律》

言官们抗疏曰:‘律禁上言大臣德政。迩者袭请留居正遗风,辅臣辞位,群起奏留,赞德称功,联章累牍。此谄谀之极,甚可耻也!祖宗二百余年以来,无谏官论事为阁部劾罢者,则又壅蔽之渐,不可长也!’

意思很简单,就是这群力挺首辅的大臣全都犯罪了!这是张居正独裁时期的遗毒,每当辅臣要辞职,必然一起挽留,歌功颂德,马屁熏天。实在是谄媚至极!而且我们汪汪队是皇上的狗啊,可不能让下面人给打了啊,陛下!汪汪!

既将大臣联合力保大学士归为张居正遗毒,又提醒皇帝不可自废爪牙,言官们的这波反攻还是很有水平的。

此疏一经报闻,尚书侍郎们也纷纷上了辞呈,回家偷懒……呃,等待处理了。

这下京里各部院寺长贰便只剩下右都御史丘、吏部左侍郎赵世卿,户部侍郎余懋学等几位反张派了。整天面对下属异样的眼光,就很尴尬……

紧接着,各部的郎中、员外郎、主事,七品以上官员也齐刷刷联名上本,请留自家堂上官。并表示如果这算‘上言大臣德政罪’,那就把我们这千把人一起砍了吧……

“哼,威胁谁啊,朕是不会他们求他们复出视事的!”万历看着奏本上那一长串名字,心里一抽又一抽。

而像这样的奏章,他面前还有一箱子。

想到再过些日子,南京和各省的奏本也会如同雪片飞来吧?万历一阵阵心力憔悴,只能一遍遍看着他特意让人挂在墙上的画像寻找力量。

御像中的嘉靖皇帝头戴翼善冠、身穿衮龙袍,一副‘因为朕要赢,所以你们都得输’的拽拽表情,端坐在龙椅上。好像在对自己的孙子说

别低头,皇冠会掉!别服软,文官会笑!

“只是爷爷,这‘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滋味,真不好受啊!”万历喃喃道:“真怀念张先生在的时候啊……”

“呸呸!说什么呢?!”他猛然警醒,差点给自己一耳光,那恶贯满盈的伪君子有什么好怀念的?真是太贱了!

“要让他们知道,朕不怕他们请辞!这朝廷缺了谁都一样转!”万历再次充满了力量,咬牙切齿道:“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进士满地跑!”

他决定换不了思想就换人。当然也不是全换,只重点换几个阁部高官,应该就能起到敲山震虎的效果……了吧?

于是万历开始琢磨人事安排,结果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因为他本来就对外臣不太了解。知道名字的官员,够资格登堂入阁的都已经上本请辞了。汪汪队那些又品级太低。总不能把七品官直接提拔成二品尚书大学士吧?那也太荒唐了。

按理说这时候应该让吏部推荐的,可吏部从尚书到主事都已经撂挑子了,总不能找个书办来问问吧?他只好让张宏再跑一趟李植家,让言官们举荐几个人选。

李植等人闻命之后兴奋极了,连夜热火朝天的商讨起来,结果差点没把屋顶吵翻了。

虽然只是让他们推荐,而不是让他们当官。但要是连尚书大学士都是自己推荐的,还不够吹一辈子的?往后的路还不躺着走?

直到天亮,众人才勉强达成一致,具本上奏。

第一个人选是险些逼死张居正的王锡爵。大厨原官詹事府詹事掌翰林院,还当过南北国子监的校长、副校长,资历足够,门生故吏满天下。又因为在夺情事件中的惹眼表现,在海内深孚人望,推荐他入阁可谓水到渠成。

而且王锡爵是李植的馆师,羊可立和丁此吕在国子监的校长,自然得到了三人的一致力挺。

另外两个人选是原南京刑部尚书张岳。当初夺情风暴中,两京各部长官纷纷上本慰留元辅,独他驰疏请居正奔丧,结果惹恼了张居正。适逢考查京官,便被弹劾落职闲住至今。

言官们推荐他出任吏部尚书。

还推荐了一个前任吏部侍郎何源,出任左都御史。此人同样是因为忤逆了张居正,被弹劾,罢官归的。

至于同为保皇党的右都御史丘,吏部左侍郎赵世卿,户部侍郎余懋学三位,却因为一直不肯替言官出头,被他们排除在外。

就是要让他们知道知道,你们的官位是我们推荐的!能推荐你们,也能推荐别人!

……

万历看到人选,觉得很妥。便直接特旨简拔三人起复!

旨意八百里加急分送太仓、余姚、江西广昌!

然而尴尬的一幕出现了,三人接到旨意后,皆上疏谢绝了皇帝的好意……

张岳表示‘大臣当由廷推,中旨简拔非礼也,望吾皇三思’!

何源更是直言不讳的说,‘廷推乃祖宗成例,贤士众望所归。今皇上无视众议,以中旨指定微臣,实乃与众臣怄气,非圣君所为……’

万历鼻子差点气歪了。好家伙,朕要提拔你当部堂,你非但不领情还骂我?这也太不识抬举了吧?!

不过这两位的奏章跟王锡爵的一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第六十六章 大厨开火

王锡爵在他的《因事抗言辞恩命疏》中,因为言辞过于激烈,而险些把皇帝气晕。

翻译翻译其大略曰:

启奏陛下,臣有‘三不能’奉命复出,一者未经廷推不能奉中旨,有违祖制;二者身为老师不能管教品性恶劣的子弟,愧为师表;三者身为前辈竟被别有用心的后辈推荐,实在不能颜奉召。

臣另有‘不平者八’,一是张居正为相时,还是干了很多有益的事,是有大功于社稷的,而且他是陛下的老师,不应该全盘否定!那些劝陛下将其彻底批倒批臭的人,是陷陛下于不义,还是想借机上位,其用心令人怀疑!

二是言官们妄揣上意,以为陛下纠正居正的过失,就是要把他全盘否定!于是自以为得计,开始全面倒张。这跟当初逢迎张居正,替他攻击政敌的那批谄媚之臣又有什么区别呢?

三是先前居正在时,邹元标艾穆那些公然抗言的尚称勇气。现在张居正死了,那些言官才蹦出来,欺负死人不能开口吗?只能说是一群坟头蹦迪的投机分子了。

四是言官们现在创为一种风尚,以为普天之下除却建言之臣,别无人品;然而其除却搜刮张冯旧事,别无建言!难道国家能靠一群嘴炮治理吗?我看他们连县令都当不明白!

五是这些言官以中人之资,乘一言之会、超越朝右,日寻戈矛,惟敌是求!仅因一言相左,便日谋手刃大臣,此不平之大也!

六是言路痛言居正专权跋扈、顺昌逆亡。然而现在的元辅赵守正泊然处中,唾面不拭,以强陪诸臣之颦笑,不过为重国体、惜人才耳。

换上这样的首辅总该满足了吧?然而这些逼养的却以为他不足畏惧而欺凌他!

受其优待,则认为是在笼络我!而被人弹劾,则以为是他指使人攻击我!上本求去而票允,则以为逐之!票留则以为苦之!或票虽留而旨欠温,则以为阳顺上意而阴忌之!喘息纵横,千荆万棘,令人无路可趋,无门可解!

真他妈连喘气都是错啊……

七是请皇上试观典籍,自古及今岂有人臣操天子之权,小臣制大臣之命,至此极而朝不乱国是不淆者乎?!

八是臣在邸报中看过言官们前后争辩之疏,其自命一则曰孤臣、一则曰善类。

然而自古以孤臣孽子并称!此为臣子不得意于君父者言也!今言官自谓得君乎,不得君乎?

而且这些人倒张真是出于公心吗?我看还是为了名利吧,不然也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还盗主上之威福,以小臣举荐大臣,其狂妄悖乱之极,臣以为此未必善类!

此八不平者,如果出自张居正所亲近的人,或者言官们反对的人之口,还可以说是出于种种私心。

但臣是张居正切齿痛恨的人,又是言官们交口推荐的人,臣不是怪胎,为什么要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呢?就因为这三不能八不平啊……

臣山居十载,朽株枯木不适庙廊之用,只能冒死请辞陛下恩命。只是惋惜值此千载难遇之时,天清日明,本无一事不幸,却因为百官苦争无影之是非,而朝纲混乱,盛世光景急转直下,臣急得满嘴起大炮,故而冒死进言,谨具奏闻。

……

“王……尼玛……”品完了王大厨火力全开的这盘大菜,万历差点直接脑溢血。

“皇上!皇上……”郑贵妃赶忙扶住仰面栽倒的皇帝,还好有双安全气囊。

“我你……妈……”万历靠在郑贵妃怀里,气得已经没了力气,只反反复复重复着这一句。

“皇上,奴才这就派缇骑,把这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抓来!”张鲸赶忙给皇帝出气道。

“我你妈抓你娘个蛋啊!”万历一听火又蹭得窜上来了,咆哮道:“人家还没跪哭左顺门呢,轮到你丫上场了吗?!”

“滚滚滚滚!!!”万历是看到这厮就心烦,随手抄起金痰盂就朝张鲸脑袋丢去!麻痹让你们推荐,就推荐这么个山炮啊?!

张鲸不敢躲避,只能咬牙用脑袋硬吃了一击。那可是纯金的呀

咚得一声!好家伙,满眼金星,险些没晕过去……

……

“哈哈哈,一锤定音了……”驶往暹罗湾的江南号甲板上,赵昊几乎跟皇帝同时读完了这份奏报,笑得前仰后合。

“你哥这战斗力能跟海刚峰一拼了!”好一阵子,他才忍住笑,擦着泪对王鼎爵道:“海公是大明神剑,他就是大明神棍,这一闷棍下去,谁能遭得住啊!”

“谁让那帮家伙好死不死,竟然举荐他呢?”王鼎爵也忍俊不禁道:“难道他们推荐之前,连背景调查都不做吗?”

王锡爵虽然不是江南集团的,但他爹、他弟是啊。他儿子,甚至他闺女还是赵昊的弟子……从昙阳子论的话,他还是赵昊的徒孙呢。

推荐这种人,不是茅坑里打灯笼吗?

“不过你哥这一下痛快是痛快了,也把自己复出的路基本堵死了。”赵昊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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