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074节

其实他对海瑞的雪藏就是一例,只是海瑞不喷他罢了。

但不是所有人都像海瑞那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比如他的同年王世贞,贵为多年文坛盟主,但其实官瘾也蛮大的。王盟主一直希望能当上六部尚书,为自己坎坷的仕途,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为此他不惜对张居正各种献媚,比如给其父母作寿序,又馈赠了大量古玩字画。然而张居正非但不领情,反而在收到王世贞表示希望为元辅效犬马之劳的信后,回复说什么‘吴干越钩,轻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

王盟主自负天下奇才,居然被张居正看做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自然气得七窍生烟,自此太岳一生黑,抓住机会就开喷。

他好几次还想在《江南日报》上发文章黑张居正,结果没能过审。一气之下,自己办了份报纸曰《应天报》,一开始一月三期,后来一月一期,专门跟张居正唱反调……

以王盟主在传统文人中的影响力,全力开喷之下,张居正的名声还能有个好?

最后,张居正忘记了,自己其实是文官集团的一员,却站在了皇帝的立场上大刀阔斧改革。结果非但得罪了文官集团,还让皇帝失去了权柄。

皇帝领情还好,碰上万历这样不领情的主,自然就要落个里外不是人了。

张居正活着自然没人敢造次,死了不炸锅才怪呢。

赵守正很清楚,皇帝和文官集团在张太师的阴影下压抑太久了,早就到了爆炸的边缘。

所以倒张势力是有广泛支持基础的,才会显得如此不可遏制。

要不是赵昊来了个釜底抽薪,让老西儿至少明面上退出了这场丑陋的狂欢,现在赵相公面对的局面,定然更加棘手许多倍……

第五十七章 遇事不决发电报

头疼归头疼,首辅的职责还是要认真履行的。

赵守正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但张太师既然将这副担子交到他肩上,也只能勉为其难,努力让已经脱轨的政局,尽量回到正轨上来。

定下神,赵守正便摊开题本,提起毛笔来给万历皇帝写奏章。

他的字端正规矩,又不失饱满圆润,哪怕写的是馆阁体也很有美感。把力所能及的事情干到最好,是赵守正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原因……并不是。

奏章的内容是请陛下保养龙体,尽快复出视事。经筵不可久罢,早朝更不能长辍。太祖七十高龄仍每日视朝,何者?因为这都是维系朝廷正常运转的重要环节。

但赵守正不像前任那样,对皇帝一味说教,甚至训斥。他的措辞要委婉的多,而且尽量多替皇帝考虑,以减轻万历的抵触情绪……这也是他侍奉张太师多年,熟练掌握的生存技能。

赵守正说,臣也知道,陛下十五年来早朝不辍,日讲不断,每日三更灯火五更鸡,冬天滴水成冰也得顶着寒风到文华殿上课,真的十分辛苦。臣每日随侍都感到十分煎熬了,更别说皇上还要日理万机,勤学苦读,肯定比臣还辛苦一万倍……

但是,身为皇帝必须要时常与臣子见面啊!如果百官几个月都见不到皇帝一面,他们定会不知所措,疑窦丛生,人心涣散。或是也跟着怠政,或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这样必然导致政府失能,令地方官也不知所措,最后乱象横生。再想恢复太平,就得花费十倍百倍的精力了。

最后他还贴心的建议,如果皇上觉得早起太辛苦,可以将早朝和经筵的时间推迟一下,甚至改成隔日一朝,三日一讲,都不是不可以通融的但千万不能再这么长时间不见大臣了啊,真的会出大事儿的!

特别大那种……

写完奏疏后,赵守正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摇铃让门外的中书舍人进来,将自己的奏本拿去装裱,然后送去乾清门。

看着舍人捧着奏本退下,赵守正心中又是一阵凄凉,默默点了根事后烟。

那中书舍人前脚出去,内阁次辅申时行便后脚进来他的值房。

“元辅在想什么呢?”申时行轻轻关上门。

“我在想啊,自己跟陛下相距不到千米,只隔了两道宫墙。居然不能面谈,整天只能靠文牍传消息。”两人在张太师手下一同受虐多年,感情早已非比寻常。赵守正丢给华子给他,苦笑道:

“当初太师在时,皇帝非但一天不敢罢朝旷课。有什么事儿要面圣,皇上也马上在平台召见,从来不敢耽搁。唉,同样都是首辅,这差距咋这么大呢?想想真是悲凉啊。”

申时行拿着那根卷烟却没抽,他最近压力太大,嗓子痛。闻言失声笑道:“元辅谬矣,皇上是怕见到你。觉得这种方式让他自在罢了。”

“我有什么好怕的?”赵守正摸着自己的脸。

“呵呵……”申时行笑笑没接话,心说你还不可怕?你是大魔王的爹啊。

“坐,有什么事?”看申时行没有要点烟的意思,赵守正也掐灭了烟。他总是这样体贴下属,让身边人很难不感动。

“我是来递辞呈的。”申时行将一份题本端正摆在他面前道:“明天便不能来了。还劳元辅将我的差事分给两位同僚。”

“啊?”赵守正吓一跳道:“是你自己想撂挑子,还是被人弹劾了?”

“后者。”申时行苦笑道:“丁此吕、李植点的那把火,终于烧到我身上来了。”

说着他又将一份弹章奉上,赵守正拿起来一看,见是云南道御史羊可立,弹劾内阁次辅申时行徇私舞弊,将科举当成买卖人情,为自家捞好处的营生。

羊可立说,申时行主持会试,录取了张居正儿子。而后他的两个儿子也高中。朝廷开科取士,本为国家求贤,现在倒好,要让大学士们包圆了!

这真是因为他们的儿子全都出类拔萃吗?并不是!天底下优秀的人多了,只因为那些人没有大学士的爹,所以才没法出头,更别说创造父子五进士、一门三鼎甲的神话了!

这份弹章措辞尖酸之极,什么‘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都出来了,对普通人来说煽动力极强。甚至大部分中低级官员,也要愤愤不平的。他们可没能耐操纵科举,上升途径还要面临官二代们的挤压,当然也恨其不公了。

而且说实话,这二十多年来,公卿大臣的儿子取中功名的比例确实高了些。除了张居正和申时行的儿子外,昔日陈以勤的儿子陈于陛,还有吕调阳的儿子吕兴周,张四维儿子张泰征、张甲征……可谓人均进士儿,要说完全没猫腻,连赵守正这样的忠厚人都不信的。

他不禁有些庆幸,还好自己儿子没考科举。而且自己只担任过一科副主考,还全程装聋作哑,之后又连推了好几科的主考,被士林视为爱惜羽毛、洁身自好的典范。

不然,他们也不会跳过自己这个首辅,弹劾申时行这位次辅……

其实赵守正知道,申时行冤得很。他的长子用懋,是中了万历十一年二甲二十一名进士不假。但申用懋在玉峰书院读书时,各科成绩便名列前茅,年年获评十佳学子,号称癸未八骏之首啊!

而申时行次子用嘉前年春闱还落了第……

但这时候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情绪输出碾压一切!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赵守正愤然拍案道:“没完没了啊!”

他指着桌上另外一摞弹章,怒道:“这分别是江东之弹劾徐学谟为今上卜寿宫有误;丁此吕弹劾少宗伯何雒文代嗣修、懋修撰殿试策;还有弹劾殷正茂的、傅作舟的、王篆的!这是要把张太师提拔的人,全都一扫而光啊!”

“干脆连我也一并弹劾了干净!”末了赵二爷愤然拂袖道:“大家一起回老家抱孙子拉倒!”

“元辅息怒。”申时行本是来诉苦的,没想到总是亚撒西的首辅大人先爆发了。他弯腰拾起赵守正震落在地的奏本,苦笑道:

“现在就是这么个氛围,当年所有被视为张太师私人的,都要费一番心力为自己洗刷。下官是太师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当然免不了这一遭。”

其实赵守正又何尝不是张居正提拔起来的呢?可惜没人敢在太岁……他爹头上动土罢了。

“怪不得当年张太师改革,头一条就是省议论!放任这些言官胡乱攀咬,公卿大臣都要朝不保夕了,谁还有心事考虑国务?!”赵守正切齿道:

“这样下去要彻底乱套了政见不同可以各抒己见、公开辩论嘛!一味搞人身攻击,以权术驱逐政治对手怎么行?必须要把这股歪风邪气给刹住!”

说着他下定决心对申时行道:“汝默兄,你先暂时回家,我这就联合九卿各衙门一同上书,杀一杀这股歪风邪气!”

“元辅三思啊!”申时行既感动又担心道:“那帮人气焰正盛,不宜硬沮!况且皇上的态度也是,唉……一旦彻底翻脸,却又无法战而胜之,哪怕打成平手几十年来历代首辅为内阁树立的权威,也将荡然无存了啊!”

“这……”赵守正一愣怔,心说这么严重?

“那帮人恐怕就在等这样一个拉元辅下水的机会,达到他们让科道与内阁分庭抗礼,对六部形成钳制的局面。到那时,大明真的就要陷入党政的漩涡中,彻底没救了!”申时行痛心疾首道:

“眼下我们的局面看似被动,但元辅还没表态,小阁老也没出招。那些人跳的再欢,在朝野看来也不过是猴戏而已。但元辅要是一下场,性质就全变了!所以为了大明,千万不可冲动啊!”

“明白了。”赵守正点点头,他听懂申时行的意思了,就是自己作为旗帜不能倒,不败的最佳法门永远是高挂免战牌。

他不能出手怎么办呢?让赵昊出手啊,小阁老不就是干这个用的吗?

申时行离去后,赵守正再次陷入了沉思。其实他现在挺纠结的,作为当爹的,当然要无条件和儿子站在一边了。

但他还是先帝钦点的的状元,内阁首辅,百官之师,大明实际上的宰相,以及皇帝的便宜姑父……这让他无法干出有损大明的事儿来。

而他儿子偏偏已经打算炒他老板鱿鱼了……所以赵守正也搞不清,把事情交给赵昊去干,到底对大明有利还是有害。

他们这代读书人,是很难将国家与皇帝分开来看的……

所以赵守正给儿子发电报一般只谈感情,说近况,基本不问他自己该怎么办。

反正有申时行、许国,还有一大帮同年商量,做出的决策也不会离谱到哪儿去。

但现在,自己的左膀右臂明确表示需要向赵昊求援了。赵守正知道情况肯定是非常危险了。

在经过一根烟的思考后,他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坐上轿子一溜烟回家,让吴承恩赶紧打电报给赵昊,把自己的困难原原本本讲一遍。

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等到晚上八点,赵昊回电说,知道了。

赵二爷登时如释重负,顿觉头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又能跟老相好来两盘了。

第五十八章 东临一党

第二天,赵守正便按照赵昊的吩咐,开始频繁召见各位尚书都御史,就连还未正式上任的海瑞都被他请到文渊阁,进行了一番密谈。

密谈内容不得而知,但结合近来言官对张党的疯狂攻击,可想而知元辅大人定然是为了此事。

消息灵通的言官们很快聚集到六科廊中商讨对策,不光是六科给事中们,都察院的御史也都来了,真叫个同仇敌忾,士气高昂!

科道言官们被压抑的太久了。在高拱张居正相继执政的二十年里,他们被拴上狗绳,戴上口球,不许乱叫更不能乱咬。只能沦为首辅的走狗,听从他的指挥,让咬谁就得咬谁,不让咬谁就绝对不能开口。这严重矮化了科道的地位,让原本纠劾百官、谏言议政、威风八面的科道言官们,沦为了朝野的笑柄。

而且言官们也不全是沽名卖直之辈,同样不乏为了践行信念不怕牺牲的取义之士。尤其是在舍生取义会获得极高回报的情况下,就更助长了言官们直言犯上的牺牲精神。

至少他们坚信自己是伟大的、光荣的,必将名垂青史的!

可想而知,他们对张居正是多么的怨恨!自然在他们眼中,跟张居正有关的一切都是邪恶的,必须通通消灭掉!

“诸位,张党肯定是蛊惑了元辅,要让他领衔上奏反对我们了!”羊可立高声对齐聚一堂的众言官道:“他们窃居高位,又得到了元辅的同情,领衔上奏的话,皇上怕是会顶不住压力的!”

“完全有可能……”言官们纷纷点头,李植忧虑道:“皇上一直对元辅避而不见,本身就说明他是忌惮元辅的。”

“是啊,他的徒孙,再加上同年、同乡,还要这些年元辅提拔的故旧,帮助过的同僚加起来怕是超过半数了。这些人都听他老人家的。”哪怕是在这种时候,江东之的语气还是很尊敬的。“元辅声望之隆,怕是只有当年徐阁老在位时可比了。”

其实江东之本身就是歙县人,玉峰书院的学生,赵昊的三千弟子之一……

但赵昊从不干涉普通弟子的仕途,也不对他们下达任何指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一方面,三千弟子实在太多了,他认都认不全,能给嫡传弟子操操心就不错了。二是张太师当国时,赵昊也没法过多干涉官员的任命,张居正首先就不答应!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他要提高集团干部的地位,好日后以全新的干部体系,代替腐朽的官僚体系来治理国家,就不能对身处集团外的弟子投入太多。这样才能吸引他们到集团挂职,提高集团干部的含金量。

虽然弟子们进入官场后,大体还是会报团取暖,但也难免各行其是。再说张居正和赵昊的决裂戏码表演的过于逼真。假作真时真亦假,赵昊又从来没澄清过,除了核心圈子里那批人之外,都还以为他们翁婿是真闹翻了呢。

所有像江东之这样,憋着劲儿报当年毁书院之仇的弟子大有人在。他还觉得自己是在替师父出气呢。

羊可立闻言却心下不快,沉声道:“那也要看元辅是不是愿意广开言路,恢复科道的地位!要是他老人家还想像两位前任那样,我们可绝不答应!”

“对,不答应!”那些非江南帮派系的言官马上大声附和。这种时候,他们明显是占着大义的一方,所以嗓门特别大。

江南帮的言官只能沉默以待。

李植见状朝着自己的同年,新任吏科科长邹元标递个眼色,两人便悄然进去他的值房,关门密谈。

“这样不行啊。”李植忧心忡忡道:“元辅造成的压力太大了,他还没表态呢,外头起码一半人不做声了。”

“是啊。”邹元标是最坚定的反张派。万历五年他刚中进士,因为替反夺情的同僚说话,被万历皇帝下旨廷杖八十。后来虽然不知何故免了廷杖,但依然活罪难逃,被发配贵州烟瘴之地,一待就是十年……

十年里他九死一生吃尽了苦头,终于熬死了张居正,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当然要好好出出当年的恶气!

“元辅要当和事佬,还真有可能把场面压下去。”邹元标咳嗽两声,忧虑道:“那咱们不白忙活了吗?”

“我看,咱不能再拐弯抹角了,得直截了当来个大的!”李植咬牙。

“你是说?”邹元标压低声音道:“高?”

“对,高新郑的《病榻遗言》,可以进献给皇上了。”李植点点头。

邹元标闻言面色一白,显然已经看过了那本小册子。他声音发紧道:“此书来源真伪难辨。到底是不是出自高文襄公口述还两说,贸然献给皇上的话?万一细查之下,证明与高拱无关,我等岂不坐了蜡?”

“怕什么,科道本来就有风闻奏事之权。”李植满不在乎的哼一声,想一想道:“不过确实,那上头的事儿太大,又牵扯到宫里,我们还是不要亲自出头的好。”

“是。”邹元标点点头,他是个讲究问心无愧的人。

“那就给张鲸吧。”李植坏笑一声道:“东厂总能查证真伪吧。”

“这……”邹元标大皱其眉,《病榻遗言》中的两大丑角之一就是冯保,张鲸捕风捉影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去查证呢!就是假的他也要说成真的。

但那书稿在李植手中,他也不会听自己的。邹元标便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单单《病榻遗言》是不够的。”却听李植话锋一转道:“虽然陛下看了定然怒不可遏,却不能直接拿这本书说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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