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073节

第五十五章 皇帝和言官

虽然不再微服私访,但这天寒地冻、风雪交加的鬼天气,还是把爷俩硬生生堵在了路上,连春节都是在济南府过的,直到万历十六年二月才抵京。

海瑞此番没带家眷也没带随从……全天候多功能老仆海安已经八十好几了,实在干不动了,便留在琼山养老,没跟着进京。

他便拒绝了部里给准备的大宅子。爷俩直接住进了刑部衙门的尚书官廨。

身为七卿之一的刑部尚书,在正式上任前按例是要上本谢恩的。等皇帝亲自接见后,才能正式上任。所以海瑞也按规矩上了本。然后便等着皇帝召见。

谁知左等右等,整整十天都没等到传召。来拜见他的官员虽然络绎不绝,可是一天不上任,就耽误一天部务!

海瑞这下坐不住了,把同病相怜的刑部右侍郎张位叫来商议。

张位是隆庆二年进士,与赵守正同科。及第后馆选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然后按部就班转迁于詹翰之间,仕途也曾很是光明。

但万历六年,他因为与同乡何心隐、罗汝芳等人过从甚密,被张居正怀疑参与了针对自己的夺情风暴,一度命人搜集证据,要把他抓起来审判。

幸好贵同年赵守正入阁,他也算上头有人了。赵守正硬着头皮好说歹说,才帮他免了一场牢狱之灾。不过他还是被贬为了徽州通判,后又升任徐州同知,在佐贰位上蹉跎了多年。

张太师这一去,所有被他打击过的官员,这下集体大翻身了。张位自然也不例外,去年九月被升为南京尚宝丞,未及上任又升国子监祭酒。等年底到了京城,再度升为刑部右侍郎。

侍郎上表谢恩后,虽然皇帝兴致来了也会接见一下,但不接见直接上任也是常态,所以他没有海瑞的苦恼。

“洪阳,你比我早回京,可否指教老夫一二?”就坐后,海瑞便问道。

“老部堂言过了,但有所问,下官自知无不言。”张位虽然五十多岁,但在海瑞面前就是个弟弟。

“好。”海瑞便开门见山地问道:“皇上迟迟不肯召见,是对谁都如此呢,还是只对老夫一人?”

“这个么……”张位捻须略一沉吟道:“兼而有之吧?”

“此话怎讲?”海瑞微微皱眉。

“据说今上自太师去后,确实不大上朝,经筵日讲也停了,就连阁臣都没召见过几回。”张位苦笑道:“反正下官进京以来,除了元旦大朝,就再没睹过一次天颜了。”

“这都二月底了……”海瑞一阵无语。

“有口谕说是陛下每日起床后都会头晕目眩,站立不稳。所以需要停止早朝和经筵日讲。”张位道:“赵相公每日在平台请安,得到的答复总是,圣躬依然欠安。”

“皇上年纪轻轻,真的病了?”海瑞沉声问道。

“可不敢妄议圣躬。”张位苦笑一声,压低声音道:“反正听说皇上在紫禁城骑马驰骋,还在后果园亲自指挥内操呢。接着又传说他是骑马摔到了额头,不想让廷臣看见,总之是众说纷纭,云里雾里。”

“哼……”海瑞暗骂一声,好事儿不跟他爹学,就学会整天泡病号了!

“那你说也是针对我,什么意思?”他又问道。

“哦,虽然皇上也不上朝,不上课,但跟先帝的区别在于,他是抓权而非放权。”张位解释道:“内阁所有票拟,皇上都要司礼监念过才批红。有不满意的就打回内阁,也不说哪里不满意,就让三位大学士自己揣测。”

“帝王权术,原来是随了他爷爷。”听张位说得如此真切,海瑞估计八成是赵阁老跟他吐槽的。

“而且陛下还经常绕过内阁,直接给部院下旨,是怎么坏规矩怎么来。”张位说着放轻声音道:“海公可是皇上亲自起复的社稷重臣。就算真的不方便召见,也会下旨解释一番,让你先上任,容后再召见的。”

“你是觉得,陛下故意先晾着老夫了?”海瑞微微皱眉。

“八成是这样。但老部堂无需烦恼。”张位忙轻声安慰他道:“这很可能不是皇上的本意,而是有人挑唆作祟。”

“什么人?”海瑞确实一无所知。

“有那么一批言官,有六科的有都察院的。”张位轻咳一声道:“他们痛感科道接连被两任首辅打压了二十年,言路闭塞,万马齐喑。于是在张文忠公去后,一起发誓要重振言路,不再为阁臣凌辱!”

“他们总结的失败原因就是之前老跟皇上对着干。原先他们的首领是吏科都给事中张养蒙,他决定先改弦更张,利用皇帝急于揽权的心理,积极与皇上配合。”张位揶揄笑道:“这位张大科长振振有词说,他们本就是皇家的看门犬,为什么要给臣子当狗呢?纯属自降身份,自取其辱!”

“……”海瑞心说好家伙,脸都不要了。

“但去年秋天,张养蒙突然请了病假回山西老家了。本来以为这帮人会消停下来,没想到他们依然我行我素……”接着,他用只有两人能到的声音道:“而且据说张养蒙临走前,帮他们跟如今当红的东厂太监张鲸搭上了线。”

冯保已经散尽家财,带着私藏的《清明上河图》回家养老了。张宏接任了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张鲸升任首席秉笔兼东厂太监,成了万历皇帝的左膀右臂。

“言官与东厂搭上线?”海瑞都听傻了,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太快啊。

“呵呵,稀奇吧?”张位笑道:“世风日下,哪还有什么风骨可言?”

“你继续说。”海瑞端起大茶缸子喝一口高碎。

“现在皇上想干什么,就让张鲸给他们通个气,这帮言官就按照皇上的意思上本言事,然后皇上就顺水推舟照准。”张位接着道:

“好比去年秋,张太师灵柩前脚离京,山东道御史丁此吕后脚便上书进言,指责张太师为政操切不能容忍,窃主上威福以自专。因而建议起复他主政期间被打压贬斥的大臣陛下虽未批红,却予以报闻!自然会被解读为一个强烈的信号!”

海瑞点点头,老师尸骨未寒,学生就把别人骂他的弹章公开。不是表态,已经胜似表态了!

“虽然元辅、申阁老、还有六部公卿都为张太师鸣不平,要求严惩丁此吕。然而陛下却将他们的奏本都留中了,丁此吕现在还好好的。反倒是起复我等的旨意一道接一道下了吏部。尤其是夺情事件中被廷杖的邹元标等人都尽数起复,更是再明确不过的信号!”

“接着,御史江东之弹劾徐爵十二大罪状,并言兵部尚书梁梦龙与徐爵交欢。结果徐爵自焚,梁太尉有口莫辩,只能求去。陛下准其致仕。”张位叹口气道:

“而丁此吕、江东之则成为了陛下的心腹,时常被引入宫中面圣。据说陛下看到抄来的冯保一党的财宝便心生欢喜,直呼他们为‘乖儿’。”

“真是斯文丧尽!”海瑞重重一拳捶在茶几上。

“受到两人成功的鼓舞,科道都按捺不住,纷纷跳了出来。凡是太师生前推行的,他们便反对;凡是太师生前废除的,他们便要重设。譬如太师整顿驿递,命官员非公务不得乘驿,更禁止官员家属奴仆冒用兵部的勘合。但在言官的努力下,现在乘驿的禁例取消了。官员和家属又可以随便占国家便宜了!”

张位虽然深受张居正迫害,却依然愤慨道:

“太师好容易裁汰冗官,现在冗官一律恢复了;太师严令不得滥广学额,现在学额一并从宽了。太师严命各省严刑法,现在也宽大处理了。乃至他遵守世宗遗训,命外戚封爵不得世袭,现在也一概世袭了。还有他对宗藩的削减,也统统都不作数了!我看用不了多久,万历新政也就要名存实亡了!”

“嗯……”海瑞点点头,这些事在赵昊那里他基本都听说了。要不是因为万历皇帝倒行逆施的这么决绝,他也不会一句都不劝赵昊,直接就进京来当比干了。

“张文忠推行的新政,是为了朝廷为了大明的。不能人亡政息,尽反其政!”他斩钉截铁说完,又问道:

“内阁诸公呢,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吗?”

“不是说了吗?皇上不见元辅和申阁老他们。还有六科廊配合皇上,阁臣徒之奈何?”张位两手一摊道:

“而且对方攻势凌厉,大僚们自身尚且难保就在前天,丁此吕、李植等人又弹劾兵部员外郎嵇应科、山西提学副使陆檄、河南参政戴光启,当年为乡会试考官时,私张太师子嗣修、懋修、敬修、允修,助其窃取功名!”

“但他们的目标不是嵇、陆、戴这些不大不小的角色,而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张位神情严峻道:“如今内阁四位大学士,不是取中张文忠四子的主考官,就是副考官,无一例外!”

本月,礼部左侍郎许国进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成为赵守正、申时行和刘东星之后的第四位大学士。

其中申时行是取中嗣修的主考,赵守正是副考。刘东星作为副考取中了懋修、敬修;许国则是上一科的主考,取中了允修……

第五十六章 首辅难当

刑部尚书官廨。

向海瑞讲解了目前京中的形势后,张位从荷包中摸出一包烟。烟盒的图案印的是蓝色的海面上,一艘巨大的帆船劈波斩浪。

海瑞认得,这是海警牌卷烟。不在市面销售,专供海警官兵。

张位先递根烟给上司。海瑞摆手不要,除了茶之外,他不沾任何嗜好品。

而且喝茶也只喝高碎。所谓高碎就是茶叶罐底下那层碎末。虽然失了形,但因为更碎,泡出茶来味儿更香。

关键是便宜,买十文钱的就能喝一个月。海瑞这才允许自己,保留这一个小小的嗜好。

其实从一品官员月俸米七十二石,近年改为折色一百五十两白银,也就是改发银子了。月薪一百五十两,放到哪里都是绝对的高收入了。

但海瑞从隆庆年间当巡抚开始,便一直将绝大部分收入,捐给琼州府各贫困县的慈幼局、养济院,用于恤幼养老了。

在另一个时空中,海瑞病故于南京右都御史任上时。因为没有儿子,所以去世后,由其下属南京佥都御史王用汲为其料理后事。

王用汲来到海瑞住处,看到床上挂的是廉价葛布制成的帏帐,家具也都是破烂的竹器,有些是连贫寒的文人也不愿使用的。遍寻海瑞的住处后,他也只找到了几件打着补丁的破衣服,和几口装着破衣服的破箱子。

这就是为官一生的正二品大员,留下的全部财产……

……

张位用打火机点着烟吸一口,接着道:“这帮年轻言官可不得了,他们的攻击是经过周密谋划的,按照预定步骤步步为营。他们往往先从一些小事开始,参劾一些中低级官员。议论一些敏感的话题,来吸引朝野的注意,引得更多官员加入战场。假以时日,小事逐渐发展为大事;小官逐渐牵连到大员;一些细节末梢的小事,最终成为牵动天下的大案。”

“从行动上说,他们也很有章法。第一步先由无名小卒掀起风波,未达到效果前,他们绝不轻率进行下一步,直到时机成熟才有大将出马!”说着他意味深长的看一眼海瑞道:

“眼下对方大将已经登场,说明苦心布置的杀局已成,正要收割一波,这时候怎么能让老部堂搅了局呢?”

海瑞这种影响力巨大的人物加入的话,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清算张居正,那些小字辈的言官都得不到好处。

他反对清算自不消说。他支持的话,瞬间会成为倒张的焦点人物,言官们就成了为他作嫁衣裳了。这对渴求积攒政治资本,扬名立万的言官们来说,自然也是不能接受的。

“嗯,明白了……”海瑞喝一口浓茶,点点头。他什么风浪没见过,自然清楚那些言官打的算盘。

“那老部堂有何打算?”张位试探问道。

“先看看吧。”海瑞缓缓道:“老夫都离开这么多年了,没必要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发声。”

“也是,这种云诡波谲的时候,还是慎重些好……”张位笑着点点头,又跟海瑞聊了会儿部务,便告辞出去了。

海瑞送他官廨门口,看着张位的背影,露出一抹玩味的神情。

此人既是赵守正的同年好友,又被张居正迫害过,还跟何心隐那帮人不清不楚。甚至还有谣传说,他也拜赵昊为师了,‘洪阳’这个别号就是赵昊给他起的。

总之这人背景十分复杂,找他了解下情况最合适不过,但不可轻信。

而且海瑞也不相信,赵守正会遇到这点小考验,就会阴沟里翻船。那也太小看堂堂大明首辅……和他的儿子了吧。

至于那些言官担心自己抢他们风头,完全是想瞎了心。这次海瑞回京唯一的目标就是皇帝,皇帝还隐在幕后呢,着什么急啊?

……

文渊阁,首辅值房中。

赵守正坐在那张他前任用过的紫檀木大案台后,透过玻璃窗户,看向不远处金碧辉煌的文华殿,只觉一阵阵的头疼。

他接任首辅已经半年了,这半年来真是心力交瘁,度日如年。原先只是两鬓斑白,现在整个头发都花白了。好在发量还很可观,暂无稀疏谢顶之虞。

怎么能不头疼呢?这半年来,经筵日讲停了,早朝也不上了不说,万历新政也渐为泡影。

虽然在自己的坚持下,考成法还在,但百官那根紧了太久的弦,还是不可避免松懈下来。大明朝廷的焦点,也从无休止的改革考核,转移到了喜闻乐见的政治斗争上。

在万历皇帝的默许乃至暗中推动下,由一些或是对张太师恨之入骨,或是政见相左,亦或想要趁机上位的野心家谋划,以相当数量的言官冲锋陷阵,对张居正的清算行动已经愈演愈烈,大有不可阻挡之势了。

赵守正不愿意看到这种局面,但他心里清楚,这是不可避免的。

在他看来原因至少有三。

首先,张居正无视了本朝是一个建立在道德基础上的国家。在这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帝国,朝廷的行政能力有限,虽然有各种律条颁布,但在实际操作中,完全无法做到有法必依、违法必究。所以必须要靠道德来维系社会的稳定。

说白了,就是反复宣传儒家道德,让大家都做个低欲望的好人,使社会像羊群一样易于管理。人民像绵羊一样任人宰割,会自己吃草,还能贡献奶皮毛肉。这样只需要几头牧羊犬,就能管理成千上万头羊,行政成本自然大大降低。

所以在天朝的统治中,道德是至高无上的道,具体的行政能力则是不重要的术。道德非但可以指导一切,甚至还能代替法律。这就是为什么言官总是从道德上攻击大臣。不管一名官员多有能力,只要道德上有瑕疵,就算没有触犯任何法律,仕途也会被终结掉。

而张居正居然妄图以法律治国,将法令置于道德之上,代替道德指导行政,并作出最终的裁决。这是动了大明王朝的根基,掘了文官集团的祖坟!能不引起他们强烈的反弹吗?

因为道德几乎是一成不变的,两三千年的经典依然不会过时。所以读书人只要饱读经书,不必有任何行政经验,就可以指点江山,批评朝廷的行政决策!

而法令是要与时俱进的,无法笼统概之,必须要具体问题具体对待,并不断根据实际情况的变化,来修改或制订新的法令。

这就要求术业有专攻了。譬如军事方面的政令,如果不在道德范畴,而在技术层面讨论,那就只有经验丰富的兵部官员才有发言权了。

财政、税收、水利、工程、司法等等各方面亦是如此。

这就剥夺了大量只会作道德判断的官员的话语权,尤其让言官没法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随意开炮了。

什么?让他们调查研究,成为专家?那也太痛苦了!哪有不负责任乱开炮过瘾?

所以张居正一死,他们就要迫不及待回到道德至上的时代,定要把张太师制定的所有法令统统踩在脚下!

……

再者,张居正将文官集团当成了行政工具,却忽视了他们是与皇帝共享大明的统治阶级。

他非但对他们管得太严,处罚的太狠,让他们失去了安全感,像狗一样疲于奔命,自然怨念横生。

张居正还对那些虽然缺乏行政能力,但极具影响力的‘意见领袖’缺乏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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